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这种人硬是不服改造,同党顽固对抗,直到自取灭亡。你们都好好把这人看看,你 们自己愿意走这条路也行,死就在眼前!”王智礼冷酷无情的训话,重重地敲击在每个难友 的心上。他们眼睁睁地看见躺在地上的死难者头发散乱,脸色蜡黄,肚子高高隆起,肚皮泛 起青白色,肚皮上的血管因为绷得太紧,甚或已经绷断了,颜色五抹六道的。这副惨状,使 他们一个个瞥了一眼之后,便立即转过了头,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唐迪凤哭肿了眼睛耸动着肩膀啜泣不已……她来到农场是和受难的丈夫同甘共苦的,现在, 可怜的亲人抛下她独自走了。已经进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听不见王智礼那残忍冷酷的训话 ,而她还得听着,因为亲人吃生麦子胀死了“犯法”。那沉重的政治压力,她还得承受。她 本该号啕大哭,吐尽几年来心中的苦水,倾诉几年来她和丈夫积郁的愤怒和委屈,而她不能 。作为一个右派分子的遗孀,她连放声大哭的权利都没有,她只能噎着气啜泣不已。
在一站,也出现了我的难友吃生麦子被胀死的事实,他的名字叫刘万民,是个大高个儿,其 余不详。一站的做法要缓和一些,没有摆出他的尸体进行批判。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曾多次听到过胀死人的事件,其中还包括我的一位堂伯父。在我的父辈 中,论大排行,他是老六,我的父亲是老七,按老家习俗,我叫他六爸。他在50年代被判了 刑,过了几年劳改生涯,在劳改期间受尽饥饿之苦,刑满释放后回到会宁农村的老家,投奔 到兄弟侄儿家,只给了他一碗野菜做的酸菜。后来,他早年的一位老知交接纳了他,这位老 知交家中有一只羊,就杀了羊款待他,美味的羊肉他吃个没够,那位老知交告诫他,饿久了 的人吃饭要有节制,特别是吃肉一定要有节制,不然要出危险。羊肉吃饱之后,两人就在热 炕上睡了,而我六爸一直睡不着,心里一直惦记着锅里的羊肉,觉得没有吃够,未能尽兴。 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想老知交杀了羊就是为了招待自己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吃够呢?后 来,听见老知交已沉沉大睡,他就蹑手蹑脚地爬下炕来,摸黑来到灶头边,揭开锅盖,抓起 羊肉又大吃大嚼,倒是吃了个尽兴,等老知交发现时,也已回天无术,一命归西。
从得知的几个胀死的事例,我得出结论:凡胀死的人都是由于长期饥饿,饥饿是原因,胀死 是结果。这种因果的倒置,常常是由于在特殊的年代里,人长期挨饿,在一旦得到充足的食 物时便出现了自己无法控制,一个劲地吃的愿望和行为,最后又导致死亡。
这里,我想把我的难友,原高台县方正儒以灵活机动的战术为全家人求生存的故事,再接着 介绍下去。
方正儒是庄稼行里的里手。夏收前,站上派他去浇水,浇洋芋地时,他发现有些洋芋已长大 可以吃了,就顺手把长大的洋芋从根茎上取下成为自己的收获物,而把未长大的小洋芋仍留 在根茎上埋在地里,让它们在浇水后继续成长。这样,站上的干部在浇过水的洋芋地里走一 趟,未发现任何破绽,就增加了对他的信任。
夏收后,打麦场上缺人手,他被理所当然地派到了场上干活。当时凡劳改系统的农场,场上 干活的人都偷粮食,方正儒也当仁不让,不断从场上偷粮食,把偷来的小麦装进大大小小的 袋子里,分散埋在外人不得知的秘密地方。家里绝对不放。从开始打场的第一天起,他全家 人就天天吃煮麦子。因为站上的干部会随时进门来转转,随时会受到查问,而煮麦子还会散 发出一种气味。他家煮麦子先是把煮麦子的搪瓷盆子搭在做饭的灶火上用大火煮,刚煮时还 没啥气味,等一开锅,便立即把盆子放进炕洞里,在炕洞里烧火继续煮。盆子里的麦子在炕 洞里的灰堆中一直煮着,因为炕洞门被封闭得严严实实的,什么气味也出不来。即使有人进 来也发现不了。到夜深人静,不会有任何人再闯进家里时,他们全家人围坐在热炕上,端起 盛着煮熟了的麦子的碗,才开始了盛宴。煮得开了花的麦子,由他们全家人细细地咀嚼品尝 ,再慢慢地咽下,尽情享受着别的难友想象不到的饱餐之乐!此时,方正儒想到,同全家人 坐在热炕上吃偷来的煮麦子,真乃人世间之极乐也!
