《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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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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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门,走了。在 当时的条件下,赵队长在得知我发烧后,立即找来医生为我打针服药,在我未吃晚饭时,又 让灶上为我做酸拌汤即把面粉做成疙瘩状,下成稠汤后调些醋,病了的人在胃口不开的 时候愿意吃带酸味的,他想得都很周到。这事已过去了40年,我仍铭记在心,清晰地记住了 他照料病中的我的情景。第二天,烧退了,我的病奇迹似的康复了。
一中队第一批去玉门的,记得是一组马车队的。那一天,秋高气爽,天气晴朗,曹宗华身穿 一件大红绒衣,路经中队部扬鞭启程时,情绪甚是高昂。他用长长的鞭子打响鞭时,只在空 中绕一圈,并不真的落在他的大白马的背脊上,他和大白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他们这些 马车夫已训练有素,有的人打响鞭时,会最后轻轻地把鞭梢儿落在马的耳尖上,予以象征性 的惩罚,让马儿心领神会。曹宗华的白马的耳尖是浅棕色的,十分好看,就是鞭梢儿他也不 忍心落在马儿的耳朵尖上,他绝不让无辜的马儿忍受疼痛。和他同车走的,还有王永、罗惠 湘、张稔年等难友。
终于,全中队的人分期分批各自出发了,有些人去了安西四工农场,有些人去了玉门。去玉 门的是同饮马二场的劳改犯进行对调。据说在饮马二场附近有个村子叫黄花营子,十工农场 迁到玉门后,便改名为玉门黄花农场。
我成为一中队最后的留守人员之一。
当赵、刘二位队长即将去玉门的前一天,我向二位队长交结了简单的经济手续。然后,搬出 中队部,同徐福莲一起,搬进了大队部西头南面第一排的一间家属宿舍里。这间宿舍同我们 原在三大队住的房子结构一样,外间有个不大的炕,我和小徐就住在这个炕上。里间较小, 住进了一家难友。难友名叫路毓亭,山东人,原是高台县邮局的干部,他不是右派分子,不 知因什么问题被送到十工农场的。他来农场后,妻子因为生活无靠,也来农场劳动,和他生 活在一起,他俩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儿,全家三口人便住在里间。此时,全大队的主要人员都 已去了玉门和四工农场,财产大体也已运走。我和小徐作为留守人员的任务,主要是向原饮 马二场移交四大队的粮食。
原来,两个农场在迁场的双向运输中,后来认识到粮食的运输意思不大,把各自场里的粮食 就地移交给对方,会省下一大笔运输费用和人力。我和小徐所作的事,就是把四大队库存的 粮食用磅秤一秤秤称过后,记下累计的数目,作为向饮马二场移交的根据。
这样,我们就同饮马二场的人员打上了交道。饮马二场也派出两个人,同我们一起过秤。这 两人都是劳改犯,其中一人有40岁左右,说话带河南口音,有点多嘴多舌。另一人比较年轻 ,棉袄上套着毛蓝布的中山服罩衣,话少。另有两个罪犯是劳动力,他们把麻袋里的小麦一 袋袋抬到库房里的磅秤上,称过后,由我们双方记下数量,再就近抬在库房里倒出粮食,腾 出麻袋。这活当然很重。40岁的罪犯在这两个劳动力来了之后就交代:“每天给你们加两个 馍!”我心里想:“活这么重,两个馍顶啥用?”可是,看那两个罪犯的样子,倒像是很乐意 似的。半年之后我才有了体会,罪犯们乐意干这种活,是因为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偷小 麦。饥饿的劳改生涯,已教会他们在同粮食打交道的时候,学会偷窃粮食。强烈的生存意识 ,使得他们不得不这样干。这次在背粮食过秤的过程中,他们肯定偷了不少小麦。
