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组长在闲谝中对我这几日的劳动表示满意。他顺口对我同屋的两个女伴也进行评论:“ 那个石天爱‘滑稽’(意思是奸滑)得很,听说劳动的时候一转身就不见了,找来找去,一个 人坐在僻背处偷偷地抽烟,再一问,说是小便去了,一个女同志,怎么是这么个的!”他宽 厚地笑笑,也不再说更尖刻的话。如果在原单位,对石天爱这种“表现”,坚持反动立场、 不思悔改之类的批判,肯定就来了。也许,十工农场未经过反右斗争的暴风雨全农场未 定一个右派,这是个极特殊的例外。人们还不懂得,不习惯于对和自己一起劳动的人运用这 样的批判用语。他又说:“徐福莲行哩,劳动能行!才来时栖惶得很,劳动一阵就到地埂埂上挤奶去了,奶憋得哭鼻子,家里还有个半岁的娃娃哩!”大家对徐福莲也不说同情的话, 因为都知道不能同情右派。只听见有谁“唉”了一声。对石天爱看不惯的人就多了,小李 就鄙夷地说:“我就没见过女人有那样抽烟的,手指头熏得黄成啥了,还是个丫头哩!”老 牛立即打趣道:“小李,你不是没对象吗?把石天爱介绍给你怎么样?”小李竟当了真:“哼 ,我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她,谁要她!”有人又揶揄道:“石天爱好着哩,天都爱,你不爱 吗?找上石天爱,还能领上你到天津拜望丈母娘哩!”于是小伙子红了脸,两人耍闹着厮打了 起来。工人们都毫无例外地从做人、做一个女人的角度看问题,而不是在政治上对我们有其 他苛求,这使我略感宽慰,劳动条件的严峻似也可以忍受了。
太阳渐渐偏西,终于下工了。浩瀚荒原上的落日景观未及出现,我们已回到了宿舍,其实我 们已劳动了十二三个小时,饥肠辘辘的人们拿起饭碗就急急地向伙房走去。我步履艰难,回 到宿舍先靠在炕边上喘了口气,稍稍休息了一下,才去吃饭。
一天,组长派两个武威民工领我和老任在已播种过的地边点种玉米、白兰瓜,这真是多日来 最轻省的一次活路,拿小铲子铲个两寸左右的小坑,扔进一两个籽,再埋好就行。武威民工 已和我熟惯了,我用过去采访时学会的几句武威话和他们开玩笑,我说:“听说你们武威人 爱吃山药米棒(拌)面,〖ZW(〗〖HT6〗把洋芋和小米先在锅里煮烂,再下进面条煮熟后的一 种吃法。武威人称洋芋为山药。〖ZW)〗说是‘桑(三)天不吃米棒(拌)面,心里钢(干)焦钢( 干)焦的’!是不是真是这样?”四方脸,有着络腮胡子的民工笑着说:“你的武威话怎么说 得这么好?这话说得实实的,武威人的山药米棒(拌)面吃了是滋润的,就是好吃,桑(三)天 不吃,心里火烧火燎的,不好受,这里光吃白面一点不香。我们武威不光米棒(拌)面好吃, 啥啥都有,现在新葱、水萝卜、菠菜、小白菜哩,嘿,各种新菜都吃上了,这里要吃上新菜 还早着哩,又有几样菜吃哩嘛!”原来,我的一席话竟也勾起了他们的思乡情。
突然,狂风骤起,铺天盖地的大风席卷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两个武威民工喊了声 :“趴下!”立时俯身在地埂下一动不动了。我学他们的样儿,两手抱头,双眼紧闭,立即 也趴在了地埂下。只听见狂风如千军万马奔腾咆哮而来,又咆哮奔腾而去,强劲的风几乎要 把趴在地埂下的人们掀翻,把穿在身上的棉衣撕扯起刮走。如是往复不已,耳边响起的分明 已是军中的厮杀,干戈的撞击,两军对垒中决一死战的冲锋与后退,雄壮而凄厉的声声号角 。好一阵,两军似在退却中,奔腾咆哮声渐渐在隐去……忽然,狂风又似卷着巨浪,从半 天里劈头盖脑地浇下,浇得人凉透冷透,隆隆的响声不断向远方散去,像是大海上滚滚波涛 翻涌不已发出的巨响。我们似匍匐在被惊涛骇浪猛烈袭击的航船上,一次又一次地被半空里 降下的挟着狂风的巨浪击打着,航船颠簸不已。我奋力挣扎着,身体紧贴地面,拼命靠近地 埂,生怕自己被狂风巨浪席卷而去。风,主宰了一切,生命、意志、自由,一切的一切全都 俯首听命,屈从于狂风的摆布,任凭狂风大施淫威!
