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没有认为自己是右派,在这里劳动改造就是继续为革命而战斗。要竭尽全 力尽快改变目前处境的天真想法,使我在劳动中不顾一切。使人受尽奇耻大辱的右派身份, 我觉得太令人痛苦。为了改变它,什么样的苦我都吃得下,一切的一切只能是逆来顺受。
这天下午收工时,我累得路都走不动了。回到宿舍,小徐和石天爱都安慰我,说她们才来时 也累得够呛,现在就好多了。石天爱还向我介绍经验,说推小车比铲土要轻松一点,让我学 学推小车,她们这些天干的活都是平整土地,她俩都已学会推小车了。石天爱说:“铲土是 连续作业,每铲一锨土都挺累。铲满一小车,小车推走很快又转回来,你又得连续铲。推小 车倒土,送出时累,回来时已是空车,拉着并不累,人家铲土时你还在休息,你说是不是比 铲土要轻松一些?”她还说:“平整土地时,把高处的土往低洼处推,推第一车土时地里都 是软土,没车轮印儿,吃力,顺着别人第一次推时压下的车轮印儿,或按别人已推过几次的 车轮印儿推,就好推。如果几个车都向一个方向推,地很快就压硬了,推起来就省劲。”她 这些学问,当组长的工人是不说的,常年参加劳动的人也许倒还没有这种真切具体的体会。 她还告诉我:“在地里蹬锨铲土,光是腿脚上的劲不行,人的腿脚上有多少劲呢?你看那些 工人们蹬铁锨挺有劲,那是把全身的劲都使上了,全身的劲都集中到一条腿上,一脚蹬下去 自然有劲。”她一边说,还一边拿起立在墙角的铁锨,在屋内炕前的土地上,用分解动作, 做出如何将全身的劲集中在右腿上蹬锨的示范,让我心中了然。她也做了做只用腿上的劲蹬 锨就没劲的样子。她还告诉我,铲平地上的虚土,工人们弯着腰连续铲过去,速度很快。你 绝干不了,只能是一下一下地慢慢铲。你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每铲一下,锨把 都靠在左腿上,使左腿也使了劲,才使他不断前进,铲得很快。对这,她也做了一下示范动 作。她热情耐心的讲解所传授的知识,对我都很有用。我蹬锨一向只知道用一条腿上的劲, 蹬不动就干着急,没一点辙。铲地上的虚土如何才能铲得快,铲得平,我还没实践过顾不得 去思索,去观察哩。她比我早来一个多月,多长了许多见识,这些宝贵体会对于我真是太重 要了,这些方法以后我全都学会用上了。看来,她在劳动时挺有心眼,很动了些心计。这些 学问,工人组长自然也没有告诉她,而都是她自己细心观察所得来。
记得我们住在县城的小旅店等场部来车接我们时,我曾遇到了1955年在天水公安处采访时认 识的李德寰,没想到在安西相逢,我们都已成了右派。他当时在五大队当管理员,是进城来 采购的,五大队是个开荒队,人员绝大部分都是由省级机关送来的右派难友。他是在省公安 厅当的右派,他简略地谈了谈五大队的情况。他说,开荒队的活主要是用铁锨,男子汉们初 来时也很不适应,其中也有个技术问题。他还说:“咱们这些人表现都很好,很能吃苦,放 水时,为了堵住水口子,有的人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堵在水口子上,防止了水流失,让工人 都感到吃惊。”后来,又有人告诉我,原省服务厅的尚正,在一次开荒时受到一武威民工的 奚落,嫌他干活没劲。好个尚正,当即对民工一顿迎头痛击:“小伙子,不要盛气凌人,我 下3个月的苦,绝不会亚于你,我给你3年的时间,你比不上我尚正的今天。”民工看不惯的 书生们心气很盛。这位民工只图痛快批评人,并不懂得把使用铁锨的方法像石天爱那样教给 书生们。这既是阶级的阻隔,更是一种文化上的阻隔。