此后,又有了少量糜谷上场陕西籍的管教干部除了喜吃精粉,还喜欢吃小米,为了适应 他们的喜好,站里种了少量糜谷。糜谷在场上还没开始打碾,方正儒的饭食就有了改变。先 在簸箕里盛上糜谷用鞋底使劲搓来搓去,搓去糜糠或谷糠,簸去糠皮,便是黄灿灿的小米了 。吃惯了煮麦子的他,也想换换口味。他在场上用砖块支起的小火上,用饭盆把小米放在下 面煮,小米上再放些白菜。干部到场上来转悠,看见饭盆里煮的是白菜,等干部走了,揭起 白菜,黄灿灿、香喷喷的小米饭已经熟了,可大饱口福!他坐在场上,吃着来之不易香喷喷 的小米饭,比站上干部还要得意!站上的干部吃小米,自然有他们信得过的“职工”送上门 去,不掏分文,不用吹灰之力!方正儒吃上小米饭可是用了些心计,在干部的眼皮底下煮小 米饭,还得有些胆量。
从四工农场不论用何种手段搞来的吃食,方正儒都觉得取之有理,他自己既然蒙受不白之冤 来到这里劳动改造,他也为农场创造了财富,理该吃饱肚子。“粒粒皆辛苦”的粮食来之不 易,有他的一份辛劳在内。他的老婆孩子原来留在老家就挨饿。全国解放好几年之后,当农 民的老婆孩子却吃不饱肚子;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要担当起责任,想方设法让全家人吃饱肚子 。何况,老婆孩子跟随他到了农场,是跟他同甘共苦,有难共当哩!在四工农场,老婆参加 劳动的机会 很少,她已没钱到商店买些年轻女人喜欢的头巾、花布之类来打扮自己。方正儒记住了自己 由于向县委书记反映家乡缺粮,县上虽给了自己的家乡几万斤回销粮,自己却当了右派分子 、成了阶级敌人的惨痛教训。但面对全家人都吃不饱肚子的现实,他无法回避,他要尽责。 食物的来源,有时也会有些意外的途径。一次,住在隔壁的一位姓郭的难友夜里从十来 里路外农民 的羊圈里偷来一只羊,宰杀后送给他半只,他也欢天喜地地收下全家共享。在饥饿的年月里 全家人能吃上肥肥的羊肉,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这正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饥寒起盗 心。”而他早已不是高台县委的农村工作部部长,作为县委农村工作部部长的为人与办事原 则,早已跟他没有了干系。
夏收后的日子里,还有件事可以追述一下。有一天,机磨坊缺个人手,贺嘉宝科长通知我去 干半天。我这是第一次进机磨坊,进了机磨坊,看到整个作坊的布局,大致是这样的:在一 个木板的平台上有两轮石磨上下合在一起,在隆隆声中转动着,石磨的转动由一台汽车的发 动机带动。照管发动机的“职工”,看样子年纪已近40岁,自己声称他曾是潘(自力)大使的 司机,方脸老显得没洗净似的。就是这样的人,在我们几个女右派到来之前,据说还有些举 动,把藏在箱子里的玻璃砖的镜子取出挂在了机房里,换上了比较干净整齐的工作服。据说 ,他人虽劳改了,还有两三千元的存款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可能也是他自己 放出来的风。在劳改农场多年不见异性,我们这些女右派的出现,竟然在他的心理上引起骚 动,是我们谁也未曾预料到的。但别的“职工”们还是注意到了,所以将他们观察到的异 常动静散播开来,又传进了我们的耳中。
我这半日的任务,是把磨盘已磨过的碎麦子它们通过两条通道流到木板平台下面的木头 仓里,用木头簸箕铲起倒进麻袋小半袋,背着这小半麻袋碎麦子,踩过四五个木头台阶上到 木头的高平台上,倒进石磨上方中间的一个方斗,让碎麦子作再一次的加工,再磨一次。我 不知麦子总共要磨几次,我这天下午的活,就是重复地把碎麦子背上木头平台,再倒进石磨 盘上方的木斗里,下来上去,上去再下来,重复不已。活倒不重,不用赶速度,不紧不慢地 干着就行。大概因为麦子不停地在石磨上磨着,摩擦生热,我只觉得磨坊里比室外的温度要 高,有点闷热。石天爱、王桂芳,还有一两个家属其中一人是财务科张振英的老婆,都 也在不紧不慢地干着活。机磨坊还有两个就业“职工”,一个叫冼维汉,一个叫王益清,俩 人都二十几岁,说是我的兰州老乡,估计都是刑事犯罪判了刑的。他俩的任务,主要是对机 磨坊电路或机械上的问题进行处理,如无故障,也干些一般的杂活。
