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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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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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予了信任。没有谁对我说这句话。我以右派分子之身委屈不已,便又做出了同情另一个右 派分子的蠢事。
1957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其中提到:“凡是界 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间的疑似分子,在尚未查出足以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 ,一概不划为右派分子,并且不用斗争右派分子的方法来对待他们。”引自 《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第507页。此通知来得太晚 ,当报社反右斗争一轰而起,领导经过批斗查实,已考虑到可以对我不以右派分子来论处的 时候,我已受尽委屈,却无人告诉我,你不是右派。类似情况,在报社已有先例,文化部的 黄权舆在写小说,景超从庆阳参加土改报道回来后,萌发了写长篇小说搞创作的打算。在刻 苦写作的过程中,他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有时便一起交谈搞创作的甘苦。当景超被当作黑 社头子进行批斗后,黄权舆也被株连进行批斗,批斗了几次没查出什么。每批斗一次,黄权 舆的癫痫病就犯一次,以后对黄权舆的批斗便不了了之,结束了。或许,因为我是黑社头子 王景超的妻子,谁也不愿意吐口说我就不是右派分子,而我不是右派分子,可能还意味着景 超的罪行会减轻几分。
痛定思痛。如果当初对我不以右派分子论处,还我以自由之身,仅仅是景超一人赴酒泉夹边 沟劳动教养,我可以去夹边沟看他,从而了解到他艰难的处境。如果不降级,当时我有102 元的工资收入,我能够从经济上大力支援他,想方设法让他吃饱肚子,最后让他平安归来。 
杨允文反戈一击造成的后果是血淋淋的,使我们家破人亡!
在这最后相聚的时刻里,别情依依,我们相依相靠心心相印,安恬地憩息在一起。我们几乎 是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不必说了,该想的我们都已仔细认真地反复想过了 ,要说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都已在我们的小屋里倾诉过了。在列车前进的隆隆声中,车 厢里别的旅客在谈笑,打扑克,随意走动,一切正常。我们的那几位伙伴背负着沉重的冤屈 和家人离别,心里也十分凄凉,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我们也不多话。我们对这一切全都 视而不见,整个车厢里仿佛只有我们俩,这个世界仿佛只为我们俩才存在。直到离别前,我们根本没有设想过未来还会有怎样的厄运在等待着我们,而且理所当然地认 为我们遭受到的已经是灭顶之灾,今后只消经受艰苦劳动的磨炼,自己跌倒自己爬,不论经 历怎样的苦难,我们总会吸取教训,重新开拓自己的人生之路。在细细地咀嚼了被打倒在地 的痛苦以后,我们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一向高傲倔强的他,沉稳老练了许多;在别人眼里柔
