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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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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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死定在这里了。 
宗华带我们来到了当年难友们居住生活过的河沟里,河沟两岸的崖壁上,有不少坍塌了的窑 洞,洞连着洞,还有不少没有了顶盖的地窝子。有一个地窝子分里外间,外间很大,里间小 ,兴许是当年的伙房。里间是炊事员们居住的地方。《白毛女》中,喜儿还‘半间草屋做新 房‘。这里因常年饥饿羸弱不堪的受难者们,从1960年9月底被驱赶到这里,自己动手挖窑 洞,修地窝子,然后住进潮湿阴暗的地窝子和窑洞里,直到闭上他们很难闭合的双眼。人啊人,人把自己的同类不当人的时候,无论什么残忍的事情都会出现,当年这里的管教干部们 又有谁认为他们自己住在有火炉暖烘烘的房子里,而让那些劳教分子们常年住窑洞地窝子有丝毫的不合理吗?没有,当时谁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不然,结局便不会这么凄惨。 
有个小窑洞颇有些奇特。这个窑洞挖得很细致,洞里两对面各挖一个似床的小土台,土台上 方各有一个半圆形凹进去的小土台,看来是当年放小煤油灯的所在,小土台有二尺多长,还 可以放些别的杂物,上方已被煤油灯的黑烟熏黑。门口还有一个挖就的小灶,可以做吃的。 整齐的洞门完好无损,上面还有镂刻在土壁上的一个‘求‘字,肯定下面还有别的什么字, ‘求生‘?‘求实‘?因风雨的剥蚀已毫无踪迹。这是什么人住过的窑洞呢? 
我们穿过移民村。这里作为两西建设的移民基地,已从静宁、定西、永靖等县迁来不少移民 在这里,定居四五年了。新房都已盖起,高高大大,周围的地埂上向日葵长得十分茂盛,已 低垂着脑袋,就要向主人提供奉献了,小麦早已收割过,条田里正灌浆的玉米长得红红火火 。宗华说,移民们把那一大片荒冢,叫做‘乱葬岗‘。死难者的长眠之地,被取的这个名字 令人不寒而栗。至今,一般人白天也不敢从那里走过 ,他们害怕孤魂野鬼的骚扰。移民们是务实的,他们对身边的有些事并不深思。他们哪里知 道,‘乱葬岗‘里的死难者正是开发这片热土的先行者。30多年前,他们作为‘有罪之人‘ 被驱赶到这片难以生存的不毛之地,然后又陆续被埋葬。被埋葬的是他们的肉身,而这个事 实本身向世人述说着的一切,中国人早已在做着进一步的思考。这些死难者会一直沉默不语 吗?他们难道只是在等待,要让历史的烟尘将他们埋葬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宗华带着我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路上骑了一阵自行车,又走了一阵路,伐夏随后。又是一个 干涸了的河沟。两辆自行车放在地边,我们从岸上走进谷底。宗华说:这里还有另一处坟地 。我们沿着河谷上上下下走了一阵,却未找到。我走不动了,坐在从河岸的崖壁上跌落的大 土块上休息,让他俩继续找。经过询问移民,原来坟地不在这道河沟里,爬上岸来,再找。
  在一处麦场附近,找到了坟地。不远处,移民们正在打土坯,盖新房。宗华对这片坟地仍是 熟悉的,去年他也来过这里,这里成形的坟冢只有十来个,我们仍在仔细地翻看了坟前的 石头 ,仍然模糊不清,一无所获。宗华说:‘为了平地,推土机已把许多坟头推平了。‘另有一 片状似荒滩的坟地,岁月已将坟头全埋平了。因为早就知道这里有两处坟地,不知我们的亲 人埋在何处。在兰州,凡挽联、挽幛,我填写的《水调歌头》,都誊写了两份,以便在两处 祭奠时备用。此时,我心里认定景超不会埋葬在这里。30年前我所到的大队,没有穿越过河 谷低地,没有人会穿过河谷来埋葬他。 
祭奠仍如仪进行。 
一个闪着白森森的寒光的大腿骨就在近边…… 
亲人的悲恸会有停止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亲人已不再悲恸,因为,在中国,人生之旅 的跋涉已耗尽了他们的精神劲儿,生存维艰,生离死别又算什么呢,该忘却的就忘却吧! 