我们的任务只是记下每次过磅的数目,自然就悠闲得很。那位多嘴多舌的40岁罪犯告诉我们 ,他的那位年轻伙伴是上海人,因为诱奸幼女判的刑,他不无同情地说:“本来他也可以不 判刑,说是幼女,其实也是大姑娘了。他是小学教师,学得好,在学校可以说是品学兼优, 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学生出了事。关键问题是他得罪了校长,校长放不过他,原来可以不判刑 的,结果就判了刑。”这位上海人语言谨慎,对他的伙伴情况始终没说一个字。
我们干这活虽不出力气,在一袋袋的小麦倒进库房之际,尘土满库房飞扬,弄得每个人都蓬 头垢面,浑身都落了厚厚的土,真是脏极了,但也只有受着。
1961年,邹士杰副场长回陕北老家途经兰州,见到我和杨康、杜博智时就说过,迁场前,怕 农场职工挨饿,向上级瞒了产。30多年后,我听说,十工农场在此次迁场过程中,向上级隐 瞒小麦达100吨之多,这就是邹士杰的聪明了。那时,他在安西县混得很红,有机会到各县 参观,参与了一些评比学习活动,从而了解到很多真实情况,眼见不少地方农民把树皮都剥 的吃了,一个个瘦骨嶙峋,面有菜色,这使他意识到严重的饥荒已在逼近。作为农民的儿子 ,如今的十工农场副场长,他认为不采取断然措施,自己农场的职工也会有挨饿的一天。所 以经过领导班子的秘密磋商,统一了认识,在1959年的夏收前就秘密下达指示,让有关的队 把相当数量的小麦不要上报入库,先秘密窖藏起来。以四大队一中队来说,就在夏收期间挖 了深坑窖藏了几十吨小麦,这个深坑就在一中队东边一组附近。在迁场中,曾从玉门派来六 七辆大卡车,于夜间开到窖藏小麦的地方,连续运了几天才运完。王培义当时就负责装车。 曹宗华说,运到最后,坑底的小麦里和了土,他人已到了玉门,还返回来和赵队长一起用簸 箕簸过小麦里的土。我作为一中队的统计,对这些情况竟全然不知晓。当然,从挖深坑,到 从一组的场上将小麦拉运到深坑进行窖藏,这些活动我都不必参加,瞒住我是必要的。这10 0吨小麦到了第二年就比黄金还珍贵,因为它救了不少人的命。俗话说:“粮食是宝中之宝 。”而在通常年景,就是农民也难以认识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十工农场的这一举措无疑十 分大胆,其重大意义要在一年后才见分晓。
在罪犯们到来之前,我们原来的宿舍都做了改建,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号子,原来的窗子都 砌了高2尺左右的土坯,屋内的土炕肯定也是作了改建,使每间屋里能关更多的罪 犯。每天上午,罪犯们排着队去农田干活,由荷枪实弹的警卫押解。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就这样近在咫尺地看着罪犯们去上工。
小徐在晚上工作结束以后,竟然还有心思到警卫部队的房子里去转悠闲谈。有一天她从警卫 部队的房子里转回来告诉我:“这儿警卫队的队长是从兰州来的,他说认识你哥哥,也认识 你。”我在兰州的哥哥是个亲叔伯哥哥,名叫和温,比我大两岁,原来在兰州中学(后来的 一中)上高中。1948年的暑假,哥哥有个同学找了辆大卡车邀同学们去榆中县兴隆山游玩, 我也去了。在一天的游玩中,我和哥哥的同学有了接触,他们也认识了我。这位当队长的肯 定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会是谁呢?我不知他的姓名,以我现在右派分子的身份,当然我也不 愿意去结识他。在这荒僻的农场里,整天同罪犯打交道的警卫们,见到两个从城市里来的年 轻漂亮女性,一定很稀罕,也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而他们见到小徐仍忍不住热情地问这问那 ,以礼相待,以至那位队长竟说出他是从兰州来的,并认定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那时我容颜 姣好,同做女孩时没有大的改变,他如瞥见过我,就不会看错,小徐主动去串门,他问个究 竟是很自然的了。当然,直到离开四大队,我未去找过他。已是两个营垒里的人了,我如去 找他,我认为太没意思。
