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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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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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多许多的自由,他的一大半的生命 就有了保障。随着季节的变迁,春种秋收,地里有了各种收成,麦子、糜谷、洋芋、糖萝卜、胡萝卜等等 都渐次可吃之时,方正儒施展了浑身的解数,将这些收获物都设法弄回,使全家人的肚子都 填得饱饱的,这样一直坚持到最后,全家人都活着回到故里高台县黑泉。他为使全家人 活命的故事,处处运用了胆略机智,似乎是阿凡提的灵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附上了身,才使 他有了那种种举措。为了不打乱本书叙述的顺序,对他的故事我将顺着本书事件的发展在后 面再细细地述及。
第十四章第三次夏收时节
    来农场的第三次夏收又来到了。
去年在十工农场四大队夏收时的艰辛,记忆犹新。此时,我和小徐脱离田间劳动已近半年了 ,自知这第三次的夏收,同我们关系已不太大,不会太吃苦。
夏收自然还是要参加的,因为场部的干部们都每人拿一把镰刀割麦去了。
一个大清早,我和小徐被指派到二站的一块地里参加夏收。我和小徐手提镰刀向二站走去时 ,遇到了正在收割的我的难友们,他们有一二十个,大部分都熟识,其中有原四大队一中队 的关维智、叶得善等人。自从我和小徐调离二站后,大家已多日不见,这次在麦田偶遇,难 友之情使我们都很高兴场部的干部虽天天见面,谁又想对他们笑脸相迎呢,身份不同使 我们对那些干部的感情绝然不同。他们都放下镰刀,散漫地或蹲或坐在地里,笑呵呵地同我 俩打招呼,我俩也同他们亲热地说了几句话。这块地里没有二站的干部,他们显得很自在, 对于暂时放下手中的镰刀很无所谓的样子。这气氛,同在十工农场四大队已大不一样。去年 此时,人们只要到了地里,便立即头也不回地挥镰猛割,很快便挥汗如雨,一个个比赛似的 地直往前抢割,无论谁来到地边,他们也不会放下镰刀聊几句闲天。
我和小徐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也不便多待,就直奔分给我俩的一块麦地而去。到农场已是第 三个年头了,我俩能单独在一块地里收割麦子,倒也是头一遭。大概是出于表现自己,在两 人之间有个比较的意思,我们并没有并肩收割,而是从一块地的两头,各干各的,并且立即 开镰快速收割。这次,我们用的镰刀是陕西人惯用的一种,镰刃是约七八寸长、一寸多宽的 直形刀片,把刀片安在一个轻巧的木架上,手握木架的把儿,就可以收割了。刀片可以自如 地从木架上取下,需要磨时,就从木架上取下再在磨石上磨。下地前,小徐还跟机修厂的“ 职工”要了一小块油石,拿着小油石在镰刀上磨擦,也能把镰刃磨得锋利一些。
我们紧干了一阵,就感到乏力,就又坐在一起,拔下才成熟的麦穗,揉去发硬的麦衣,放进 嘴里咀嚼一阵,再慢慢咽下,觉得挺香。小时候,每到夏秋相交之际,兰州的小吃食摊上常 有绿绿的青稞叫卖,大概是为了让城里人尝鲜,用极小的碗盛了卖,一碗也就是几个小钱 。咬嚼子粒饱满、绿绿的青稞,青稞粒儿柔柔的、筋筋的,满嘴香甜,是我儿时的一大乐 事。在麦田里嚼生麦子,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小徐说 :“有点甜味。”我说:“挺香。”然后,我们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加快了各自手的动 作,边摘麦穗,边在手中快快地揉麦粒,然后吹去手心里的麦衣,把光洁的麦粒放进嘴里认 真地咀嚼,细细地品尝。