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是我们的 明天!”苏联著名的艺术家组成演出团来华访问演出。兰州有幸成为演出团访问的城市,我 也有幸去看了演出。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表演了独舞,还有其他种种精彩的演出,使我眼花 缭乱。就在此期间,我作为时事版的编辑,编了一本书名就叫《苏联老大哥》的小册子。是 年秋冬之际,《甘肃农民报》又脱离出版社,我在出版社先后也只待了1年左右。到50年代 中期,甘肃人民出版社扩大业务,到处招兵买马,新任副总编辑沈其东曾到北京等地招收人 员。此人虽是老干部后来也成为出版社的大右派,而且居然也被划了个所谓的小集团。在甘 肃省新闻出版系统声势浩大火力猛烈的批判右派的大会上,有人对沈其东招收人员的事作 为右派罪状之一进行了揭发批判。但高天人那时并未进入沈其东的视野,将其收揽进出版社 。如他早早地进了出版社,我们在此间就会因为是老相识而多一些交谈。不过对沈其东来说 又会罪加一等,分明是“招降纳叛”嘛!
高仲君是个在反右派斗争中始终没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的人。他原是服务厅计划处的干部, 业务处处长曹某是个老资格,文化低,工作能力差。鸣放时,高仲君说,曹某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这就不得了啦,说他攻击了党的领导,就是反党。高仲君坚决不承认是反党, 更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自己承认或不承认,右派分子的帽子还是戴定了。他同服务厅的 一伙难友都来到了十工农场劳动改造,委屈不已的难友们常聚到他身边诉说冤情,高仲君说 :“再别说了,这是在中国,才让咱们来劳动改造,如果在苏联的斯大林时代,咱们都没命 了,就在农场好好劳动,总会有个结果的。”难友们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是,自己就是有再 大的冤情,在劳动中听党的话,跟党一条心,是对自己的一切的最好证明。
第三章景超的来信
我急切地盼望景超的来信。以前,他经常下乡采访,离家后总是每星期来封信, 寄来他的情,寄来他的爱。我也是每信必复,不让他焦急等待。小夏断奶后我也下乡采访, 每到一地立即写信,以后便是每星期一封了。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此次别离,我们互相叮 咛,今后书信来往要密切些,一定要保持每星期一封,各自遇到了什么事情要在信上多说说 ,以后见面很难,心里的话只能在信上倾诉。但他的信一直没来。
每天劳动之余,到了晚上,我和小徐、石天爱在昏暗的冒着黑烟的小煤油灯光下闲话一阵, 都 为思念亲人的痛苦所折磨,都在等家信。小徐的口头语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家中来 封信。”石天爱一开口就来了气,她粗声粗气,连连发着脾气说:“老太太不知怎么回事, 怎么就连信也不来了,她就不知道她女儿在农场劳动吗?她这辈子哪受过这样的苦,她就不 知道我为什么受这苦,就不管了,可恨不可恨!”她在妈妈眼里还是唯一可亲可爱的娇女儿 ,现在,她有权发脾气的对象只有妈妈一人了,远在天津的老人能听见女儿的呼唤吗?
景超的处境令人担忧,几个难友都告诉我,夹边沟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这里,劳动重,吃不 饱。有人还说:“你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我们这里来劳动的也有开除公职的,这里农场的 领导好,把我们对待得好,在这里思想上没压力,只要愿意留下劳动的,场里都要。”可我 们哪想到会有这种可能,记得报社人事科长常有德在向我们宣布处分时就说:“听说王景超 、和凤鸣要求到一个农场劳动,这不行,处分不一样,怎么能在一个农场劳动。”事实上, 我们当时并未提此要求。景超曾向分工管文化部的副总编辑樊大畏正式提出,为了照顾孩子 ,请求让我留在兰州劳动。此话由樊大畏转告后,竟变成我们要求在一个农场劳动。意思明 确的话转告后为什么变了样,我一直不解。后来才得知,樊大畏的妻子在省总工会也划了右 派,她并未离开兰州去农场劳动,因为她既要照顾当高干的丈夫的生活,当然也要照顾孩子 。樊大畏本人就可以向省总工会领导上提出此要求,而以他省报副总编辑的地位,一旦提出 ,省总工会便不会不予考虑。所以,同样是右派分子的她,因为有个当副总编辑的丈夫, 与我却是两样对待。也许,正是由于这两件事有些联系,景超要樊大畏转告的话才变了样, 反正,当时景超也不可能再找樊大畏去对质。话说回来,常有德在大会上公开声明,坚决拒 绝了的事,在这里只消自己表个态提出要求,就能实现。我们如果早想到这种可能,景超就 不会去夹边沟了,景超如能送我们到十工农场,他肯定就留下了。但是,一切都晚了。