此时,大队部也有少数留守人员。我们演眉户剧《雌雄花》时拉胡琴的许登浩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是十工农场四大队搬迁中最后的留守人员,负责把大队应该装车运走的物资全部运走 。当时同饮马二场达成协议,从饮马二场押解运送来的犯人下车后,由四大队利用原车装运 本队的财产物资返回玉门。老许说第一批押解运送来的犯人有6卡车,每车大约30人,车上 用篷布搭在高高的框架上,盖得很严实,是夜里送来的。下车时,很多人都是从车上被推下 来的,有些人被重推在地,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不断地发出“妈呀”、“哎呀”的叫喊声 !少数人还是戴着镣铐从车上推下来的,倒在地上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发出的叫喊声就 更是惨不忍听了。老许来十工农场近两年,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直看得他心惊肉跳,庆幸自 己总算没有落到此等地步。当时,他头上戴着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两顶帽子,再前进一步 同那些罪犯们归置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那个年月,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再说那些犯人们下车后,只要能走动的,都立即奔向附近的垃圾堆,从垃圾堆上拾起各种丢 弃了的瓜皮,不嫌上面沾了土、苍蝇爬过无数次,立即就塞进嘴里大嚼,还有其他像烂菜叶 菜根之类,只要他们能拣到的可食之物,都立即塞进嘴里填了肚子。这种饿疯了的吃相,使 老许吃惊不已。
有一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犯人们都已下车,老许把四大队的财物往车上装 ,有一桶清漆约有100公斤重,他一人无法抬上车,正准备找人帮助,留守人员中的刘多荣 此人是个青年小伙子、工人,在另一辆车那儿喊他,他就把清漆桶靠在墙边,走了过去 。等老许到刘多荣那儿办完了事,再回到放清漆桶的墙边时,竟发现一桶清漆被犯人们用茶 缸舀着喝完了。他大吃一惊,心里非常害怕,心想清漆有毒,喝后死了人咋办?这是人命关 天的大事啊。他找到劳改队的干事崔建国说明情况,首先告诉他犯人喝了清漆如果中毒致死 怎么办?谁知那姓崔的不在乎地说:“死人没关系,管他呢!”老许又问:“一桶清漆没有了 ,我们没法上账怎么办?”姓崔的说:“这我请示一下大队的领导,明天早上告诉你!”老许 因为怕犯人们喝了清漆后中毒出人命,夜里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老许去找姓崔的,一见 面就着急地问:“昨晚死人了没有?”姓崔的很不在乎,轻轻松松地说:“死了两个。”老 许又问:“是不是因为喝了清漆中毒死的?”姓崔的仍说:“管他呢,反正是死了两个。” 
崔建国犯了个错误,他把老许当成了同他一样的“同志”,对老许四五岁的小女儿特别喜欢 。有时候,他还领上老许的小女儿到伙房里转悠。小女儿在伙房里跟着崔叔叔转上一圈以后 ,就把所见所闻向爸爸妈妈描述一番。小女儿说:“给犯人们做的饭,和猪食一样,莲花菜 的皮皮根子全剁碎了煮在大锅里,再和上杂粮面,做成糊糊,难吃得很!”小女儿其实并未 吃过犯人的饭,她是只从视觉里感觉到,认为犯人的饭难以下咽。
老许看见,犯人们每天上午都是每人一个糜谷面做成的窝头,糠壳都和在窝头里,窝头显得 十分粗糙。吃饭时,少数身强力壮的犯人还抢体弱无力没法保住自己饭食的犯人,体弱者连 这和了糠壳的糜谷面窝头也吃不到。怪不得,垃圾堆上丢弃多日的瓜皮、烂菜都被他们拣去 当做了美食佳肴。
此时,四大队的家属和职工宿舍先后都改建成了号子。有一天上午,老许看见从号子里先后 抬出了5具死尸。死尸都裹着死者的被子,用草绳在尸体上中下的部位各捆了一圈,用一条 长绳在脚上捆紧以后,由4个犯人拉到河滩的空地去埋掉。等老许最后离开四大队时,河滩 上已成了一片坟地。