弱不禁的我,变得十分坚强了。我们仍相信中国共产党对右派分子“给出路”的政策。为了 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从困境中走出,重新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具 有百折不挠的毅力,靠自己非同寻常的努力,就能够达到目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是乐观 的。他还重新坚定信心,继续做起了他的作家梦,他用笔勤奋地编织了多年的梦……我却想 着,三两年摘掉了右派帽子,这耻辱的印记被抹去后,我们应有一个农民的独家小院,简朴 的小屋是洁净的,窗棂上糊着白纸,还贴着巧手的邻居为我剪的大红窗花,我们过着“日出 而作、日入而息”的自在日子,自由的灵魂不再受到捆绑,更不再被撕扯抽打……当然,这 一切也是为了他继续写作。我将会尽心竭力做一个好妻子。孩子们会背着小书包到村里的小 学读书,我也会是一个好妈妈。此刻,我只渴望做一个称职的贤妻良母,因为这偌大的世界 只有景超和孩子们才需要我。我编织的其实也只是个虚妄的梦,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梦幻。 我们在虚幻的梦境里游来荡去,沉湎于自己编织的梦境,只是由于我们已一无所有。我们原 该从梦境里惊醒的,沉湎于迷梦终于使我们铸成大错。
酒泉站到了,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原来默默的那几位伙伴热情地行动起来,他们麻利地把 景超的箱子、行李、装着脸盆的网兜等什物连搬带提地送到车下,和景超一一握手,郑重道 别。他们比起我们俩又幸运多了,他们只是自己一人当了右派,每人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全 家人对遭了厄运的亲人都格外关心,全家人也只牵挂着他一人。此时,他们不免也为双双落 难的我们难过,内心很同情我们俩。但大家都还挺天真,谁也没有想到,同行的伙伴后来有 一半人先后匆匆告别了人世,未竟天年。我和我的伙伴们当时都头脑简单,愚不可及,都没 有想到作为打倒在地的阶级敌人,每人的头顶上都有一把用头发丝悬挂着的达摩克利斯利剑 ,略有风吹草动,头发丝便会断裂,利剑便会从头顶上方落下。
我和景超最后一个握了手,止不住地黯然神伤……毕竟,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已使我们无 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今日一别,天各一方。我们面前已无坦途,我们各 自只能挣扎着踽踽独行于悬崖、戈壁、丛莽之间,知冷知热相依相伴的人从此不得相见,两 个在大灾大难中融合在一起的灵魂又生生被撕扯得鲜血淋漓,各自东西。这苦难的历程何时 才是尽头?
列车又前进了,我从窗口看到他苍白着脸,孤独地站在站台上,只是痴痴地望着我为我送行 ,没有挥手,也没有微笑,我的心不禁颤抖了。
列车快到酒泉时,景超曾冒出一个念头,想送我们到安西的农场,再返回酒泉去夹边沟。他 是想了解一下我们要去的农场的情况,也想再送我一程。以我们的右派身份,前面的路途必 定险象丛生,坎坷难行,让柔弱的妻子孤身前往,他难以放心,更舍不得让我去经受那难以 逆料的磨难。送我们的人事干部蒲廷珍没有同意。
登上西行的列车前,我们心情最沉重的是将两个幼小的儿子抛在了兰州。我们的大儿子伐夏 6岁多,小儿子小夏不足4岁,他们都应依傍在父母的身边,享受无尽的天伦之乐,快乐健康 地成长。而今,我们被迫远离他们而去,他们见不到父母的面,得不到父母对他们的照料, 远远地离开了父母爱心的滋润。当别的孩子们喊着“爸爸”、“妈妈”,用小手臂勾住了爸 爸妈妈的脖颈的时候,他们只能寂寞地走开,用小手掌抹去顺着脸颊流下的眼泪……他们 童稚的心灵将会承受不应由他们承受的重负,他们还会缺吃少穿,前面的路上将有着怎样的 艰辛在等待着幼小的他们呵!每想及这些,我们都难以自持。两三个月以前,我们自知厄运 已定,为了准备去河西的行装需要一笔钱,就狠心地停了小夏的牛奶,当时,我直觉得这是 抽去了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上的红润。我们挨斗后,伐夏正在上西北新村幼儿园,为了不让他 得知我们挨斗当了右派分子的情形,让他住在妈妈家就近上了女师附小幼儿园。小夏仍全托 在报社托儿所,阿姨们怕刺伤孩子,也并不告诉他爸爸妈妈当了右派分子,每个星期六仍由 我接他回家。