因为夏收期间饭食略有改善,饥饿感不十分突出,吃生麦粒,在我 俩主要是品尝它的味道,充饥的意思不很大。吃了会儿生麦粒,我们看到地畔的草里,有一 种叫羊奶角的野草,状似豆荚的羊奶角已结了许多,这是我们在十工农场时就认得的一种野 草。羊奶角细细的,约有两寸长。我俩摘下羊奶角,把它放在上下牙齿缝里一捋,羊奶角里 小小的果实被挤 碎,流出乳白色的水汁,还真有些奶味儿呢,单论味儿,比麦粒儿还略胜一筹!在无际的麦 田里,时有微风掠过,麦浪滚滚。我俩坐在收割的这块地里,麦穗盖过了头顶,不必担心有 人会来监视,找我们的麻烦。暂时,我们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一会儿吃麦粒,一会儿吃羊 奶角,品尝其各自独特的味儿。这比在场部坐办公室、干杂活自在多了,从自我意识上说也 是一种放松,一次难得的放松。
然而,这毕竟是暂时的忘乎所以,约20分钟后,我们又从各自的地段挥镰收割。有了去年在 四大队的收割经历,我已能自如地挥舞镰刀快速收割,这里没有难友友爱地帮我多割一两行 麦,也没有哪个家属因为怜惜而帮我一把。但我争强好胜,自认为割麦也是表现自己的好机 会,仍拼命地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冲天干劲”来表示自己“改造”的决心,同时,也来表 明自己本来的真面目。在当时,这已成为我无可改变的行为准则。
在这只有俩人的一方麦地里,我较劲的对象只有小徐一人,但我认为这种较量光明正大,无 可厚非。所以硬是拼命也要较这股劲。像这样较劲,我已有过多次,至今记忆犹新。1959年 开春,在大田里撒粪,人们都说,撒粪是苦活重活。这活就是把冬季按一定间距堆在地里不 很大的粪堆,用铁锨一锨锨铲起,再用力一锨锨均匀地撒开在地里,使肥力均匀,到处都有 肥料。这活重在粪堆不很大,铲时要弯腰,铲起一锨往地里撒时,要转身、展腰、扬开臂膀 。到粪堆渐次小了时,弯腰更低,转身、展腰、扬开臂膀的幅度仍如既往,不能有改变,所 以活动量很大,是苦活重活。对于这样的重活,我居然敢于和工人出身的张班长较劲。我们 俩当时挨个站在地头,我憋足了劲,从铲第一锨粪堆时就动作飞快,摆出了和张班长比赛的 架势。张班长是个矬个儿的壮劳力,绝非等闲之辈,看出我那势头,立即舞动铁锨,迈开他 那男子汉有力的脚步,撒完一个又一个粪堆,就大步流星地直奔前方目标,勇往直前。我感 到体力不支,嗓子眼干得冒火,胸腔阵阵作疼,但我是憋足了劲的,我很想在同张班长的较 劲中,一试自己的意志和耐力,所以在拼命中毫不懈怠。终于,到了大田的尽头,瘦弱 小小的我同张班长差不多同时撒完了最后一堆粪。我们俩满头大汗地笑笑,满意高兴地结束 了较量。内心得意的其实只是我自己。我认为自己在逆境中作出证明,自己比过去刚强了许 多倍,只有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才会如此。现在,在这块麦浪翻滚的大田里,我信心十足,认 为自个儿的实力绝对不是小徐所能赶上的。
我不顾汗滴不断落在黄土地上砸下一个个的小坑儿,也不顾眼镜片蒙上了厚厚的水气,在汗 水的雾气蒙蒙中视野模糊,仍一个劲地舞动镰刀快速收割。有了去年夏收的经验,收割动作 已规范化:右手先用镰刀钩住一大束麦子成半圆形,再用左手揽住麦束,接着把右手里的镰 刀略略向外伸出,然后向怀里顺着地皮用劲一拉,麦束便顺顺当当地被割倒,割倒的麦束要 就势放成整齐的一堆,过会儿等割下一片之后,再把它们捆成捆儿。在十工农场时,捆麦子 的草要子,是用芨芨草在夏收前早就拧就的,夏收时把草要子运送到地里,捆麦子时只要拿 一根草要子,捆紧捆牢就行。要防止把麦捆子捆得太大。芨芨草要子比较长,可以把麦捆子 捆得很大,但麦捆子太大了,到把麦捆子运到场上往上摞时,用木杈举高不容易。