而我是在30多年后才耳闻这些悲惨可怖的事。
我和小徐终于完成了向饮马二场移交粮食的任务。12月底,我们把全部的被褥行李箱子等包 扎停当,冒着严寒,坐上了去玉门黄花农场的大卡车,在玉门镇的小旅店里住了一宿,然后 又驱车三四十里路,直达原四大队在黄花农场的所在地。
没想到,先我们而来的工人、难友,都对这里的一切叫苦不迭。首先是气候严寒,比十工农 场冷多了,人人都叫喊“这里是干冷干冷”,见了我们说话时都有点唏唏呵呵的;其次是水 土不服,这里只有井水,井水带咸涩味,凡是来的人都有一段拉肚子的经历;第三,这里的 伙食大不如前,在十工农场时,每到秋冬之际,各大队都要窖藏大量的冬菜。迁场是几百 里路的长途跋涉,无法把冬菜运来。黄花营子的农民只储备自己过冬的蔬菜,对这样大量 迁 入的人员的蔬菜需要无法供应,即使有少量出售的蔬菜,价钱贵得也非我们的食堂所能承受 ,这样,食堂只有少吃菜或不吃菜,油和肉的来源几乎没有,伙食只能降低标准。我和小徐 初来乍到,自然感觉更是明显。
已是冬闲时节,我们被告知,休息几天再说。
第二天,我拿出在四大队时就裁剪好的棉上衣用手工缝制。这是一件绿底大黑格子布面的对 襟棉袄,面料是在四大队时步行三四十里路在县城买的,我觉得很雅致。我小时候学过一点 针线活,在偏远的农场,找裁缝制做又得花好几块钱,而且未必就能裁剪合身。这样,我就 自己动手裁剪,在四大队买了一斤多棉花,来这里没别的事就自己动手缝了起来。我从兰州 带来的旧棉袄是花棉绸的,已经又穿了两个冬天,得换一件新的了。
就在我坐在男同胞们的大炕上缝棉袄时,杜博智突然来访。他在另一个大队,先我们来黄花 农场已好多天了。他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听说我已到达,就利用休息日立即来访。我们都 喜出望外,叙谈了分别近一年来的各自情况。当然,我一直未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杜博智回 去后,灶上饭已吃过。炊事员为一些未吃饭的人重做饭时,杜博智也学着切萝卜,不慎伤了 左手食指梢,至今伤痕仍清晰可见。我应留他吃饭,到四工农场后曾向他表示过歉意。
谁知,两三天后,杜博智、小徐、我,还有其他几人,突然被通知,做好去四工农场的准备 。
我们只能遵命。暂时还无法知道此去吉凶如何。新迁农场的严寒、水土不服、伙食水平下降 等等,使我对此处不留人也觉得无所留恋。30年后,我再次见到邹士杰。邹士杰说,当时他们已决定把小徐和我都留在黄花农场,但四 工农场领导上听说有两个女右派在安西县城几次演出,我俩的名单在送去的花名册上经查找 没有,便紧追不舍,黄花农场最后只得放人,在我俩已到黄花农场之后再送往四工农场。谁 也想不到,我俩几次上县城演出,最后竟落得这样的结果。此次再返安西,我们同车只坐了不到10人,大卡车上装了许多要运往四工农场的乱七八糟的 物件,人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凹凸不平的各种物件的空档处。已是“三九”的严寒季节,一路 上茫茫大雪,使气温又骤然降低了许多。深夜,大卡车还顶风冒雪在戈壁滩的沙石公路上 行驶,后来偏偏车又出故障抛了锚。气温大约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车厢上蒙着厚帆布的篷 布, 车厢里的我们,一个个都冻得蜷缩成团。我紧紧地裹着皮大衣仍觉得寒冷难当。小徐又找出 一件御寒的衣物盖在俩人的腿脚上,腿脚仍冻僵了。而同车还有一位难友的家属和她两三岁 的小孩他们衣着更单薄,没有皮大衣,我真不知道在这风雪之夜的严寒里,他们母子是 怎样苦熬苦度着这难耐的分分秒秒。在深夜的严寒中,大家都无法安静下来,一声声的长吁 短叹,不断的呻吟,弥漫在整个车厢里,但无一人说话,无一人叫苦,因为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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