随着批判斗争水平的不断升级,我们的宿舍门框上面贴了“蛇窟”的横额,两条伸出了长舌 的毒 蛇弯曲着缠绕在“蛇窟”二字的四周,门上是我们俩猖狂向党进攻的漫画,凶相毕露,十分 丑恶。当时我梳的小辫,小辫是窝在耳后用发带扎起来的,美术编辑们发挥了可爱的创造力 ,发带画得又宽又大梳在耳后,上面零乱地画了很多像是花朵的“右”字,衬衣上也全 是“右”字,不伦不类,恰足以显示我的“妖魔鬼怪”身份。门两边还贴有火药味很足的对 联。贴这些漫画、对联的时候,我们已经灭灯上了床,听到纸张响动的沙沙声,便立即明白 了是怎么回事。美术编辑们深夜的革命行动可嘉之至。然而我们不能有任何表示,只能在沉 默中吞咽难堪的凌辱与难言的痛楚。此后,我们开宿舍门时动作迅速,并立即闪身入内。无 论怎样,我们总想和毒蛇拉开距离,即使暂时地将它们关到门外,视而不见,也是一种逃避 。星期六下午,我从托儿所接小夏回来,正不知该向他怎样解释门上贴就了的这些无法向他 说明的丑恶画面时,只见他好奇地端详了一阵,竟高高兴兴地得出自己的结论:“小白兔, 小白免!”蹦蹦跳跳笑着进了屋。3岁的他用自己的智慧解决了我的难题,却也多么令人心 酸。我蹲在床前亲着他的脸蛋,不知该说什么好。
1958年4月初,我们的处分宣布以后,为了孩子,景超曾向领导请求把我留在兰州劳动。这 在有的单位是可以准许的,按照中央的有关政策规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报社的领导们经 研究后未同意。他们硬是强迫我们全家骨肉分离,4口人隔绝在3个地方,相距1000公里之 外 ,使俩幼小的孩子失去父母的照料,这般的铁石心肠,这种对具有公民权的右派分子的过激 做法,符合报社主持工作的几个副总编辑的心态。他们出于对自身情况的各种考虑,唯恐对 右派分子的处理右了宽了,个别人还有着说不出口的理由,不许我留在兰州。这样,苦了的 是我们无辜的孩子,他们应享有的父母之爱全被剥夺了,而且他们的爸爸已被开除没有了收 入,我的工资降了5级之后每月只有58。24元,养活他们该有多艰难啊!孩子啊,孩子,你 们受苦完全是由于我们的过错,在你们面前,我们是真正的罪人,我们罪不可恕。你们童稚 的心灵受到的创伤,一生里也难以愈合,你们娇嫩的身体怎经得起风霜雨雪的摧打?小夏 ,你的小脸蛋还会红润起来吗?你如再看到那丑恶奇怪的漫画时,还会蹦着跳着快乐地呼叫 “小白兔”吗?伐夏,你因为几个月没回自己的家曾闹个不休,如今爸爸妈妈将长久地和你 们离别,你会哭叫着要回自己的家的吧,但是,我们哪还有自己的家?
最后,两个孩子都只得留给了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是个有历史问题,没有工作的人。我的母 亲是个小学教员,患肠结核、胃下垂在家卧病已两三年,3个妹妹正上中学和小学。原来, 我们一直用自己的工资贴补家用,现在,谁养活谁,谁照顾谁呢?重病的妈妈被剥夺了养病 的权利,两个待抚养的小外孙硬是推到了她的身边。
报社宣布对右派分子的处理决定时,我们每个人都奉命表态,景超发言时还说:“我今后一 定要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尽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争取做一个好公民。”这些话 确也表达了他内心的愿望。当时我们无论怎样“挖空心思”地设想,也无法把我们自己同全 国人民的共同利益割裂开来,同祖国的前途分开来。我们被强制戴上的“桂冠”虽不妙,按 照毛泽东的指令不予剥夺右派分子的公民权,对我们也多少是个安慰,不仅景超,我们每个 人都尊重珍爱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唯一可称之为“荣誉”的身份,决心当一个好公民。但是这 些被允许做公民,自己还在争取当一个好公民的人,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夫妻情、亲子爱都被 残酷地践踏,原来赡养老母的我,倒让重病的妈妈来抚养自己幼小的孩子,一切都来了个颠 倒颠。报社领导既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们只能横下心来接受,咬着牙忍受。话说回来 ,我可怜的妈妈,幼小的孩子都是人民,而不是如我们一样的阶级敌人,他们今后的生活里 会出现怎样的阴霾风暴,会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和我们会不一样些,所以,登上西行的列 车以后,对他们我也就不再去多想了。受难的灵魂在不堪重负的时候,也会自动调节排解, 来略略 平衡一下自己的。