多年后,我听到一位朋友对李德寰家庭情况的介绍:李德寰出身于一个革命家庭。他的一个 叔父在30年代是北平地下党市委书记,被捕后英勇不屈,牺牲于狱中。他的伯父是民革中央 委员李兴中将军,曾任杨虎城将军的参谋长,参加了西安双十二事变。他和另一个兄弟在天 水参加了地下党,他的哥哥在西安参加了地下团。他的父亲是军校教官。解放前,他们弟兄 都参加了学生运动和反蒋活动,但相互间对自己的政治身份都保密,到解放后才知道彼此 的身份。李德寰是怎样当上右派分子的呢?一次在学习会上,他读报念到有些群众对公安工 作的意见,自己也加了些议论,就这样划成了右派。他当然不服。他满门忠烈,以他从小在 革命家庭受到的熏陶,以他参加了地下党后的表现,他一门心思为党为人民,说及群众对公 安工作的意见,也还是为了进一步搞好工作,其结果却为自己争来个右派分子的帽子。他只 能咽下满肚子的委屈,在劳动中重新塑造自我,开始他新的人生起点。 再说小徐在炕角放着一个装有丈夫照片的镜框,她丈夫梁富杰,是焦作工学院地质测量系53 届毕业的高材生,大学毕业时才20岁,已教了几年课。照片中的他,年轻英俊,一双大眼睛 十分有神,正笑嘻嘻地望着这个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小徐拿照片给我看,眼神里流露 的是苦苦的思念,几多眷恋,几多悲凉。我再仔细端详小徐,觉得她真是个美人儿,她脸上 的线条、棱角像是雕塑家的创造,明朗,流畅,精美,无可挑剔,双眼皮下扑闪着的黑黑的 大眼睛颇有些魅力,薄薄的红嘴唇,妩媚动人。这是多般配的一对恩爱夫妻,却又多么地不 幸!命运对他们全家的安排,也不比我强多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我们,今后将如何在 农场里度过我们苦难的生涯?为什么,为什么不公正的命运对我们3人造成如此的劫难?此时 的我们对今后的一切其实都十分迷惘,对今后出现的很多事真是想也想不到啊!
我们的小屋里照明的是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小煤油灯,正如我过去下乡采访时农民家里用的 那种小灯,灯捻冒着黑烟,忽闪忽闪地发出一小团暗红的光。安西的夜晚黑得迟,煤油又得 节省,灯点得迟,3人睡定后就立即吹灭了。这晚入睡后,混身的骨头都疼,辗转反侧,睡 睡醒醒,却又梦魂萦绕,不得安宁。梦中,看见景超从远方的一个高坡上向我招手,急急地 喊我。我着急地要奔向他,却腿脚发软,膝盖处生疼,总无法向他靠近。想喊他,又喊不出 声来。我在哽咽中醒来,又立即睡去,过度疲劳的身体不容许我浪费一分钟的睡眠时间。沉 睡中,景超又在朦胧中出现,我仍无法靠近他,无法跟他说上话……直到起床的钟声划破 清晨的静谧唤醒了我们3人,我的心情仍十分沉重。
我和小徐听到起床的钟声时,第一个反应是连连呻吟,声调有高有低,轻重不一,长短各异 的“哎哟”声不绝于耳。呻吟声说明我们都已醒来,而每个人头天的疲劳显然还都没恢复, 都没睡够。喘着粗气的呻吟,从胸腔里发出的深长的一声声“哎哟”,似乎能稍稍缓解一下 尚未恢复的疲劳,使我们从难以摆脱的瞌睡中逐渐清醒过来,转换情绪,去勇敢地迎接新的 一天还要继续的苦重劳动。没几分钟,小徐就第一个爬起来迅速穿衣,接着是我。小徐告 诉我,早晨上工切不可迟到,农活都是早晨才安排,一迟到,同组的人都下地走了,找也找 不到。石天爱在我和小徐连续大声呻吟时似还在蒙头大睡,她起床最迟,只短促地呻吟几声 就翻身坐了起来。但动作最快,我和小徐披上棉衣走出宿舍门时,她也急急忙忙走了。安西 属大陆性气候,温差大,已是初夏,大家仍早晚披棉衣。大约由于考虑到我们的体力差,顶 不上男劳力,我和她俩没分在一个组,干活不在一块儿。
这天,我也干上了平整土地的活。十工农场是个开办了没几年的新场,扩大土地面积在全部 农活中举足轻重,因为新开垦的耕地只要种下去,浇上水,头一年每亩就会有150公斤小麦 的产量,所以农场领导十分重视平整土地。我们所做的,就是在拖拉机已翻耕过的地里,在 倾斜、高低不平的块段,用小车推土,把它垫平,或用铁锨铲,把拖拉机深翻过的沟沟坎坎 想法铲平,垫好。