但是,历史老人不会忘记这一切。 
9月初,我和伐夏回到了兰州的家里。去冲洗胶卷时,才发现在高台的底片全部报废,伐夏装胶卷时没把胶卷挂好,实际是一张也没照上。这使我大惊失色,寝食不安。 
30年来,我也许是唯一去祭奠自己的亲人,也祭奠众位难友的人,我见到了那里的凄惨景象 。我的心里不仅装着自己亲人的苦难,把已经过去多年的苦难又重新温习了一遍,我心里更 装满了200多死难者的共同苦难,甚至更多。酒泉夹边沟那边绵延2里多路暴露于荒野的累累 白骨,不是直到20多年后的1987年才被归总重新掩埋? 
他们一个个地倒下了,由于饥饿,由于苦役,也由于各种惨不忍睹的非人折磨,逼迫他们共 同走向死亡。这一事实简单些说就是如此。可是,他们作为单个的人,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 个别的极难类同的痛苦。他们在告别人世时各自都有难以言说的痛苦,难以言说的苦衷。他 们的遗恨,又有谁知道?有谁能说清楚呢?就说我的亲人,他一向自认有洁癖。我们家窗明几 净,没有书架尚要摆置的书籍,桌上的文具,大人小孩的衣物等等,这一切归置得整整齐齐 ,都是因为他。他一向衣着整洁,50年代知识分子们一般都穿中山服,他的制服上衣总是平 整洁净,没有折皱,夏天的衬衣更是一尘不染。 到了农场,在饥饿难耐,苦重的劳动难以 承受的情况下,每天收工回来,他仍坚持洗脸洗脚刷牙,完成例行的卫生大事。而且,他破 旧的衣着总是洗得干干净净。 可是,按照那位临洮难友说的,他在死前 出 现了水泻,肯定,他没有力气挪动身子到地窝子外面去泻去拉。12月正是严冬,他的心脏停 止跳动前,他的下半身一定是浸泡在他拉下的粪便里……他僵硬了的身躯是同结冰的粪便连 结在一起的,没有谁会费劲去分开粪便。他就这样和粪便一起被拉出地窝子,然后,被盖了 些土,草草掩埋了。他临终时思维清晰,不同意那位临洮难友拍电报给我,他内心的痛苦, 真是比用刀剜割更甚。他难道不希望妻子来看望,不希望得到妻子的救助?他强迫自己压下 这唯一的一线希望,是想到了我的许多难处,他知道做妻子的我也早非自由之身,特别是转 到四工农场以后。他不愿徒徒地给我增添痛苦,所以,他准备自个儿沉默地去死……他寂寞 的心灵能够装得下这最后的重负吗?且不说那冰冻了的粪便,威胁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时肉 体的痛苦…… 
再说那位在30年后还呲着白森森的牙齿,无法闭住嘴的死难者,他在呼喊什么?他一定死不 瞑目,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他的眼睛一定是大睁着的,直到肌肉腐烂烂光,两个眼眶变成 了两只大空洞。 
长眠在这里的200多个死难者,他们躁动不安的灵魂真的就安息了吗?他们生前都具有敏锐的 思维、超常的智力,反右派斗争之后,人们私下都说:‘当了右派的没笨蛋。‘在他们永远 地沉默以前,如果有谁能够把他们各自活跃丰富的思维如实地记载下来,把他们各自不同的 情感遭际、肉体痛楚也如实地记载下来,将在彪炳千秋的史诗中增添光辉的一页。因为,我 确信,在生生死死之际,这些被置诸死地万般无奈的灵魂,他们痛苦得不可名状的经历, 逼迫他们不能不对身前身后的事反复思考,他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文化素养、思维方式都 大不相同,思维的过程和结果千差万别,而事实上,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必定会大彻大悟,一 个为这些垂死的人所向往的超前的伟大的思想体系,在他们的头脑里逐渐拼凑成熟说拼 凑,那是因为这些垂死的人没有条件和机会进行交流,这一思想体系只是成板块状凝固在他 们各自的灵魂深处。它只是一个美丽的梦。对他们来说,无论想些什么都无法实现无以验证 ,他们总归都是垂死的劳教分子。他们毫无自由,他们美丽的梦也只是禁锢在那即将死亡的 脑袋里,无人知晓,他们终于无声无息地死了,被草草掩埋。可谁又能说,他们在闭上眼睛 前成熟了的思想也被一并埋葬了呢?思想犹如绿草,有衰败的时候,任人践踏,不值一文。 然而,到了莺飞草长的季节,衰草中冒出的绿芽生命力更强大。沉默了的灵魂的梦浸润在绿 色里,是埋葬不了的。 
