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上不是我可以待下去,一直哭下去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找来了人,说了些什么,让来人带我去睡觉。我走出有灯光的办公室,在黑暗中走了一阵,被带进了一个挂着草帘的所在,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长形的地窝子。在昏暗的墨水瓶制作的小煤油灯灯光的摇曳下, 我看到睡觉的长长的土台子上不是炕,更不是床,应该说是略高于地面,用铁锨挖就, 只能叫做土台子的所在,堆放着许多被窝。领我进来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抱过两床被子 放在土台的尽里头,用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说:‘你就随便铺随便盖吧,如果不够就再拿一床 。‘我立即就明白了。这些被窝已没有了主人,它们的主人已悲惨地死去。在四工农场,我 的难友们睡的地铺上都铺着厚厚的麦草。这里的土台子上没有一根麦草,说明他们连农场自 产的麦草也没有带来,未能铺上。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里,他们肚中饥饿,又是在经受 着怎 样的酷寒啊!一个多月前,我在四工农场场部看见过一柄失落在路上尘埃里的塑料牙刷,当时判断一定是哪位难友的遗物,痛苦地想到我给景超也买过一柄同样的牙刷,不由得去推测 我的亲人是否仍在用它刷牙,还是……路上尘埃里的一柄塑料牙刷,曾撕扯着我滴血的心, 令我痛煞。如今,景超的塑料牙刷已不知失落在哪里,他生命的失落,也只是在我找上门来 ,才在花名册上翻来寻去……这里堆放着的一堆堆被窝,都各自有着多少生离死别、惨绝人 寰的故事啊!在这凄苦漫长的冬夜里,死难者们会向我尽情倾诉,诉说他们已无法沉默地咽 下的深深的怨恨,诉说那无情地吞噬了他们活泼泼的生命的残忍罪愆……
地窝子里又进来了个小伙子。他俩用拣来的几根木柴,在土台中段几块土坯支起的炉灶上 生了个小火,显然是准备做些吃食。他们神情自若,并没有因为我这个新寡的女人的出现而 有所表示,没有人说一个字的宽心或安慰的话。我就是我,他俩是他俩,同在一个地窝子里 ,竟像路人似的,才刚进来的小伙子也不和我打招呼。那些成堆的死难者的被窝,以及与之 相关的死难者们的事,在他们仿佛都无所谓,好像这一切与他们也都毫无关系,或干脆未曾 发生似的。我呆呆地坐在长土台的另一头,愣愣怔怔的,陷入了一种新的麻木和迷惘。我在 四工农场的‘医院‘曾目睹了死亡,听到过不少难友的死讯,从心灵到感情受到的巨大冲击 ,曾极大地改变了我自己。眼前,我是在这死人更多的地方,在堆放着许多死难者被窝的地 窝子 里在四工农场我还未曾见到过如此的景象。俩小伙子显然,他俩都是劳教的小右派 ,仍然很正常地做吃的,正常地安顿我睡觉,正常地说着他们自己的话,他俩同办公室那几 个 干部也没啥不同,这里的情景同那里何其相似乃尔,一切似乎都十分正常,这使我连眼泪都 流不出来了。原来,这个世道就是叫人们去饿死的,我的亲人死了,许许多多的人都已饿死 了,一切的一切,依然还都在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运行。俩小右派的冷漠不在乎,更冰冷了我 悲伤的心。四工农场的囚犯待遇,精神磨难,潜意识里已凝固了的比别人低一等的贱民意识 ,使我对失去亲人的悲苦也觉得只能在心底悄悄消融……
我愣愣怔怔地呆坐着,一路上茫茫无际的雪原又不断浮现在眼前,心头飘起了一支熟悉的歌 :
草原大无边,
路途遥又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路边。