匍匐在地的我,感觉到生命的脆弱。我趴在地上许久许久。清醒的意识,又使我觉得自己似 乎 随着大风高高飘起,乘风而远去。我飘到了妈妈的炕头前探望久病的妈妈。低水平的小学教 员的生活,使妈妈只能居住于向私人租来的旧平房,全家人住一个大炕。我看见妈妈瘦削苍 白的面庞又增添了几多皱纹,几多愁容。围绕在妈妈身旁的小夏少了许多欢快,许多活泼, 外祖母的关怀,怎能替代父母之爱?他一定是因为想爸爸,想妈妈,变得寡言少语了,妈妈 来了,快让妈妈好好看看你……我又飘呀飘,飘到了伐夏的课桌前,伐夏端坐着,眼睛明亮 ,正在大声朗读课文。我又轻轻飘荡了许久,仿佛飘到了似乎是夹边沟农场的地方。噢,那 里也是狂风滚滚,灰黄苍茫的尘雾盖住了一切,我东找西寻,却怎么也看不到景超的踪影… …他在哪儿?
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是独自个儿被抛掷在茫茫的荒原上,正独自个儿经受着狂怒的暴风的作 践,寂寞孤独,苦不堪言。从来没有宗教意识的我,不禁从心底里不断呼喊:“上帝啊,你 为什么让我这样受苦?你还将怎样?还将怎样?”此时,我觉得只有上帝才能听到我的呼唤, 而上帝究竟是仁慈的,还是残暴的?不断呼唤着上帝的我,心里并不清楚。但我还是呼唤着 :“上帝啊,上帝!”我紧紧匍匐在地,尽力挣扎着,真正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威力。啊,渺 小的我,孤独无助的我!
就在这些日子里,出现在夹边沟的沙暴,其肆虐的程度,对生命的威胁破坏,也绝不下于我 所经受的这场风暴。
1958年5月被西北军区战斗文工团开除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的王志在去夹边沟之前 他是团里的编导,多年后告诉我,他到农场没多少日子就遇到一场沙暴顾名思义,沙暴 的可怖与破坏力要更为严重。那天,大家正在劳动,领工的队长突然大喊:“快趴到地埂下 面,都趴下!”队长的话就是命令,不得违抗,于是,人人都立即服从地趴在地埂下,但心 里并不明就里。这时,王志注意地看到西边天地相接之处出现了长长的窄窄的一道红色,红 色上边天空变成了浓重的黑色,而此刻他们劳动所在的上空依然湛蓝晴朗。但,10分钟后, 沙暴便铺天盖地而来,飞沙走石,刮了个天昏地暗。他们个个紧紧地匍匐在地,被飞沙走石 打得不敢动弹,还怕被沙暴掀得离开大地。尽管他们都是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许多人原 先也未曾有过如此的经历,他们远离故土亲人,以含冤受辱之身遭受沙暴的蹂躏,心中的万 千悲苦伤感,用唐代诗人李益的诗来说,真是:“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
无遮拦的沙暴还无情地刮走了出土不久的大片麦苗,埋下了饥饿的种子。这才是最可怖的, 它直接威胁到仰仗土地的收成才能生存的两千多劳教分子的生命。沙暴在肆意地和受难者开 着玩笑。它为什么不肆意呢?有人对它的肆意很赏识。选择这种普通人难以生存的地方对甘 肃全省的极右分子予以惩罚,让两千多无辜者在苦役及无效劳动中消耗体力消磨生命。这正 是当时甘肃省一些领导人所要的效果。
一两个小时后,队长命令整队回宿舍休息。因为天依然昏黑,用王志的话说:“像是日全食 了一样。”为了防止逃跑,劳改犯不宜在暗无天日的情况下出工,劳教人员也依此管理。由 于沙暴的出现而得以休息,王志感到很高兴,大家都庆幸能够休息半天。
还是再回到十工农场,说我自己吧,我们4人趴在地埂下,过了许久许久,风才渐渐住了。 我们一个个翻身坐起,只见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头上脸上蒙了厚厚的一层沙土,牙齿和牙 齿缝里填的是沙土,浑身上下的沙土随着身体的活动正簌簌地往下掉落。人,像是才从土窝 里打了个滚出来。记得小时候,奶奶嫌我玩土弄脏了衣服,总说我:“像个土贼一样!”那 时,我对“土贼”一词十分不解,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土贼”大概就是这般模样。以前 我虽也经常下乡采访,和农民同吃同住,可从来不曾见过哪个贫苦农民让沙土弄成这等模样 。武威民工破口大骂:“我日他妈,这么个鬼天气!”
