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捆绑好全部行李衣物,全体立即坐车回各自的原单位。此通知宛如一声炸雷,是我的难友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站上的领导选择在送他们上路的大卡车到来之际才宣告这一通知,是由于他们充分估计到,当送右 派分子们回原单位的大卡车到来之际,就是有人想要闹事也来不及了,此时每个人都只顾捆 行李上车了,谁还想在这千载难逢的当口,去为泄愤耽搁回原单位的机会?回原单位也就意 味着同分别了3年的父母、妻子儿女及所有亲人的团聚,这是他们3年来在梦中都渴望不到的 啊!
徐福莲是我的女伴中最后一个离开场部,坐着大卡车来到一站的。她在大卡车上看见杜博智 就大喊:‘和桑的行李、箱子都在场部呢,你给带回去吧!‘可是,大卡车不会为我一人的 行李、箱子再回场部,一站离场部虽一里多路,杜博智也没有时间去搬运,因为卡车司机不会为此而等待。这样,我的行李、箱子等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四工农场,我得重返四工农 场,把这些东西取回。
杜博智当然也已知道了景超的噩耗。下午,他把伐夏带回报社他的宿舍,给伐夏做了顿饭, 让伐夏饱饱地吃了一顿,晚上再把伐夏送回。
重返安西四工农场,我想最好有个人搭伴而行,路上有个照应。很快就打听到省检察院的韩继祖正在兰州探亲,他妻子在省委医务所工作。我在他家里找到了他,他在探亲期间并不知 农场的难友已全部回原单位,他的行李也全部留在农场。一两天后,我们一起登上了西去 的列车。
这次再返四工农场,我的行李、箱子都绑扎得好好的,只丢了农场发给我的那套工作服,可能是被哪个‘职工‘顺手牵羊拿走了。农场的难友几乎都已走光,我的3位女伴都已离场。 一站的卢全福还没走,我邀他一同返兰,他同意了。在一站见到王志玉站长,他让卢全福剁下一块约四五斤的牛肉送给我,还送给杜博智一条羊腿,让我回兰州时带给他。
在场部,我还遇到了在眉户剧《梁秋燕》中扮演年轻妇女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职工‘,他 还活着,这使我感到高兴。近一年未见,他脸上出现了皱纹,显得有点老相,那些年纪较大 的群众演员呢,他们也还活着吗?我不知他们的姓名,就无法打听。三、四站的情况更糟, 死人更多,我在‘医院‘里见到的‘病号‘就都是三、四站的。我相信小‘职工‘活下来很 不易,我为他庆幸,他总还活着。他是到场部集中,然后坐火车去新疆的,迁场行动已开始 了。新疆是个好地方,但愿这些幸存者到新疆后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一两天后,我就和卢全福、韩继祖一同搭火车返兰。此次在柳园车站上火车,还出现了惊险 的一幕:上火车的旅客很拥挤,我刚将一只脚踏进车门,多半个身子还吊在门外,火车就开 动了,而且速度不慢,吓得我大声惊叫。不知车上是谁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才将我拉进车厢 。这次回兰州的火车上,我们的食物很充足,因为有当炊事班长的卢全福与我们同行,他带 了很多大饼。也许,是出于对新寡的我的同情,他不断地拿出大饼劝我吃,我虽也带了些饼 子数量毕竟有限,老吃他的就不好意思,但他慷慨大度,一再拿出饼子劝我吃,对韩继祖就 不像对我那样大方。
这次回到兰州,才得知我的外祖父在我去安西期间已去世,得病很快,一两天内就咽了气。 我回到兰州时,后事早已料理完毕。我远在敦煌的姑姑即我的舅母,她是我父亲的同父 异母妹妹,嫁给了我的亲舅舅,这种婚姻叫做‘换头亲‘接到外祖父病故的电报,就立 即带着儿女回到了兰州家中。这时,外祖母又病重。