我们全组十几人,工人、右派、民工都有。几位右派难友都是3月来的,他们干活显得轻松 自在,和工人闲谈起来,除了不谈政治,别的什么都说。原民乐县一位民政科长老牛,还是 庄稼行里的“把式”,一块地是否整治平了,组长会征求他的意见。他和组长蹲在地里细眯 着眼左看右看,指出哪里还应再推去若干车土,哪里还应再取土,哪里用花锨点挖就行,哪 里还应取掉一两铁锨(指深度)的土。我们看见嫌高的地段,他说:“还低,再推十几车。” 按照他的意见推够了土以后,再看,果然整块地都平整了。这种凭借肉眼测量的功夫,有时 组长似乎还不及他。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小便时,只走出几步,转过身就尿,并不考虑同 一块地里还有女性。
原在张掖县工商联工作的老任他大概是个资本家吧,山西人,短粗的身材,圆脸,40 岁左右,劳动很踏实。他在来农场以前,就一直在农业社和县上的右派们一起劳动了。他听 我说景超去了夹边沟,悄声对我说:“听说夹边沟吃不饱饭,你爱人咋去了那儿?”顿时,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一阵狂跳……我希望这只是一种不真的传闻,不禁默默地在心 里念叨:景超啊,景超,你从小吃不饱饭,在夹边沟可不能再挨饿,你挨着饿怎么劳动,怎 么走出困境呢?
紧张苦重的劳动,又使我无暇多想及他。我心力交瘁,脑力和体力的全部总和应付每天必须 支付的劳动总量,实际上已经处于透支状态。
几天后,在确实举不动铁锨的时候,按照石天爱的建议,我有点胆怯地学推小车。这是一种 单轮的木制小车,车厢呈簸箕状,车厢里装了土,推到了地里的低洼处,一抬车把,土就能 倒出。一上工,我先挑了个车厢小、装土少的小车。全组不论谁给我的小车铲土,都有意照 顾少装些土。大家见我主动推车,都认为是一种积极劳动的表现呢!因为没力气,没经验, 开头,我无法掌握小车的平衡,小车摇晃着,我瘦弱单薄的身躯也摇晃着一直向前冲。推了 一两个小时后,才大体掌握了平衡,这中间也还有些窍道。但我仍觉疲劳不堪。有时,我真 想倒在地里沉沉睡去不再醒来,我祈求在沉睡中快乐地踏进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不再返回,我 要逃避我无力承受的劳动,我要躲开这个令人太痛苦、太难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可是,心中 又有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声音在呼唤:“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无言地 推车,面不改色地继续推车,挪了一步又一步,推了一车又一车!我仍坚定地认为我是跟着 党干革命的人,我不能软弱,不能畏缩。况且,当了右派的人既无退路,前面又没有其他可 行之路,畏缩后退,叫苦喊冤,只能带来更多的麻烦,更多的艰难。个别表现“不好”的难 友在农场仍受到批判,开他的斗争会,我也听说过。石天爱就是其中的一个。石天爱自己虽 没吭声,小徐曾悄悄地给我说过。她自己怎么吭声?吭声只能被认为是对改造不满的表现。 那时,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国土上,走到哪里,都只认这一个理。
来农场前,我曾向往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上中学时国文老师魏剑生带领 我们在教室里反复吟哦过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这般的闲适自在,物我两忘,与我现在实际经历的真实生活是个绝对不协调 的音符,而这些诗句有时仍会突然闯进脑际,流连一阵,又倏忽而去。不为5斗米折腰的陶 渊明活得多么潇洒,真让人羡慕!我们到底干了什么,却要这般的饮泣吞声,强做欢颜,苦 苦挣扎?