就在我们都不紧不慢地干着活的时候,竟然还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常在机磨坊打磨子 的石匠当然也是一名就业“职工”,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用一个很脏的小布口袋在麦堆 上匆忙地装麦子,但我开始并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他,个子矬小,在我管理油料期间也常 被指派来帮助干搬动汽油桶之类的杂活。在干活的间隙,他会蹲在地上,从裤腰带上拿出一 个五六寸长、竹竿的旱烟锅,再从一个小小的布口袋里用手指捏出些碎旱烟叶子,塞进金属 的烟锅子里,点上火 ,“叭叭”地抽起来,这一切动作都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好像一抽 上旱烟,他便无忧无虑,别的什么都不在话下。这天,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并没引起我的注 意,我更没意识到他是在偷麦子,因为他平常也在机磨坊干些杂活。但石天爱低声在我耳边 机警地说道:“他在偷麦子,快抓!”我毫不犹豫,立即上前制止了他的偷窃。他偷麦子没 有偷成。石匠平日里帮我搬动汽油桶已经有些日子了,他觉得跟我有点熟悉,见我平常和他 们说话和和气气,便错以为我对他偷小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他就偷成了 。岂知,此时的我,对于偷农场的小麦还顽固地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主要原因是我的肚 子饿得还不利害,石天爱又让我去抓,我就听了她的话,没让他偷成。事后,石天爱又说: “你是干部(真是天晓得),到机磨坊看到他在偷麦子,你就应该‘表现’一下自己。”对 这等事,我确实并没有表现自己的想法,而对石天爱的话言听计从,倒是完全做到了。我的 行为是违心的,还是没有违心?到如今我也说不清楚。但是,这一戏剧性的场面的出现,我 一直记忆深刻,难以忘记。
近年,我认识了一位女大夫,名叫郝钟宇。攀谈中,她说,她姐夫赵宗普,原是兰州市税务 局的干部,19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送到了酒泉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1960年夏收季节,她年 近七旬的老母亲,风尘仆仆地从兰州长途跋涉,到一个小地名叫清水的地方,去看望她姐夫 赵宗普,在站上住了十几天。
这时节,也正是我们第三次参加夏收期间。
老人从夹边沟回来,路过张掖,住在女儿郝钟宇家,告诉郝钟宇说,你姐夫瘦得不像样子了 ,全是这几年挨饿饿瘦的,走路摇摇晃晃,根本干不动活,整个站上的劳教人员都干不动活 了。那里是盐碱地,麦秆细细的,麦穗子只有半寸长,这样的麦子凭劳教人员的体力无法收 割,但总不能把麦子烂在地里不收割。农场就从劳改农场调了一批劳改犯帮助这里收割。这 些劳改犯人个个身体健壮,收割很快。但只收割了一星期,带队的管教干部就不同意再干下 去,带着原班劳改犯撤回原劳改农场去了。原因是,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嫌这里的伙食太差 ,犯人们吃不饱,怕再收割的时间长了,会把劳改犯的身体拖垮。
据郝大夫的老母亲亲眼所见,夏收期间,这里的劳教人员吃的是苜蓿捏的菜团子,苜蓿是从 农场的地里采掐来,用少量包谷面掺和着苜蓿捏成团蒸熟,每人食用还限量,不能尽饱吃。 有一次,一个管教干部不许一劳教人员吃午饭,说他拉肚子,不能吃菜团子,饥饿的劳教人 员当即哭了起来。
劳改犯们在这里收割麦子吃不上白面,也吃苜蓿菜团子,这样粗劣的伙食,犯人们在劳改 农场也没吃过,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怕把犯人们的身体拖垮。而夹边沟农场的管教干部不怕 劳教分子的身体垮下来,甚或还要找 出理由随便克扣劳教分子的饭食,让常年饥饿的劳教分子再饿上一顿!一个成年人因不许吃 苜蓿菜团子而哭了起来,这个事实本身的惨无人道,令看望女婿的老母亲心灵颤栗,几乎也 落下泪来,而管教干部我行我素,不以为意。在他们的心目中,劳教分子饿死若干个,又算 什么!