我无法写信给他,因为夹边沟肯定也是个大农场,我不知他分在哪个队。
我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地等待他的来信。
小徐以万种柔肠焦急地等待丈夫的来信;石天爱骂着娘等待妈妈的来信;为等景超的来信, 我觉得日子十分难熬,不知他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精神简直濒于崩溃。
终于,在分别十数日后,景超的信总算是来了,我捧着这封日思夜盼,盼了多日的来信,心 不禁咚咚咚地一阵狂跳。这是一个小小的、揉得皱巴巴的信封,奇怪的是信封开着口,没粘 ,里面装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字写得歪歪斜斜,没有了他的来信中惯常对我的爱称,只是简 单地说到他现在新添墩站,已开始劳动,主要是挖水渠,队里管伙食,每月发两三元的零花 钱。问我现在的劳动和生活情况,让我详细告诉他,还说,他们规定每月只能发两封家信, 让我以后每月也给他写两封信。
这就是我盼望的来信吗?他从未写过如此简单冷淡干巴的信给我,如果不是他的字迹,我真 不相信这会是他写给我的信,但这又确实是他写的信,真是他写的信。过去他的来信在末尾 总要附上“吻你!”这封信也没写。过去写上“吻你!”我也并不在意,认为这是于情于理必 定要写的;这封让我盼望了多日的信少了“吻你”二字,既让我失望,也引发了我感情上无 法遏制的渴望。此时此地,我是多么地需要他,我需要在他男子汉的臂弯里静静地憩息,我 有多少肺腑之言要向他诉说,心里积蓄了多少痛苦要尽情地向他倾吐,而且只能向他倾吐。 但是,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回忆起以往他曾写给我的一封封充满柔情厚爱的来信,我的心 里更是痛楚难忍。
过去,我总认为我们从热恋到婚后的书信来往都是生活中最正常的事,不以为意,一般也不 保存,那时,我们视革命为重,出现在他的日记里的是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 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也很喜欢这首诗,只是在我们的心目中,“自由” 二字已改为“革命”。但是,当我们沐浴在爱河之中自由浮沉之时,一切又全都变得毫无羁 绊。1950年夏天,在我们开始不久的热恋之中,他要去平凉采访,分别没几天,我就收到了 他长达16页的来信,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他厚厚的来信,思念之苦在渐渐消融中。他仿佛就 在我的耳边依然说着缠缠绵绵的情话,诉说着他剪不断的离情别绪,他温柔地不断轻声呼唤 着我,呼唤着他从心底喊出的唯有他才能呼唤的对我的爱称,轻轻敲打在我甜蜜蜜的心扉上 。这时苦涩的离愁又变得别有一番滋味。他信上的字字句句,恰似一弯清泉丁丁冬冬,在我 纷乱的心绪里注入了甘甜、宁静、快乐,这世界真美好!我立即写信给他。
几度没完没了地读信,我的神情引起了同屋女伴边绥的注意。她是复旦新闻系的,没毕业就 参加了工作,比我大几岁,我们一向友好,坦诚相处。一天,我又收到了景超的信,她竟开 口说想看看景超的来信,我有点羞涩,哪有把情书拿给别人看的!但她又执意要求,以我们 之间的情谊,觉得看了也无妨,就让她看了这封。她靠在单人床的被子上含笑而读,仿佛颇 有些触动,看完说:“你真幸福,他真的非常非常爱你!”我笑了,沉浸在爱情的迷醉与快 乐之中。
现在,从他的来信看,我们在苦难中想要互诉衷肠、沟通心曲已无法做到,这种残忍的剥夺 使我的心震颤不已。因为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一切,他的通信自由已被剥夺。信,是经过检查 才发出的。检查信的人居然认为劳教人员的家信可以不封口,信封里装的信件丢失了也无所 谓。寄出不封口的信件,在全世界大概也只有酒泉夹边沟农场这个独特的所在。这奇特的寄 信方式,只是进一步提醒我,唯一沟通和抚慰两个受难的灵魂的渠道已被堵死。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我们原都认为不能劳动生活在一起,我们 同甘苦共患难的心曲通过书信往来,即便不能尽情表述,精神上的联结,感情上的互补与互 勉,将支撑我们渡过难关走出困境,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泡影。
可怜而可叹的右派分子的公民权,被戏弄、被蹂躏的公民权!