现在,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酒泉,留在了他将要接受改造劳动教养的地方,留在了他将受苦受 难的地方。他将永远地留在那里了。他没有挥手,没有向我微笑一下,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 险恶处境担忧发愁,不是的,他自认为身强力壮,性格坚强。自从“七七”事变后随大哥逃 难出来,颠沛流离,他什么苦都吃过。过去我的家境不算好,但从小肚子总是吃得饱饱的, 而 他曾多年挣扎于饥饿的困境。所以,他对于自己将要迎接的一切毫不畏惧。他无言地向我告 别,心里正是对我有着万千的担忧牵挂,毕竟,我太娇弱,体重不到45公斤。我从小在父母 身边长大,17岁参加工作后,我们曾共享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以后做了年轻的妈妈,仍然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去的安西条件极为艰苦,当时我们已得知那里号称“世界风库” 。让娇弱的妻子只身经受暴风酷寒的袭击,在苦重的劳动中呻吟挣扎,遭受各种奚落侮辱… …对我们来说,动辄的批判斗争是难免的,不许有怨言,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这种种的苦况 ,他娇弱的妻子能经受得住吗?他还能再见到他亲爱的妻子吗?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切,当时 他最害怕的就是再见不到亲爱的妻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吓得他脸色苍白,呆在了那里 。此刻,妻子在他心中就是太阳,就是上帝,就是他自己的生命。男子汉的他如若一旦失去 对妻子的皈依,就会坠入黑暗的深渊失去一切。妻子已离他而去,他却无法伴随妻子,无法 送我一程。他的公民意识告诉他,他有权送妻子一程,但他已一贫如洗,火车票不会白送 给他。万般苦痛啃噬着他重创的心,这一切又全都明白无误地写在他那忧伤的脸上,显现在 他呆立的姿态上。他仿佛有些站立不稳,他的身影已模糊……似电击了一般,我迅即也感 觉到离别对于我们真是苦不堪言的磨难。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我们难道还苦得不够吗?他 是何等样的男子汉,为什么要遭此厄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章 初到农场
    我们到达安西县城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显得格外的高,格外的蓝,而 且无风。号称世界风库的安西,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们不禁有些愉快。
我们要去的十工农场离县城有15公里。我们先在一个小旅店安顿了下来。第二天,杜博智从 街上找到一个毛驴拉的架子车,人事干部蒲廷珍决定搭毛驴车先去农场,杜博智着急地也一 同前往。我们其余的人在小旅店继续住了下来,等农场来车接。这是一个农舍似的大院,住 房都是极简陋的单间平房,安着吱扭作响的单扇门,院中有一水井,很浅,四五尺长的井绳 就可把水桶吊上来,吃用的水全取于此。
中午,大家到县城唯一的小饭馆吃饭,饭馆只有一间铺面,有一大圆桌,菜只一种大葱 炒肉片,兰州当时已有多种新鲜蔬菜上市,安西可吃的蔬菜只有过冬的大葱,菜价很贵,我 们5人共要了一个大盘,主食米饭,一小碗要1角钱且沙石甚多,我们在报社花4分钱买的 米饭比这强多了。这顿饭让我们知道了今后生活的艰难。
饭后,我们到附近散步,看见一段城墙,走出城外,只见细细的黄沙几乎将城墙埋没,我们 踏 着黄沙一直走到了城墙的堞墙处。可见世界风库之说绝非虚传。阳光灿烂,沙是温热的,我 手抚堞墙,但见城里城外,除了我们几个右派,没有一个过往的行人。这段城墙只数十米长 ,不远处是坍塌了的城墙,已被黄沙埋没,大约由于坍塌的年代先后不同,留下了起伏不平 绵长的遗迹,更远处,又有屹立于蔚蓝的天幕下的城墙出现。附近农田极少,一望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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