我决定再返高台,把坟场里该拍的场景重新拍照。这一荒凉凄惨的所在早已被许多人忘却, 有些人把它当做历史的陈迹也早已不屑一顾。但是,它是一座纪念碑就镂刻在我的心版上, 今生今世,它将与我共存。我人生的一切体验,似乎只是在这里才有了真正的开始。 
二儿子霄夏劝我到明年四五月再去,届时他可陪我一同前往,目前,他工作不得脱身。但我 去意已定,等不得。这样,9月25日,我独自又登上了西去的班车,早6时30分上车,迟至晚 9时才到达南华,宗华接到我发去电报,一直在南华等待。我听兰州汽车东站问事处回答下 午6时便可到达南华,谁知竟迟至9时,汽车东站问事处不负责的回答,使我在车上着急了 几 个小时,我深怕宗华未接到电报,到南华无人来接。南华是个小站,离高台县还有七八公里 的路程。 
重返高台,使朋友们非常意外。 
因为各种耽搁,9月30日,我和宗华再次去坟地。仍然是我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宗华 骑着车飞驰而去。 
这次,我们先到坟地附近的移民老寿家稍坐。老寿是宗华的老熟人了。是从静宁山区迁来的 ,原来还是个党支部书记,迁到此处已4年了,他对这里的一切很满意,光是两个女儿在这 里背着书包上了学,都使他够高兴的了。前次,我们在坟地上祭奠过后,也曾在他家小坐。 老寿曾端上茶水,还做了荷包蛋招待我们。我坐在他铺了褥子的大炕上,止不住心中的悲伤 ,只吞咽眼泪。老寿见我不断落泪,同情地说:‘这种事情谁遇上也是不得了,你的难处 我知道,口外难的就说不成。‘老寿的妻子 听说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已工作成家,说:‘噢,你的势力这么重,现如今就好得很,这一次 你领上儿子把地方认了,以后常来看看,你 的心也就尽到了。‘ 
这次先到老寿家,是我的主意。上次见到的那个暴露在坟地上半身尚完整的尸身,我心里一 直不安,一直心存疑窦,那深红对襟的绒衣,肩膀上缝补平整的补丁,还有那留存在半个头 颅上的黑发景超的头发特别黑,都使我放心不下,我仍然怀疑那就是我的亲人。如果 他的阴魂有知,我和伐夏就从他的身边不理不睬地走过,那可是太让他伤心了。再则,如果 是另一位难友,我们就不管不顾地走开,让他继续暴尸荒野,我觉得也于心不忍,不道德。 所以,我向宗华说了我的意思,从老寿家借把铁锨,此次到坟地一定把他埋好。 
老寿说起宗华去岁两次来坟地寻找景超坟冢的事,还说:‘老曹为这事也真费心了,去年到 坟地里就找了个扎扎扎!‘对宗华的感谢我已用不着在口头上去说什么了。 
老寿和宗华又说了一阵在房前种果树的设想和打算,宗华教了教方法,说林场可给他优质树 苗,还建议他在路边密密地栽上沙枣树,等沙枣树长到一定的高度,修剪去顶端,树身不再 长高,旁枝继续生长,就长成了沙枣的围墙,沙枣树有刺,比打的围墙还结实,外人不得进 来。 
我们借了铁锨,穿过大路,翻过路边的沙梁,又来到了坟地。 