车夫挣扎起,
转告同路人,
请你埋葬我,
不必记仇恨。
请把我的马,
交给我爸爸,
再向我妈妈,
安慰几句话。
转告我爱人,
不能再相见,
……
爱情我带走,
请她莫伤怀,
找个知心人,
结婚永相爱。
我在农场几十次、上百次唱过的歌,谁料想述说的竟是我自己的故事。是的,他带走了一切 ,带走了我们俩的一切……‘来吃点吧,你大概没吃晚饭。‘俩小伙子用搪瓷饭盆做好了饭,竟邀我一起吃。我已大半 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办公室的干部根本没问及我是否吃过晚饭,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屑于为 我准备一顿晚饭。饭盆里冒着热气的是用米粉熬就的糊糊,一个小伙子的姑母从武汉寄来的 米粉。在这种时刻尚能从外地寄来米粉,这宝贵的外援看来几年不曾间断,他们年轻可爱的 生命因而才得以保住。在四工农场形成的吃饭已成为生命活动之第一需要的习惯性本能,使 我稍作犹豫,便从帆布提包里拿出一个粗劣的搪瓷短把调匙,同他们一起从饭盆里舀米粉糊 糊吃。当然,我吃得很有节制,并送给他们每人一个花卷,花卷是我用饭票打来装在帆布提 包里的。看样子他们已许久没吃过白面花卷了低劣的劳教待遇。整个河西走廊当时小麦 是高 产作物,我们在最饥饿的时候也只吃小麦,他们这里名为农场,特别是搬迁到高台以后,还 没有过收获。天哪,这儿不死人才不正常。他们连连说:‘花卷真好吃,好吃!‘年轻的脸 上透出吃了美食佳肴才会有的喜悦。这俩人长得都挺帅。交谈了几句,才知道他俩都是兰州大学的学生,他们都说不认识景超。领我来地窝子的小伙子定右派时才17岁,又一个王桂芳 !他俩的父母各在兰州大学、兰州医学院任教,应该说,他俩都是教养好,非常优秀的小伙 子。他俩远在兰州的父母如果对这儿的情况有所知,一定都在感谢上苍,因为他们是这儿的 幸存者而感谢上苍。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俩艰难地活了下来,对这里的什么也不说,显 得毫不在乎,习以为常。只是由于这里天天死人,死人属正常现象,说出死人的事实反倒不 正常。他们总归是右派中的极右分子才被送到这里改造,他们一来到这里,一定和我的亲人 一样,立即就尝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知道了接纳他们的所在是人间地狱。但是 ,此时,他们对于地狱里为他们安排的一切只有承受了,说真话不是他们的事。这就是3年 的劳动教养要求于他们的。除了在饭食上有外援外,他们规规矩矩,抑制了人性中所有宝贵 的和应予发扬的东西,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自己。为了生存,他们3年来怎样扭曲了自己, 怎 样紧张地绞尽脑汁应付一切,今天的我已无法用丰富的想象去加以描述,但,肯定地说,那 是男子汉们要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才能说出来的复杂内容。我还想到,他们说不认识景超是 向我撒了谎。因为他们如若说认识景超,我一定要问及景超的种种情况,而那是不允许说出 的。他们无权说出,所以他们只能撒谎了。这里的干部一定早就向他们做过交代,不然,同 在一个队上怎么会不认识呢?可叹俩小伙子虽活了下来,失落了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地 狱就是只能把人变成非人,把活人变成鬼,而我们原先竟一点也没想到,一点也不知晓。我 的亲人的悲剧正是如此造成,许许多多的难友正是因此而离开了人世……我们当时竟还那么 执迷,错把地狱当成了通向人间正道的必经之途。我们的忠诚被无情地戏弄。我们作为阶级 敌人被残暴地打倒在地之后,自己竟还那么执迷,真是可悲之至!