因为家中住处紧张,我到报社要求给个住宿的地方,管理科只在女工的集体宿舍给我安排了 一张床的位置。在出进报社的路上,遇到一些熟人,他们都避而远之,装作没看见我。在大门口,我见到托儿所的阿姨王荷秀伐夏和小夏她都带过,所以她也认识我。见到我,她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亲热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转,却并未流下。我知道,她说这话是从内心里庆幸我总算回来了,对于景超未能回来,仍谨慎地避而不谈。
在报社这个我极为熟悉而又陌生的所在,人们对我的疏远冷漠,使我的感情也只能是相应地对应之,麻木冷漠,难以外露。
我去看外祖母,只见她枯瘦如柴,穿着大红绸子的老衣围靠被子坐在炕上,外祖父过去可算是小康之家。外祖父的寿辰是阴历重阳节,外祖母的寿辰是阴历九月初七。过去,二位老人 家的寿辰常合在一起,都在重阳节这一天过。我小时候去外祖父家贺寿,每次都要磕头的。 他们的寿衣早在50多岁就做好了压在箱子里,在这样的大年馑里,需要时取出很方便。现 在,外祖父已辞世,看见外祖母穿着大红绸子的老衣坐在炕上,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已完 全失聪,我无法宽慰她,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看望她老人家,我提了一斤供应的饼干 ,坐在她身旁。一会儿,我看到她用手指着桌子上切开的萝卜,说是要吃。姑姑切了一片递 到她手里,她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我看见她满嘴上下牙一共也就五六个,可她硬是用残缺的 牙使劲咬着脆生生的萝卜 。她一定是肚中饥饿。
又过了几日,外祖母咽气了。二位老人的生日只差两天,先后咽气在一个月内。显然,是无法抗拒的饥饿,先后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我去外祖母家奔丧时,外祖母已穿好寿衣躺在一块木板上。我只流了眼泪,没有大哭。我见过的死亡太多,心灵情感都已麻木迟钝。任教于兰州大学地理系的表兄苏炳勋,年纪比我大得多,他跪在灵堂前,喊着:‘奶奶啊!‘大哭不已,悲痛不已。给外祖母送葬,我没有 去。抬埋老人,按兰州过去的规矩,主家都要准备酒菜,招待奔丧的所有亲友。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自然无法为亲友们准备饭,送葬的人就尽量减员。大家认为我连遭不幸,景超去世不久,身心的重负已难以承受,我便成为当然减员的对象之一。外祖父母都埋葬在兰州 西郊的晏家坪。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过去家中一切祭祀天地祖先的大事,都由他操持。由于他没有子嗣,一 切祭祀活动中,跟着他磕头的常常只有我这个长女。我的妹妹们都小我许多岁,那时还无法 跟上我一块儿磕头。我从安西回来才两天就带着俩孩子去兰园看电影,父亲当时嘴里没说什 么,心里很生气。有一次在我为别的事和他发生顶撞时,父亲就借机怒气冲冲地发泄说:‘ 你一回来就领上伐夏、小夏看电影,像啥样子嘛,谁家的人有像你这样的,狗东西!‘父亲 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他心里对失去景超的哀痛是很深很深的。我重返安西去取行李后,为 了纪念景超,他重操原来的行当,在方桌上为景超设了灵位,上写:‘爱婿王景超之灵位‘ ,并摆了几样祭品。3个妹妹从未经见过这种祭奠活动,心里都清楚大姐夫是个右派分子, 就有些害怕。但父亲不管不顾,他按自己的方式纪念了爱婿。我只是在多年后才知道此事的 。三妹提起时,还说:‘不知道大大那时怎么就敢!‘父亲那时对于我没有对景超有任何的 祭奠,一定内心非常不满。在我去安西后,他便按自己的心意作了补救,按照他自己的方式 ,作了他该做的事。可我在农场已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任何一个‘钻沙包‘的难友,没有谁 会祭奠他,更无人悼念他。习惯成自然,我认为不祭奠,不作任何悼念,忘却一切,倒是正 常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同正常人的心态反差就是如此之大。