令人追悔不已的,这竟是景超自己的选择,人事科通知对他的处理时,另一位科长王毅还告 诉他,开除公职后,也可以自谋出路,譬如,可以回老家劳动,或自找其他生活出路,如果 不愿自谋出路,就去农场劳动教养,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到人民的 行列中来。他那么痴,那么傻,竟仍然以一腔虔诚完全相信了这番话。他也过分自信,中国 人有句老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自认为他自己就是在逆境中将要获得新生命的人。 他性格倔强,不屈不挠。一次,报社领导找他谈话,一顿猛批后,说他态度恶劣,破坏运 动,自绝于人民,继续顽抗下去,就该进劳改队了。他回到家中,神情有些黯然,还说道: “真要让我进劳改队我也不怕,我就要写劳改事业在新中国的胜利!”真是天真而可笑的迷 梦哟!他那纯真的童心依然未改初衷,没有丝毫的泯灭。他认为,为混口饭吃去自谋出路太 窝囊,他认真想的就是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早日走出困境,把自己的迷梦再继续下去。 他已没有了公职,谁还会对他耕耘的笔横加干预呢?实现自己的梦幻也许倒是有了一抹玫瑰 色的霞光!他幼稚地这样想。
风云变幻的1957年使我们成为“罪人”,负罪后的孤独、寂寞、痛楚、求索,又使我们的思 维模式有了些转换,我们眼睛里的世界也另有一番变化,单色调隐匿了,一目了然的线条退 出了视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新的画图,色彩纷繁,景色奇丽,阴晴无常,诡谲多变,光 明与黑暗同在,红日在迷雾中冉冉升起。他宽阔的胸腔里燃烧着滚滚烈焰,他再一次跪拜在 文艺之神的圣殿里默默祈祷,他要用自己并不笨拙的笔义无反顾地去表现他才刚认识、才刚 了解到的一切。才刚出现在眼前的那个陌生世界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经 历,他觉得这世道无比险恶,太不公正。内心深处,则出现了一种无可扼制的坚强力量,要 他把自己身心受到的残酷伤害诉诸世人。这痛苦是他个人的,是我们家的,他也已隐隐约约 地意识到,它是时代的悲剧。
可叹他太天真太善良了,多年来他囿于中国共产党的教诲,思维模式依然刻板单调。反右斗 争后期,报纸重新刊出王实味40年代的杂文《野百合花》及丁玲的《三八节有感》,作 为大毒草教育大家。他读后十分感慨地说:“既然这些杂文都是大毒草,我还写什么杂文呢 ,我早先没读过。”那时,他依然头脑单纯幼稚。他哪里知道,毛泽东以他的雄图大略,倡 导“双百”方针,游说于大江上下,在2月最高国务会议及3月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作长篇 报告,动员知识界广开言路。而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在全国出现不久,风乍起 ,到5月15日,毛泽东已写出《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党内文件,迅速指出了右派的“猖狂进 攻 ”。此时,全国人民还被蒙在鼓里。当年读过与未读过《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的人 们,都会重蹈覆辙,毛泽东动员鸣放太动人、太具诱惑力了。在此新形势下,他提倡写杂文 ,还说:“我辞去国家主席职务以后,可以给你们(指《人民日报》)写一些文章。”〖ZW( 〗〖HT6〗转引自《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第49页。〖ZW)〗毛泽东准备 辞去国家主席职务以后想要写的文章,普通的知识分子不用辞职就可以写,他们又何乐而不 为呢?可是,在“双百”方针的鼓动下写了杂文的,后来许多人未能幸免于当右派。
人事科长和他谈话,说去劳动教养有利于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他就幼稚地认定是这么个“ 理”。他决定去酒泉夹边沟农场,就是考虑到去那里对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有利些,特别是 他还想重新拿起笔,他想只有摘了右派分子帽子才有可能。所以,再艰苦他也认了。当然, 他再也想不到,设若一切按他的理想实现,更大的文字狱还在以后,更残酷的迫害他将无法 幸免。
但是,由痛苦浸泡过的虔诚所作出的选择,却迅即惩罚了他自己,惩罚了我们俩。
我反复读着这封被检查过的来信,想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些什么,却什么也捕捉不到,干巴巴 的字句,意思明确,连引起联想的可能都没有。歪歪斜斜的字迹,说明他是趴在炕头,或在 腿上垫了本书写就这封信的。
无论如何,我还得提起精神给他写回信。我知道,此时他等待我的回信,一定也是等得焦急 万分。应该说,我来十工农场以后,对各方面的情况都已够满意的了,农场领导 和工人们在政治上不但对我们不加歧视,常常感受到的倒是同情和厚爱。第一次听到农场领 导上称我们为“同志”,曾使我惊讶,后来,所有的人都这样称呼。作为新闻工作者特具的 政治敏感,我知道这种称呼在当时犯禁,是个政治性的“错误”,但,这个称呼使我们大家 都感到 自在亲切,敌我矛盾的界线无形中消除了,这个称呼更唤醒了每个人的自尊心,挨斗时受到 的百般凌辱以及由之而来的委屈自卑情绪得以逐渐转换,大家自重自爱,在生活和劳动极为 艰 苦的条件下,都努力克服自身的弱点和各种困难,劳动上抢先,使自己的形象有个人模人样 。我们的工人组长是战士出身的复转军人,一开起生活会来,开场白总是说:“同志们犯了 些小小不然的错误,到这里参加劳动表现都很好,我这当组长的对大家关心不够,有不到的 地方,大家要及时提出来,不要隐瞒,不要等日子长了,才说我这个组长咋样咋样的,到时 候影响了工作就不好了。”每次先做检查的倒总是他自己。对这一切,我感到很知足,很满 意了。这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据说,当时农场领导曾向各大队下达指示,对我们这些落难 士人不能歧视,不能直呼右派分子,要称同志或下放人员。以当时的政治气候,能下达这样 的指示的农场在全国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了。多年后我回忆起在十工农场我们的境遇,仍觉 感激不尽,在中国右派分子的“改造”史上,我们曾经有过最幸运的几年好时光。
后来曾是我的演出伙伴的侍峒山,初到农场不久,因为有个年轻工人喊他“右派分子”,曾 大动肝火。当时还有几个一起劳动的难友,侍峒山就大骂此人:“你喊我们右派分子,你看 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