吃完了饭,我坐在小伙子抱过来的被窝旁又发愣。那俩小伙子在地窝子的另一头收拾被窝准 备睡觉,已经和衣而卧了。可我怎么能和俩小伙子在同一个地窝子里过夜呢?尽管他们都很年轻。我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领我进地窝子的小伙子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把脸转 向我,亲切地说:‘大嫂,你也累了,只管睡吧,我们不会碰你的。‘这一夜只能和俩小伙 子一起睡地窝子了。人死多了,真正的‘男女混杂‘,那些管教干部倒很同意。
我只好脱去大衣,和衣而卧,下面铺一床死难者的被窝,上面盖一床死难者的被窝,再搭 我的皮大衣。假如死难者还会说话,他们一定会强烈抗议,抗议对他们的遗物如此处置。不 ,不,他们不会说话了,生前他们被封住了嘴已有几年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使他们扭曲了 自己,他们一个个被迫承认自己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从此说真话便有罪了。劳动教 养后,更是动辄批判斗争,捆绑吊打,进严管班折磨,说肚子饿会成为新的罪行,还无任何 行动的自由。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们便只能无言地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旅途的劳顿,雪原上的急急赶路,亲人的永别,地窝子里的情景一天之内发生的这一切 ,足以摧毁一个人健全的神经和强壮的身体。我包裹着死难者的被窝躺在土台上,浑身像散 了架似的,在昏沉中睡了一阵。说不上是梦魇,是无可名状的惊恐,还是一种要压死人的沉 重,又使我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地窝子里除了我粗重的喘气声,一片死寂,头顶上刮进阵 阵阴风,还透进斑斑点点的亮光,难道是冤魂们还盘桓在此不愿离去,从地窝子顶上的缝隙 里向下张望窥探,想说点什么?和人世间再沟通点什么?深沉巨大的痛苦使我在辗转反侧中颤 栗不已,悲泣不已……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反复出现……
那已是遥远遥远的过去了,坚贞甜蜜的爱情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曾几何时,在反右派斗争 中,我们双双被打倒在地,我们的灵魂被撕扯得流血不止。我们在大难之中相依为命,又感 受到一种未尝经验过的甜蜜,我们的情更深、爱更坚。我们勇敢地共同肩起了苦难,并坚信 ,用血和泪浇灌的爱情之花芳香美丽,它将把两个受难的灵魂永远联结在一起,引导我们在 苦难中结伴而行。不管前面有着怎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会踏着苦难,相扶相携,走出苦难 ,奔向另一个新的人生起点。可如今,相扶相携的亲人已永远离去。在反右派斗争中,我曾 因害怕失去他伏在他的胸前哽咽不已。现在,他冰冷的驱体已不知埋葬在哪里,我想要抚摸 他冰冷的躯体已不可能……在那不可抗拒的政治风暴中,他曾将我拥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前 清晰地听到他那有节奏的心跳声。现在,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我永远也听不到他心跳 的声音了。
啊,我的亲人,你的人生旅程已经终止,我新的人生起点又在何处?我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新起点?我瘦弱的双肩还将怎样肩起你走后留下的巨大苦难?我流血流泪的心又如何承载你离 去留下的无涯际的痛苦?我们的孩子已是孤儿,我将怎样向俩孩子说你的离去?
我的路在哪里?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前程茫茫,孤零零的我,右派分子的我,一夜之间,突 然变得那样软弱,那样无奈,身单力薄,迷惘不已。心,沉重得要压死人。