事实上,在大饥馑的日子里,父亲有了很大改变,他的精神已有些失常,神志已不很清楚。 一次,我的亲叔伯兄弟和良来看我们。我和景超还在报社工作时,他作为调干学生在西北大学历史系上学,暑假期间回家,到报社看过我们。到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他作为学生也被 划为右派,也不知他的处分如何,他倒是主意很正地回到兰州家中自谋出路,找了份工作干 上了。现在,他的生活还是安定的。他来到父母家中,我们闲话一阵,主要是说了说我和景 超的情况,农场死人的情况,等等。在他告辞前,父亲竟然提出五六种报章杂志,要和良为 他到邮局代订。父亲大半辈子都有阅读习惯,爱看杂书。可是,在大家都饿着肚子的日子里 ,他不提别的要求,却要和良为他代订五六种报章杂志,真让和良哭笑不得。就是替他代订 了,那些日子里的他,饿着肚子又哪有精力去看。这已是他神志不清冒出的妄念。
妹妹们说,此时的父亲常将家里的衣物背着家人拿到街上卖了买吃的。景超的一件短皮大衣 已很旧了,原来他一直穿着,因天气已暖,就拿到街上卖了不知多少钱,用13元买了1斤高 价水果糖拿回家来,只给了母亲一两块,别人一概不给,就一个人吃了。他脾气变得非常暴 躁,而且不讲理,动不动和母亲、妹妹们大吵大闹,以至后来发展到向母亲、妹妹们寻衅闹 事。母亲和妹妹们不胜其烦,在外祖母去世后,就干脆躲到了外祖母家,住在了外祖母的房 子里,不回自己的家。
父亲作为有历史问题的人,一向对中国共产党敬畏尊崇。就在我们去河西劳动之前,他对甘 肃省委要把河西走廊建设成为全省的粮棉基地满怀信心,对我们去劳动的前景充满希望。他 曾热情地说:‘你们先走一步,过几年河西建设好了,干脆我们全家都迁到河西安家落户。 ‘在大跃进的年代里,他仍然一片赤忱,曾狂热地写信给我,打算把俩孩子的名字改为超英 、超美,被我拒绝。两三年过去,大跃进失败了,全民挨饿,人人长年累月吃不饱肚子。这 一场灾难的出现,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内心掀起的风暴雷霆,他的躯体神经都无法承受, 他又不敢把愤怒怨恨用语言作丝毫的表示。他的爱婿、女儿正是由于因言获罪,爱婿又被 活活饿死在劳动教养的农场。他不能,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这样,灵魂的车裂,饥饿的折磨 ,终于使他精神分裂,神志不清。
我从四工农场拿回的那块牛肉,家里人并没有立即煮熟吃了它,而是先放在了母亲的衣箱里 ,用一把老式的黄铜锁锁了起来。此时,母亲和妹妹们都在外祖母家住。只有伐夏、小夏和 父亲仍住在一起。父亲知道箱子里有一块牛肉,就急不可耐地想把牛肉取出煮了吃。夜里, 伐夏、小夏都已睡了。父亲就想方设法要把箱子打开。此时,衰弱的他已没有多少力气, 一 次又一次的努力,都使他摔倒在炕上。伐夏、小夏都醒着,都不敢说话,就看见他一次又一 次摔倒在炕上。折腾了半夜,他到底也没把箱子打开。
伐夏第二天把父亲为取牛肉折腾了半夜的情况给大家一说,我们就为俩孩子担心,万一他在 愤怒和神志不清中对俩孩子做出了什么,可怎么办。