所以麦捆 子捆大了,队长就要喊叫。这里,捆麦子就用麦束拧成的要子,随拧随捆。拧时,要把两束 麦子的穗子交叉在一起拧一下打成结,把要子平放在地上,要子麦穗与整捆麦穗同一方向, 放一捆割倒的麦子,再把分开两束的麦秆束紧从根部拧两下扳倒就行。割麦子的人自己割倒 的麦子自己捆。在十工农场,割麦子同捆麦子分工明确,各干各的,都很辛苦。我和小徐在 十工农场四大队学会了割麦,在这里又学会了捆麦,尽量割得快,捆得好。这收割的规范化 动作,就跟卓别林在电影上表现的那样,简直成了机械动作,根本不用看,也不用想,手变 成了机械,只需动作就是了。这真神奇。我们被整成了“牛鬼”,我虽自认不是“牛鬼”, 自知我确确实实是人,可我还得在艰苦的劳动中“改造”自己,希冀将自己改变成一个新的 我。但我确信,新的我将是一个更加坚强的革命者。
当然,我和小徐都不是机械,紧干上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得小憩一阵,嚼会儿生麦粒,再摘 些羊奶角换换口味,我们都感到惬意愉快。小憩几次之后,我发现小徐收割的地块,分明比 我收割的地块小,小徐当然也心中有数。再后来,小徐收割时就把她割的地块同我割的连成 了一片。我苦苦较劲,被她几镰刀就抹平了。我自然什么话也不能说。她摸透了我的脾气。 鬼精灵的小徐啊!
我们收工返回场部时,二站的难友们早没了踪影。
但,我们参加夏收,仅仅就这么一天。后来,听说我和小徐共割了二亩来地,也算是高记录 。
此时,天气炎热,无杂活可干。我和小徐都穿上了干净漂亮的衬衣。记得我穿的是1956年同 学党贻从北京寄来的一件白泡泡纱的短袖衬衣。这件泡泡纱衬衣,式样别致,中式领子上 镶了浅蓝色碎花布的边儿,领口直开在胸前,同样镶了浅蓝碎花布边,短袖袖口的边呈略弯 的“V”字形,也镶了浅蓝碎花布边。在那个年代,用普通布设计缝制成这样的衬衣,应该 说,是匠心独运。去年夏收后休闲的日子里,我在四大队就穿了这件衬衣,还和几位难友一 起,在田间照了几张相片,是韩书谦提供的照相机。
过了一两天,生产科的马淦要我晚上到他办公室里帮他造向上级汇报的报表。自从我帮王会 计记账以来,这类报表已造过一些。不过是按照既定的表格规格,用复写纸复写几份。所列 项目用汉字填写,为了整齐美观,我都用仿宋字体书写,再填写上上报的数目字。马淦此人 ,我过去在财务科就见过,以后为别的事还和他说过话,我觉得他说话比较随便,面孔不是 摆得那样森严,还将对他的观感向小徐交谈过。谁知小徐听了我的介绍后说:“你才不知道 呢,马淦才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有一次,杨股长要我和场部的干部们去麦地里锄草,我和马 淦挨着锄草,不小心锄掉了一根麦苗,马淦立刻变了脸,把我数说了一顿。咱们在十工农场 也锄过草,可谁会为锄掉一棵禾苗批评人?从来没有嘛!”小徐的一席话,立即又改变了我对 马淦的看法。现在,办公室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按照他的吩咐造生 产报表。他拿来的报表底子,字写得歪歪扭扭,阿拉伯数字也极不规整,这使我立即想到, 这大概就是他的笔迹,一个小学程度的人。也许,由他手写的报表送交上级很不像样子,他 才想到了我,由我代为造报表送交上级。工作量并不大,有一两个小时就可完成。在我认真 造报表的时候,他几次凑到我身旁,他也穿短袖衬衣,借机说一两句话,把手臂紧紧地挨在 我裸露的手臂上,这种“亲昵”令我反感,因为不把手臂紧挨在我的手臂上,完全不影响他 对工作的指示或检查。但我不敢有什么表示,他也不敢进一步有什么举动。我曾是女记者的 身份,当了右派后还有工资拿降了5级后的工资可能比他的现工资不少,这些对他有一 定的威慑。造完报表,我庆幸工作量不算大,就匆匆回了宿舍。