这次,我们先去找那个尸身。因为雨水的冲刷,他又挪了地方,已被冲到了一个低凹的浅沟 里。身上的深红绒衣由于朽烂破损大部分已不见踪影,只在肩头还堆着些碎片,原来连接着 的脊椎骨断裂了一截,身边还有些别的掉落了的骨头,一根仿佛是小腿骨的长长的骨头搭在 身边。黑黑的头发已从半个头颅上褪落,堆积在一处。这次的一个重要发现是,由于朽烂破 损的绒衣已大部分失落,这位难友的衬衣醒目地显露了出来,衬衣的布料呈红白相间的小方 块状,颜色鲜亮。这使我的疑窦顿消,我断定他不是景超。宗华用铁锨铲起尸身及所有脱落 了的零散骨头,安放在他认为是原来的坟穴里,盖上了土。我心情依然沉重。从红白相间的 小方块衬衣看,这位死难者非常年轻,因为在50年代就是年轻小伙子穿红衬衣的人也极少, 衣着标志着性格。这位年轻人曾以火红的热情拥抱生活,30年后在他的尸身上残留下来的 红 色碎片,惨红如血。他生前可能有过一些活泼的不合规范的想头,这些想头本来应关闭在他 自己的头脑里,他竟幼稚地在某种场合有所流露,这使他付出的是血的代价,早殇的代价。 他应该是个哑吧,是个白痴。他太年轻,他会有什么过错?他的父母如果还活着,如果得以 知道他们的儿子在30年后还暴尸荒野,他们将会发出怎样的诘问?向上苍,向历史。 
在这片荒冢里,我仔细拍照,把应该留下来的场景一一摄入镜头,若干年后,这些镜头一旦 有机会同世人见面,后人的评说会更有意义。 
我们又一同到了窑洞密集的河沟里,拍了远景,也拍了那个特殊的只有两个土台可供两人居 住的小窑洞,一月未见,洞门口已塌下一大块方方的土块,正掉在门口垒起的灶头上。 
宗华告诉我,前些天,他乘工作之便,还找到了30年前我曾居住过三两夜的地窝子,在那里 走了一圈。同行的人问他去干什么,他说:‘过去办农场时在那儿圈过羊,我再去看一下。 ‘宗华当头儿在这儿办农场时圈过羊的地方,确实是30年前我来探望亲人时夜宿的地窝子。 这里,地窝子一个连着一个,每个地窝子都很长很大,当年,为了便于监视管理 ,每个地窝子里都要挤满三四十人。那时我住了3夜的地窝子,尚有顶盖,没有门,长长的 土台上堆满了死难者留下的被窝。头一夜,空落落的长土台上只住了我和两个男性的小右派 。后来的两夜,换了个地窝子,我和几个孤儿寡妇住着一共也只4人。我们凄惨的哭声回荡 在空落落的地窝子里,从没有门的门洞里传了出去,但无人过问,也无人走进来劝解。那男 孩愤怒的指责又回响在我耳边:‘多少人死去了,才换来了少数活着的人回去。‘ 
30年后的今天,我又来到了这曾经由少数人堂而皇之地充分行使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力,对作 为自己同类的无辜者以常人无法承担的苦役加以惩罚,动辄施以令人发指的肉刑捆绑吊 打,无所不为,更残忍的是用饥饿逼迫他们一个个都去死这比执行死刑要简单得多。直 到最后留下了少数的幸存者,一场大剧才暂告收场。我也是个幸存者,只是我受难之地是在 安西的四工农场。现如今,我站在已没有了顶盖,30年前为死难者们居住,我也曾住过3夜 的其中的一个地窝子里,30年前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浓重的悲凉凄楚又涌上了心头。宗华 用他男人的步子丈量了一下,这个废弃了的地窝子,长16步,宽4步半。现在连圈羊也不用 了的所在,30年前就圈着被称之为极右分子的无辜者,所不同的只是多了一个可以让月亮星 星窥视窝内一切的顶盖。当然,最初地窝子里十分拥挤,后来逐渐逐渐变得不拥挤,又变得 松松散散,以至完全腾空了。人已去,‘窝‘犹在。我孤零零地站在这个废弃了的地窝子的 门洞边,让宗华为我拍了照。我愿意记住这个历史的时刻,把这个景象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 里。也许,我是30年后唯一重访故地,并在此留影的人。 
有些地窝子光洁的土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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