后来,在报社的院子里路遇叶滨,我就要求报社分给我一间房子,我说:‘我3年没管过孩 子,现在回到报社,我要和孩子住在一起,照管教育孩子。孩子们需要我,住集体宿舍,孩子们见不到我,哪行呢?‘叶滨应允。这样,我在报社附近力行新村56号的职工宿舍有了一 间平房,把孩子们接来住在了一起。孩子们转学到酒泉路小学,伐夏上三年级,小夏一年级 。
我们的这间小平房坐南朝北,非常阴冷。我们搬进去后向报社借了个铁皮小火炉,领煤还得找管理科的张炯。张炯就住在后院里,我向他说了说。他问:‘你啥时候领?‘我说:‘明天行不行?房子阴冷,我想马上就把炉子生着。‘张炯一口答应,说:‘行,明天上午10点 左右,你到炭场上来,我给你发。‘第二天是个星期日,我借了个架子车去领煤。到了炭场 上,张炯已等在那里,见了我说:‘今天我本来不上班,见你要领,我才特意赶来。‘话虽不多,我心里一热,几乎流下泪来。1949年,我初到报社的那个冬天,就是张炯发的煤。那 时,作为城市女孩的我,毫无劳动能力,我的同室女伴也一样,张炯发煤,是他自己用筐挑 着煤送到我们宿舍的。他也是同景超一起从西安行军到兰州的。听说行军途中,他打前站, 给大家办理伙食住宿都很能吃苦。在报社共事的这些年里,我和景超成立了家庭,有了俩孩 子。一场反右派斗争后,景超去农场劳教未能回来,我们孤儿寡母落得如今的下场,他心里既同情又难过,所以很乐意在星期日为我发煤。
同院还住有原甘肃农民报的马占海,他曾是我在二版编版时的助手,回民,现全家人都住在这里。我们原来相处就好,反右派斗争中,他对我的揭发批判,只是迫于形势作了作姿态。 他如今也没有表现出和我划分政治界线。我去他家坐了坐,说起做饭无锅台,那时家家都自己起灶 ,无锅台就无法做饭。初次见面的他母亲看到我年纪轻轻拉扯俩孩子很忄西惶,热情地说:‘占海会泥锅台,叫他星期日帮你泥上一个,你和 两个娃娃,在房门口小小地泥上一个就行了,用不了多少土坯,找些旧砖也行。‘这样,找了些旧砖、土坯,马占海在星期日为我砌了个锅台,当下就生起了火。
我总算有了一个家,一个残破不全的家。
初到报社,党员干部汪星主动和我有来往。
反右斗争之前,我们一贯友好。我和景超结婚时,我们同住一排平房。他的前妻郭霜青和我 同龄,在资料室工作。作为邻居,又是差不多先后作了年轻的母亲,我和郭霜青在一起有许 多共同的话题,常有来往。后来,郭霜青不幸因病早逝。
汪星是从延安来的年轻干部,极有才华。他二胡拉得好,有一次报社办晚会,男女同志有个 小合唱,他是我们的领唱,歌声嘹亮,且极有感情。报社举办舞会时,我去跳舞,他常是我 的舞伴,舞也跳得好。但他性格耿直,在各种会议上总要直话直说,所以,50年代在编辑部 处境不算好。
在反右后期,景超和报社别的右派分子已到小西湖的二厂劳动去了。有一天,汪星说,他有 事晚上要找我谈。晚上,他来到家中,第一句话就笑着说:‘尕老婆犯错误了!‘这句话使 我几乎流出了眼泪。因为我结婚时只有18岁,当时把结了婚的女同志叫‘老婆‘,我年纪小 ,有的人说我是‘尕老婆‘,有些熟人就都亲昵地叫我‘尕老婆‘,汪星也叫我‘尕老婆‘ 。后来,我有了孩子,叫‘尕老婆‘的现象自然消失。大家随后都叫我的笔名‘和桑‘。两 个字的名字叫起来方便顺口,也亲切些。到反右开始后,大家为了和我划清政治界限,‘和 桑‘没人叫了,无论会上会下,人们用‘和凤鸣‘呼来喝去。汪星一见我张口就亲昵地仍叫 我‘尕老婆‘,使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做邻居时亲密无间的岁月,他没有和我划什么政治界限 ,而且语气流露的完全是抚慰,我心里涌动着热流,眼泪差点掉下。
当时,汪星在记者部负点责。1955年我在天水农村田家庄、湾子一带采访时,记者部有个摄 影记者也去那里采访,后来当地有人来信揭发,说这位摄影记者生活上不检点,同一位军属 出了问题,并指出当时我也在那里采访。汪星找我谈话,其目的就是进一步落实一下,那位 摄影记者是否真有此类问题。经我回忆,实在想不起那位摄影记者有那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