我一直为我的亲人在夹边沟忍饥挨饿痛苦不已,我也知道那里土地盐碱化严重,我的亲人曾 皮开肉绽地为挖排碱沟吃尽苦头。每到夏收季节,他吃什么饭食,能不能吃饱,他在来信中 从未提及,在这第三次的夏收中,他是否也已衰弱得没有气力收割,我都无从知道。
郝大夫老母亲的叙述,确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在反右派斗争之后,从省上到地区领导,他 们对于在全省新出现的开除了公职的极右分子的惩罚与改造,是选择了一个在全省首屈一指 严酷与艰苦的所在,以夹边沟的土地面积、气候与生产条件,是否能让极右分子们凭靠劳动 作到养活自己,并无人想及。夹边沟的极右分子从未吃饱过饭,贫瘠而严重盐碱化的土地其 收获物无法使终年劳动的人果腹。饥饿,成为对他们的主要惩罚手段。
劳改犯在帮助清水夏收时吃几天苜蓿菜团子,为他们的管教干部所不容,怕拖垮犯人的身体 。清水的管教干部还要找岔子克扣劳教分子的一顿苜蓿菜团子。判了刑的犯人身体健壮,除 了完成本农场的夏收任务,还支援清水夏收;清水的劳教分子衰弱的身体无法完成夏收,吃 不饱苜蓿菜团子,还被任意克扣。同在甘肃的河西地区,同在劳改系统,劳教分子的地位在 劳改犯之下。
为何形成如此的局面?只有省上和地区的决策者心里明白。
郝大夫的姐夫赵宗普在这年冬天也死于饥饿。
第十五章我的亲人迁场到了高台明水
1960年八九月,酒泉夹边沟劳教农场作出决定,将1000多劳教分子分批迁到高台 县办分场。此决定事先并不向劳教分子们宣布,只是在行前头一两天,向大家念了名单,告 诉大家精简行装,箱子之类不能带走,只能带上铺盖和随身穿的用的,其中有一列闷罐子 车将300多劳教分子拉到了高台县明水河一带。这300多劳教分子中,就有我的亲人。
40年前酒泉夹边沟农场的这一迁场举措,其背景如何?据我所知,坐落在酒泉夹边沟一带的 土地不仅十分贫瘠,且盐碱化严重。1957年以后,随着国内政治形势继续向“左”发展,劳 教分子大量拥入,虽然劳教分子个个卖命劳动,都想争取一个摘去右派分子的帽子、早日回 到人民行列的前景,但土地条件太差,农场仍无法取得劳教分子自己养活自己的收成,全 年的收获只够全场人员吃三几个月,这在劳改系统都是罕见的。作为劳教农场其收成无法自 给,还要上级拨给粮食养活劳教分子,这使省劳改局非常恼火。酒泉夹边沟农场的头头们经 过一番策划后,决定迁场到高台县另开辟一个天地,凭驱赶劳教分子们苦干,争取有个好收 成,以便在粮食问题上取得自给。高台县的土地都是黄土地,无盐碱化的迹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