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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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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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原配妻子这才果断地和他离了婚。他心爱的事实 上的妻子,在他受处分之前就离开部队上大学去了,以破坏军婚的罪名也受到处分。在他来 夹边沟以后,她念完了大学,在宁夏的一个中学当了教员。在他受苦受难的3年里,她一直 写信寄物给他,用滚烫的爱温暖着他的心,直到他爬上火车,离开炼狱。他正是传说中和小 个子铁路员工一伙从火车上偷粮保卫自己宝贵生命的一个。 
曾是军人的他,用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描述了农场里每天大批死人的惨状。他低沉地说:‘以 前每次打仗也没死这么多人,死人也没这么快,像风卷落叶一般。‘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 期间,他多次出生入死于战场上,他了解战争的残酷。当衔着绿色橄榄枝的和平鸽展翅于城 市的各种公众场所,毕加索苍劲的笔勾勒的和平鸽大型复制品正召唤着世界人民保卫和平之 时,在这没有战事荒凉寂寥的农场里,却让许许多多来‘改造‘思想的男子汉们永远地消失 了。 
邹春生和左近的几位难友都说,夹边沟农场原来有劳教人员两千八百多人,能够回来的只六 七百人,是个零头。 
这样大规模的死人事件,使夹边沟包括明水分站,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狱。从此,夹边沟 农场恶名远扬,甘肃人凡是知情者一说起夹边沟农场便不寒而栗,幸存者及死难者的亲属忍 辱负重,多年来对此惨案只在亲友中诉说,谁也无权把此事件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曝光。就是 这样,60年代凡在甘肃工作生活过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晓在夹边沟农场发生的这一惨案。 
火车在向东奔驰。按照惯例,此时列车上仍向旅客们供应面包、饼干等食品,我们是早联系好集体上车的,列车上供应的面包、饼干并没有发给大家,让每个人都饿着。此时,我带来的花卷、饼子等,都已吃光。在等待发放食品中间他们一再声言将把食品送到每个人手 里,我饥饿难耐。后来,身旁一个好像是家属模样的男人,农民打扮,从一个小布袋里拿出 炒面吃了起来。我找出半斤粮票,给了他3毛钱,那家属就舀出半碗炒面给了我,我这才解了饥荒。快到兰州车站时,大家讨要面包、饼干的呼声更加强烈,又传过话来,说是下了火车就发给大家,下车后大家先不要走,集合到一块儿就发。但是,等下车后,我们仍未领到食品。后来听说在回兰州的列车上仍有难友死亡。 
在列车的奔驰中,虽说我就要回到兰州,那是生我养我,我工作过8年的地方,家里的亲人 们都企盼着我回来团聚,俩可怜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等着我。在地狱里走了一趟,永别了患难 与共、情深爱笃的景超,让他寂寞地孤单单地永远留在了荒滩戈壁上,我的思绪无论如何也 难以转换。我忧伤不已,一个不幸的女右派所遇到的各种复杂的感情遭际全都奔涌而来……
  路漫漫, 
路漫漫。
第二十二章回 到 兰 州
    两天后的下午五六点钟,我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兰州父母的家中黄河沿前 街32号。已是寒假,除了父亲到街道上的食堂打饭尚未回来,全家人都在。 
大家看到我突然归来,都很高兴,但看到回来的只是我一人,心中已明白了大半。我哭着说 出景超的噩耗,房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已上了甘肃工业大学二年级的二妹低着头在桌子 旁啜泣。她和大姐夫最亲,上兰州女中时,因离家远,中午就在报社食堂和我们一起 吃午饭,由于学习上拔尖,景超曾多有鼓励。现在,大姐夫已永远地去了,她再也见不到大 姐夫,听不到大姐夫和她说这说那,同我们再一起吃饭。当时报社食堂办得挺好,家里饭桌 上吃不到的螃蟹,会在午饭的餐桌上吃到,她特别爱吃,而现在这一切已永远地成为过去 …… 