有谁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一早,俩小伙子起来后,我立即翻身坐起下了土台,让他们告诉队上的干部,我要到景超的坟上去,带我来地窝子的小伙子一会儿就 回来告诉我:‘你爱人埋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埋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我说:‘埋的再远 我也要去。‘小伙子说:‘埋得很好,你何必去呢?‘小伙子当然是转达队上干部的意见, 他阻拦我去,语言闪烁埋得很好,我为什么就不必去呢?但他的回答又使我改变了主意 。我的亲人长眠的地方一定是已经没有了标志,已经无法找到他的坟墓了,我流血破碎的心又被揉搓得痛楚不已。四工农场掩埋死人的混乱状况我早已听说,这里肯定更混乱,我不能 爬在一个陌生者的坟冢前痛悼我的亲人,面对一片无名者的荒冢,我又将怎样?此刻,我该做的,也许只能是尽快离开这个地狱,我应该快快回到已经阔别了3年的兰州。我那已失去了爸爸的俩孩子还在等着我,我将怎样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没有了爸爸……还有我的父母、 妹妹们,我将怎样向他们告知这一切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一转念,竟成为终生的遗恨。我认为亲人的坟冢已难以找到,当时 的我也太年轻,没有想得更多。谁又能知道,从此,我的亲人和别的死难者们一起陈尸荒野 达数十年之久。1989年6月8日,《甘肃工人报》一位年轻记者告诉我,夹边沟的死难者因为 掩埋十分草率,尸骨暴露于荒野,累累白骨绵延两里多路,当地农民多有怨声,直到1987年 才由酒泉劳改分局派人重新集中埋葬。啊,我的亲人,你在明水的遗骨是不是就‘埋得很好 ‘?我怎么也难以设想,你的铮铮铁骨会落得如此下场!那绵延两里多路闪着寒光的累累白骨 ,哪个又不是忠魂铸就?数十年来,深沉的地火亲近着他们,祁连山的暴风雪追随着他们, 轻柔的小草陪伴着他们,他们唯独得不到亲人的关怀和照拂,他们的亲人一个个远去了,远 去了……不是他们的亲人无情又无义,历史在诉说,人民在诉说。逝去的岁月是几经劫难的 岁月,浸透了血和泪,愁与苦,无奈又痛楚。他们的亲人又有哪个不是在大灾大难中挣扎 浮沉,又有哪个活得像个人模人样,谁叫他们是你们的亲人呢?他们只能远远地去了,去了 ,远远地离开了数十年来魂牵梦绕,萦系心怀的你们,一个个又挣扎于各自的生存,奔忙于 各自的寻觅、求索与选择。生活如此严酷,生存如此艰难,人生的寻觅、求索与选择,又岂 能停顿?从这里走出去的求索者们包括九死一生的受难者们,向历史发出种种诘问。当 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制定之后,你们在这里经受了惨烈的饥饿和种种非人的磨难,直至死亡 。宪法要保障的公民权,作为一个人应享有的一切权利,正是在这执法的所在受到了无情的 践踏与嘲弄,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有多少人被无情地夺走了宝贵的生命,他们一腔悲愤,满 怀冤屈,把遗恨留在人间,一无所有地走了,走了。
我在队上吃的午饭。用洋芋、胡萝卜之类和大米熬就的稠粥,由一个干部用饭勺舀起平均 分给每个人吃,每人只分到三碗。大米显然是供应物资,饿久了的我吃这样的饭自然吃不饱 。
饭后,我被领到分队,分队长拿出景超的手表和没用完的1元多钱,作为遗物交给了我。睹物思人,‘物是人亡事事休‘,思悠悠,恨悠悠。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留下手表,你原该 拿它换吃的,兴许它会留住你微弱的一息!对了,你连这样做的自由也是没有的啊!你宁死不屈,他们‘改造‘你,要你遵守的纪律,听从的训话,是置你于死命的屠刀啊!
你13岁时在伤兵医院的饭篓子旁为抢口饭吃和小伙伴们打架的事,我记忆犹新;你上国立六 中因饥饿难耐在学校附近的农田里偷挖地瓜吃的顽皮模样,历历如在我眼前。你从伤兵医院 几次外逃,终于过上了‘快乐的学生生活‘;你上了中学以后不断跳级,经过3年多的艰苦 学习,终于又迈进了西北大学的大门,成了全家唯一的大学生。为什么,为什么‘改造‘你 却要终止你的人生旅程?你原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你为之奋力工作积极创造的前程。 你已有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为别人所艳羡所企盼的家。如今,你的逝去,粉碎了这一切, 连遭难后我们相互间仅存的心灵上有限的交流和抚慰,从今往后都变成了空白。没有谁会再 来抚慰我破碎了的心,没有谁能够缝合我血泪交织的心头巨创。风华正茂的你选择了去夹边 沟改造,却被改造活活虐杀;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你,又被更大的苦难所埋葬。孤 独寂寞的你默默地走在黄泉路上,你未能带走你生命历程中的全部痛楚、全部磨难,而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