在场部的干部中,我觉得最好的是教育科的梁干事。别的干部我们都要称其为“股长”,梁 干事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大家就称他为梁干事。教育科在业务上同我的工作没啥联系,但我 因事到教育科仍去过一两次,每次去办公室只有他一人,他会从抽屉里拿出几块奶糖,递给 我。我不好意思拿,他会重复地说:“拿上,拿上,拿去吃。”安西县城里的商店难得有奶 糖卖,我没钱,也无法买到奶糖,梁干事不知从哪里设法买来了奶糖,热情地送我几块,执 意要我拿去吃,竟使我觉得有些不可理解,却又不得不有些猜想。也许,他对反右派斗争就 有看法,特别是看到年轻可爱的女性,远离家人,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使他不禁产生了 同情怜惜,所以他愿意把自己设法买到手的奶糖送我几块,给我一点惊喜。因为他知道身居 农场失去自由的我,根本无法买到奶糖,而像我这般年纪的女性都 嘴馋。后来我得以知道,他给小徐也送过糖块。当时我俩都对此保密,那稀罕的 糖块都是各自偷偷地吃了,既不向别人说起,也不给别人。也许,他只是出于一种人类的同 情心,才慷慨地把不易弄到手的奶糖分送给我们一些。
此次夏收中,一、二站我的难友中还出现了悲剧。挨饿半年的难友,在麦田里都吃生麦子, 站上的干部无法到每块地里监视,吃生麦子便成为不限量地补充食物的最好途径。难友们大 喜过望,在收割过程中,即使在站上干部的监视下,也设法避开他们鹰隼似的眼睛,毫不懈 怠地吃生麦子,谁还会去关心收割的进度呢。我和小徐路遇他们,看见他们散散慢慢或蹲或 坐在地里,漫不经心,全然没有了在十工农场四大队时一个个抢先收割的情景。政治高压和 饥饿,这双重的压力,已使他们的心境有了很大改变。夏收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是我的难友 们补充食物的大好时机,时不我待,机不再来。这里的夏收不像在四大队时那样会延续到40 多天,因为播种面积要少得多。难友们仅仅是看到了机遇的难得,长久饥饿的胃肠只觉得 总也填不饱,吃生麦子又无人为之限量。于是,为了让长期挨饿的胃肠也满足一下,人们吃 生麦子的欲壑难填,吃了又吃,总也不停。许多人凭常识知道,吃生麦子不可过量,过量了 会出事,特别是对饿久了的人。而个别人不知其利害只一味地满足胃肠的需要,心理上的需 要,毫无节制地吃麦子吃个不停。生麦子本来就难消化,在麦田里狼吞虎咽未经充分咀嚼的 生麦子就更难消化。这些大量填塞在胃肠里的生麦子,经饮水和胃液的发酵膨胀后,体积胀 大了几 倍,正常的胃无法容纳,就出现疼痛非常的症状,如得不到及时抢救,最后胃被胀破,人只 有一死。我在二站的一位难友就犯了这样的错误,在大田里吃生麦子,他是不管不顾,对别 的难友的忠告毫不理睬,饿久了的胃肠总觉得填不饱。到第三或第四天的晚上,回到站上吃 了些面条,又尽饱喝了些开水,到了夜里,胃肠里的生麦子发酵膨胀,剧烈的疼痛使他在铺 上翻滚不已,大喊大叫,此时,已回天无术。到他停止了喊叫时,人已到了另一个世界。他 姓徐,上海人,原共产党员、复转军人,是兰州茶叶公司的干部。妻子叫唐迪凤。
胀死了的难友,又成为二站借题发挥,对右派分子进行教育的“活教材”。第二天,割麦前 ,就在站里的一块空地上,召集全体右派分子及家属开现场会。死难者隆起大肚皮的尸首就 摆放在一旁的地上,让参加会的每个人一眼就能瞥见。站上的王智礼队长铁青着脸,大声训 斥:“你们有些人不是叫喊肚子吃不饱吗?,右派分子徐××吃生麦子胀死了。现在大家都 看见了,这种人硬是不服改造,同党顽固对抗,直到自取灭亡。你们都好好把这人看看,你 们自己愿意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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