这时,大家都愣怔住了。在我回来之前,街坊邻居对夹边沟农场饿死许多人已有传闻。妈妈 的学生王秀莲的丈夫上过延安大学的刘彦璋也被划为极右分子,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 王秀莲在黄河沿小学任教,她家就住在黄河沿前街。刘彦璋老家在陕西白水县农村,他二哥 几次从陕西农村赶来,背上吃食送往农场,来来往往的中间,王秀莲把她了解到农场的情况 ,经常向我的父母告知。中共中央西北局兰州会议后,为贯彻会议关于抢救人命的决定,刘 彦璋已由原单位接回,于1月5日回到自己家中。他,人浮肿得厉害,总算活着回来了。 
景超劳动教养后,兰州家中给他寄过干馍片、饼干,数量都极有限。到1959年后半年,兰州 已是一座饥饿的城,每到星期日,三妹凤琳带着上小学的小妹凤仪,徒步十数里,到雁滩拣 胡萝卜缨,到了地边,还要等到农民收获完毕,铲下胡萝卜缨,她俩才能急急忙忙各装上半 麻袋,再徒步十数里走回家中。胡萝卜缨以前在兰州人的家庭中都是丢弃物,当时,却要两 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徒步跋涉二三十里路背回家中,当作蔬菜补充口粮。在全家人饥肠辘辘如 此艰难的情况下,他们明知景超饿得更厉害,又有多少力量去支援他呢。所以,景超基本上 是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苦熬苦度了两三年。他能够活着回来吗?全家人心存侥幸地要我去解 救他,而父亲写信时对高台明水分站的严重情况尚估计不足。全家人商量定,如我到了高台 明水,必要时可从兰州再派一两个人前往救助如二妹和三妹。但是,这些设想和打算都 晚了一个多月,一切都已不可挽救了。 
俩孩子离开爸爸两三年,感情上和爸爸已有些疏远,他们都还小,伐夏不到10岁,小夏6岁多,不懂得没有了爸爸,生活上将会出现什么……他们看到哭着的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在 想些什么,我没顾上搂抱他们,亲亲他俩的脸蛋。我被悲哀所击倒的神情,失去了爸爸的这 个事实,一定吓住了他俩,他俩都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不知该跟妈妈说些什么话。 
我在哭泣中,耳畔只听得妈妈声音有些喑哑,低低地说:‘事情已是这样了,就要想开些,想开些……不然,又能怎么呢!‘一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她,面对如此的家庭巨变,不 知该怎样劝解我才好。 
后来,父亲从食堂打饭回来,知道了一切,拿出他打回的饭拨出一些要我吃,记得他拨给我吃的,是黄豆和大米熬的稠粥,他一面拨饭给我,一面还说:‘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嘛!‘ 
此时,妈妈和几个妹妹、伐夏、小夏都已出了食堂,在家里自己做饭吃,可父亲不跟全家人 在家里吃,一个人仍在街道上办的食堂吃饭。我问:‘这是为啥?‘妈妈说:‘他怕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吃亏。‘为吃饭,看样子家里人已有了嫌隙。 
我总算回到了兰州家中,而且将留在原单位不再去安西的农场,从此将和全家人团聚,这也 算是可以欣慰的一件大事。 
所以,这天晚上,全家人在悲痛中又觉得有了一线希望,一些宽慰。 
二妹仍回工大宿舍住去了,我和父母、俩妹妹、俩孩子挤在一个炕上。一路劳顿 ,没睡成 觉,这天晚上总算回到了自己家里,在亲人的拥挤中睡了个囫囵觉。屋内有煤球生的火炉, 兰州的气温比河西要高。这一夜,直觉得非常暖和,3年来未曾享受过的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街上给杜博智发了个电报。我知道他不久也将回到报社,我的行李、柳 条箱和所有的东西还留在四工农场,我要他回兰州时把我的这些东西一并带回兰州,不然, 我还得返回安西专门去取。 