我们拍打掉刮在衣服上的厚厚的沙土,一次又一次地唾去嘴里刮进的沙土,夹在牙齿中间的 沙子在不断吐唾沫时发生磨擦,牙碜得很。头脸上的厚土,也是要认真擦拭的,民工和老任 取下头上的布帽子用力擦拭,我掏出一块大手绢使劲擦拭。土太厚了,反复擦拭了一阵,才 又露出了各自的“庐山真面目”。
然后,我们又继续点种。老任平静地说,他从3月间来到农场,这样的大风天气,已遇着几 次了。我们俩都只笑笑,并不表示丝毫的抱怨。因为我们都清楚自己的政治身份。我们是来 这儿“改造”自己的。两个民工骂骂咧咧,又和自己的家乡比较:“我们武威哪里有这么个 鬼 天气!”
我和老任应该平静。在这年春天的风暴里,十工农场四大队有一位难友不幸遇难。夜里正在 田边放水的他,不懂得风暴狂烈的秉性,竟不幸被狂风刮进河水,没有了踪影。这位难友的 姓名已无从知道。不知当时是怎样通知他家里的。比较而言,我和老任确实无可抱怨,今天 的幸存者们都不必抱怨什么。
这天中午回到宿舍,铺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沙土,像是涂抹了一层土黄色,因为铺不很平,低 凹处颜色就重些,显得五抹六道的。我们吃午饭回来,用手大概抹去铺上的沙土,头枕在靠 墙叠起的被子上,仍跟往日一样立即沉沉大睡。我们已习惯于睡在不洁的炕上,我们的炕上 从来就没有干净过。普通农民用自己扎就的笤帚把炕扫得干干净净,我们没有这种笤帚。只 是这天落下的沙土较往日又多了些,多了又怎样,沙土多了照样睡觉,睡觉是无论如何也耽 搁不得的。
没想到,过了没几天,老任就离开我们去了夹边沟农场。那是一天上午,我们全组都在地里 平整土地,老任就在我身边拿把铁锨铲地。他,一向不多话,给人的印象是个老成憨厚的人 ,劳动已很在行。他默默地干活,并未料到即将到来的变故。在我注意到时,地边已站着两 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是从张掖来找老任的。老任把铁锨插在地里走到他们面前,其中的一 个说:“原来对你的处分通知错了,应该是把你送到酒泉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的,你马上去 收拾一下行李,跟我们一起走。”老任的脸刷的一下变得发白了,他没有和我们告别,嘴 里应承了一声,就跟着那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对此情景,我和难友们谁也不做任何议论, 只是重新拿起了铁锨,继续干自己的活。心里都在捉摸: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工人组长关切 地说道:“老任这是咋了,咋又去了夹边沟?在这里劳动得不是好好的嘛!”他有些不解,为 老任还有些不平。老任有个胃疼的病,有时在劳动中犯了,就要蹲下休息一阵。有一次,组 长关心地让他到医务所去要点药吃,老任笑笑说:“不要紧,我这胃病是肚子饿了就疼,春 节前在农业社劳动时就犯过几回,那时候,我买一包点心一吃就好!”组长也就不多说什么 了,因为当时灶上不存在吃不饱肚子的问题,老任只是在开饭前肚子饿了,到开饭时尽肚子 吃饱也就行了。老任也是没有了工资的人,来农场后他已没钱随便买点心吃了,1956年的私 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肯定已把他的家底贴进去了,老婆孩子原来都靠他养活,此时还不知 怎样过活呢!他平时生活上十分节俭,一切开支就在那20元生活费之内,不多花一个钱。 此时,这里已传闻夹边沟农场吃不饱肚子,他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是预料到不可抗拒的可怕 的厄运再一次又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想到了他对景超有过的担心,我不禁对他今后的命运又 想了好一阵。今后,他的胃疼一定是常要犯的吧。不知他到了夹边沟会不会见到我的亲 人,同我的亲人分到一处?我倒是希望他能见到景超,把我在这里的一切情况都详细告诉他 。