安西夏日的白昼特别长,每天日未出我们已急急奔向田野,坚持到“日入而息”,那漫长而 苦重的劳动,使每个人的耐受力都受到冲击。中午有两小时的休息。每个人回到宿舍后的第 一件事,都是急匆匆拿起饭碗到伙房外排队打饭。中午一般吃面条兰州人称之为一锅子 面 ,面条里如和些新葱、白菜,就很好吃了,无油因为农场不种植油料作物。从地里回来 的人们,端起饭碗蹲在墙脚的阴凉处大吃面条很少细嚼,每个人嘴里发出的都是唏里呼噜的 吞咽声。干罢重活后的饥饿催促他们快吃;吃完饭后还要倒头睡个午觉,更逼迫他们不得不 快吃。我们同室的女伴吃饭也都很快,但从小吃惯了精细饭食的石天爱胃很小,无法把要吃 的全部面条做一次性食用,她总要留下一碗面条带回宿舍,放在宿舍里用树枝泥巴做成的平 台上,等午睡起来,把凉冷了的面条再迅速吃完。下午干活一般不太紧张,到四五点钟以后 ,包括工人组长在内,人人好像都在企盼着下工。下工又无钟点,回去早了还怕队里批评, 于是,有些人不时向远处张望,看别的组是不是已经收工在往回走,看三大队的 旗杆上标志着收工的红旗是否已升起飘在了旗杆顶端。那时,戴手表的只有极个别的难友, 大家都无准确地记载着不住运行的时间进程的小小的精致好看的手表。在队部的旗杆上升起 飘飞的红旗,可以使分散在田野里的所有人员抬头一望,欣喜地发现收工的时间已到,于是 ,便喜滋滋地立即打道回队。到快收工的时候,劳动的速度明显减慢,谝闲传的热烈了起来 ,我则连说话的劲儿也没了,只是焦灼地盼望快快收工。而灼热刺目的红日此刻像是钉到了 半天,一动也不动。
这天,老牛和年轻工人小李,对一堆才长出细小叶子的草丛展开了围攻,这丛草似已长了多 年,盘根错节,隆起二三尺见方一个土堆。他俩先用铁锨挖草丛周围的土,遇到手指粗的草 根就把铁锨提得高高的又猛剁下去,再蹬上一脚,锋利的锨刃一下就剁断了草根,满满一锨 土 随着就被扔向数尺外的低洼之处,草根被拣出堆在一旁。土堆快挖空时,铁锨遇到了主根, 用铁锨剁已不济事,老牛说:“小李,把镢头拿来!”小李拿着镢头过来,手一挥,要老牛 走开,向两只手心连吐了两口唾沫,用镢头从横向向草根猛砍几下,只听“咔嚓”一声,主 根断了。小李又用镢头在主根周围连刨几下,拽出一条茶杯粗、两三尺长的草根。老牛有意 考我,问:“和凤鸣,你知道这是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又问:“这是什么草根?” 在我确实回答不上来时,他才说:“这是甘草根!”甘草作为中药我是熟悉的,过去在兰州 见到的甘草都经过药店的加工,一般都是切成薄片,从切面看最粗也只有小指头粗。甘草在 中药里用途广泛,谁能想到在这儿的荒野里竟出现了,长得如此粗壮,而且是粗壮得见所未 见,闻所未闻。我在编《甘肃农民报》时,报纸上也介绍过农民挖药材搞副业增加收入的事 。这一堆甘草如卖给药材公司至少会有几块钱吧,但药材公司不会到荒野里来收购,安西县 城里也未必有收购药材的机构,这来自荒野的上好药材也只好又弃之荒野了。
工人组长在闲谝中对我这几日的劳动表示满意。他顺口对我同屋的两个女伴也进行评论:“ 那个石天爱‘滑稽’(意思是奸滑)得很,听说劳动的时候一转身就不见了,找来找去,一个 人坐在僻背处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