在家里,妈妈絮絮地告诉我,原来,伐夏、小夏都跟父亲在一个食堂吃饭,但父亲吃饭尽沾两个孙子的,伐夏、小夏吃不够自己的定量,后来,妈妈的同事知道后怪怨她说:‘姑娘、女婿把俩孩子托靠给了你们,他爷爷这样沾两个孙子的,俩孩子的身体垮了,你以后怎么给姑娘、女婿交代?‘这样,妈妈才下决心把伐夏、小夏的粮食关系转到了学校,和她们一起上食堂。伐夏在一旁插嘴说:‘就是,有一次食堂吃油饼、稀饭,爷爷吃得多,把我和小夏的多吃了,他还让我写信给你,说我们吃得很饱。‘我确实收到过伐夏这样的来信,听到妈 和伐夏对父亲的抱怨,我对父亲就很不满。俩孩子够可怜的了,他吃饭还要沾俩孩子的。
  妈妈还说:‘现在我们都在家里吃饭,调剂起来也方便些,可你大大(我们从小仍按原籍会宁的乡俗,称父亲‘大大‘)说我们会克扣他,在家里他吃不够量,他相信街道上的食堂, 就只好让他一人还在食堂打饭。每月的伙食费由我交给他。‘我从小就认为父亲是个宽厚待人,对亲友乐于帮助,半生中养活了不少他原本可以不养活的人。在这大饥馑的年代,他变得让我感到陌生。而且,他一向和母亲感情非常好,在生活上对母亲体贴入微,当然,母亲 善良真诚,他们彼此一直很信任。可现在,这是怎么啦?一家人竟然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
  这天晚上,我带着俩孩子在兰园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我去安西后,父母家中经济拮据,他们看电影肯定很少,我既已回到了他俩的身边,就应让他俩高兴一点,让他俩感受到妈妈的爱 。电影散场以后,走出电影院,小夏走到人少的地方,解开裤子站着就尿尿。当时的兰园还是沙石地面,厕所等设施都不齐备,一个6岁的男孩站在人少处尿尿,也无伤大雅。而在我的眼里,我的小夏已长大了,3年前,他要尿尿,一定要喊我:‘妈妈,我要尿尿。‘现在 ,这些话都免了,他只是随自己的方便完成此事就完了。以前,伐夏和小夏都喊我:‘妈妈 !‘此次见面后,他们只喊我一个 ‘妈‘字,而不再喊我‘妈妈‘,童稚的他俩为什么改口 了? 
第三天的晚上,我去小沟头看望外祖父母。我从小和外祖父母家最亲,走动最多。记得我和 景超划定右派,准备去河西劳动时,我们还特意到外祖父家辞行。外祖母特意做了几个菜表示送行,记得有一道菜是蒜薹炒肉丝。兰州当地不出蒜薹,蒜薹炒肉丝一向被认为是一道高 档菜。外祖母在炒之前,把蒜薹在开锅水中烫一下,把一根蒜薹剖开成四条,再切短炒成, 味道特别好。外祖父母对于我们去河西劳动深表忧虑,外祖母说:‘劳动苦得很呀,你咋吃 下那么大的苦哩嘛!‘我当时对迎接劳动毫无畏惧,安慰外祖母说:‘我们都还年轻,不怕 劳动,劳动几年身体还能锻炼好,不怕,不怕!‘这些话都发自内心。当时,谁又会想到今 后会经历怎样的苦难呢。 
这次去看望外祖父母,我身单影只,但也不能不去。我在晚上去,是考虑到外祖父家已无法 为我准备一顿晚餐,我是吃了晚饭才过去的。我唯一的舅舅苏荫桓40年代农专毕业,解放后 原在省农业厅工作,后被分配到敦煌棉花农场工作,他们全家都去了敦煌,只把上初中的大女儿留在了兰州。 
我到了外祖父家,已是掌灯时候,外祖父家点着煤油灯。外祖父家也住大炕,我们坐在炕上说话。我说及这次回兰州的经过,先去高台,景超已在一个月前去世;现在,我们可以不再去河西的农场,农场死了很多人等种种的情况。外祖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共产党这些年干的这号事……‘他极有节制地再没说下去。他当然清楚,景超是活活饿死的,在他 的亲属中,还没有如此的先例。 
外祖母此时耳朵已完全失聪,我们交谈的话,她老人家一句也没听见,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位老人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他们慈祥的面容依然和蔼可亲,只是显得有些瘦削苍白。我匆匆地向外祖父简单说及这几年的大概经历,便告辞回了家。 
既然要回原单位,我想,我应该到报社谈谈我已回到了兰州家中。我决定到报社找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叶滨。在反右斗争中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张源于1958年甘肃、宁夏分省后又回了宁夏。1957年反右斗争前夕,我去北京参观农业展览馆时,叶滨曾特意到西苑大旅社看望我 和曲鹤云,还对我说:‘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参观完了,你多住些日子,就住在我岳母家里 ,再多玩几天。‘可我当时心里只想着工作,觉得多玩几天不太好,就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当右派后,我们再未见过面,此次找他,是不找不行。 