中午,我们下工回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老任,他走得何其匆匆,此后老任也就音讯杳无了。
到农场不久,有一个打扫厕所的老头颇引人注目。老头近70岁了,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场 部的厕所。老头有点驼背,个子高大,常穿一身浅灰的旧布制服,头上顶一条颜色发灰发黄 的毛巾,毛巾上又戴一顶旧了的布帽,毛巾的两头都从头上垂挂下来,露在帽子外面遮住了 耳朵。老头大概只顾了遮挡风沙尘土,没有顾及仪表之类。他的劳动工具是一个独轮小车, 用来向厕所里垫土除粪,一把铁锨,一个芨芨草做就的扫帚。打扫厕所工作虽是脏活,比起 下地要轻省多了,每天打扫一次也就行了,农场的厕所比城里的公共厕所还干净,臭味不大 。这是农场领导对这位老头的特殊优待。老头已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农场领导认为他能干这 些活就很可以了。老头态度特好,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每天清扫厕所,毫不懈怠。
很快我就打听到,这位老头叫高天人,是原铁路局的工程师,学问大着呢,会几国的语言。 有一次,我在老头的宿舍里待了一会,想和老头闲谈几句,但房子里还有别的人,人声嘈杂 ,老头的耳朵背,我问了几句话,他都听不清楚,我想和他简单地用笔交谈一下,就问他: “有没有纸?”他仍没有听清。我就从已经遗忘的英语里拣起了个词,问他:“paper?有没 有paper?”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是没听清,还是没有纸。这次谈话便就此结束。此后再 遇见老头,我们相互间都亲切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的难友高仲君告诉我,高老头打扫完厕所,有时还到三大队的队部和他聊一会儿天。高仲 君当时担任三大队统计。高老头告诉他的一家子高仲君,说他是30年代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 的研究生。
高仲君说:“那你的学问就很深厚了。”老头说:“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不算啥。使我的学 识大有长进的,是我回国后在上海广义书局当了10年的秘书长,这个职务要审阅书局出版的 全部著作,我在审阅各种门类的著作时,自己先要弄懂它们,这就大大地增长了我的见识学 问。”
“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叫高天仁,而叫高天人呢?”高仲君在肃然起敬中,又紧追不舍地问。 他知道高老头平时也难得和别人交谈,不会着恼。
“‘仁’算个什么呢,‘人’才是最伟大的,有了人,才有了这个世界,所以我不叫‘天仁 ’,而叫‘天人’。”
高仲君只有唯唯称是。“天人”的名字虽取得好,一个对“人”这个尊贵的字眼信心十足满 怀热情的人,自己却从高高的天际飘落到了大地母亲的胸膛上,每天在清扫厕所中进行创造 。
样子滑稽可笑和蔼可亲的高老头受到我的尊敬,不仅因为他有渊博的学识,且是出版界老前 辈,还由于我也曾服务于出版界。1952年年初,《甘肃农民报》编辑部并入甘肃人民出版社 ,当时甘肃人民出版社主要出版通俗读物,我们在编报之余,还要抽时间编些通俗的小册子 。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后,街上到处都是横幅大标语:“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 明天!”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