当时,兰州常划片停电。我去找叶滨的晚上,报社正停电。我找到叶滨家,桌子上点着蜡烛 ,在摇摇曳曳的灯光下,我们开始了谈话。当然,叶滨早已得知景超已在一个月前遇难。当 时,作为报社领导的他,不可能赤裸裸地说出景超是饿死的,我也不敢这么说,我们心照不 宣地说及景超,我哽咽着说:‘没有想到去农场改造,落了这么个结果,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啊!‘叶滨神色黯然地说:‘下面劳动的条件太艰苦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唉,劳动怎么会 ……‘我仍没忘记自己的右派身份,一开口就说‘改造‘,但叶滨只说劳动,不提改造。我 后来设想,他一定是对这种把人残酷地改造到死的手段非常痛恨,所以绝口不提改造二字。 这种残酷的改造手段,仅仅在报社,已有二人遇难:景超和赵秉仁。 
他语重心长地抚慰我,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了,你就要坚强些,前面的路还很长。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地哭出声来,说:‘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一个人怎么走啊!‘叶滨又 说:‘你是个坚强的人,这3年的劳动你一人在农场都挺过来了,现在回到了单位上,各方 面的情况会好一点。‘ 
叶滨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有个当农民的弟弟。‘叶滨说:‘那就该写信 通知一下。‘ 
1950年冬我第一次下乡采访前,叶滨曾在办公室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对一个年轻女记者下 乡采访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作了周详细致的考虑,苦口婆心地谈了又谈。当时我和景超还没结 婚,我走后,叶滨又给景超写了封短信,信上说:和桑走后,你会孤独寂寞,思念会使你很 苦,但要耐心等待。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她下去采访,经受一些锻炼是不可少的。我相信,别离,只会使你们的感情更深更浓。祝你们幸福!景超当时把这封珍贵的信工整地全文抄 写在日记上,在我回报社后拿给我看,这封信仿佛为我们甜蜜的爱情加了注脚,我们为叶滨 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到我们的感情生活而感动。 
叶滨此次和我谈话时,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曾写给景超的那封短信。他对我们有过的祝福 ,由于一场政治灾难造成了景超的离去,已荡然无存。 
我告辞时,叶滨手执蜡烛,在昏黄的烛光的摇曳下,将我送到了楼下。 
过了几天,杜博智突然来访。原来,他已回到了报社。我着急地问,我发给他的电报收到 了没有,他说,没有。 
原来,中共中央西北局在大饥馑中作出抢救人命的决定,已通知各地农场把受各类处分的右派分子一律由原单位接回。四工农场的领导接到通知后,心里清楚,一年来右派分子们在这 个农场里受尽各种凌辱,积怨、愤恨已充斥了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每一 滴血都会引发起复仇的火焰。所以,农场领导把此通知悄悄压了下来,对右派分子绝对保密 。我发给杜博智的电报自然被截留。当送右派分子们的大卡车开到一站时,杜博智还正在伙 房里忙活着。此时,站上的领导才通知他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捆绑好全部行李衣物,全体立即坐车回各自的原单位。此通知宛如一声炸雷,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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