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1942》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温故1942-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救灾之时),农民们仍处在死亡之中,他们死在大路上、死在山区里、死在火车站旁、死在自己的泥棚内、死在荒芜的田野中。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员都这么黑心烂肺,看着人民死亡还在盘剥人民。也有良心发现,想为人民办些好事或者想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人。我历来认为,作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要能为我们办些或大或小的好事,官员的动机我们是不追究的,仅是为了为人民服务也好,或是为了创造政绩升官也好,或是为了向某个情人证明什么也好,我们都不管,只要为我们做好事。仁慈心肠的汤恩伯将军就在这时站了出来,步洋人的后尘,学洋人的样子,开办了一个孤儿院,用来收留洋人收剩余的孤儿。这是好事。汤将军是好人。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孤儿院呢?白修德写道:

在我的记忆中,中央政府汤恩伯将军办的孤儿院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连陪同我们参观的军官也受不了这种恶臭,只好抱歉地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请原谅。孤儿院所收容的都是被丢弃的婴儿,四个一起放在摇篮里。放不进摇篮的干脆就放在稻草上。我记不得他们吃些什么了。但是他们身上散发着呕吐出来的污物和屎尿的臭气。孩子死了,就抬出去埋掉。

就是这样,我们仍说汤将军好。因为汤将军已是许多政府官员和将军中最好的了。就是这样的孤儿院,也比没有孤儿院要好哇。

还有的好人在进行募捐和义演。所谓募捐和义演,就是在民间募捐,由演员义演,募得义演的钱,交给政府,由政府再去发放给灾民。一九四二年的《河南民国日报》,在十一月份的报纸上,充斥了救灾义演、救灾音乐会、书画义卖、某某捐款的报道。我所在家乡县的县政府韩书记,就曾主持过一场义演。我相信,参加募捐和义演的人,心都是诚的,血都是热的,血浓于水,流下不少同情我们的眼泪。但问题是,募捐和义演所得,并不能直接交到我们手中,而是要有组织地交给政府,由政府再有组织地分发给灾民。这样,中间就经过许多道政府机构———由省到县,由县到乡,由乡到村———的中间环节,这么多道中间环节,就使我们很不放心了。中央政府的救济款,还层层盘剥,放到银行生利息,到了手中又让大票兑小票,收取百分之十七的手续费;这募捐和几个演员赚得的钱,当经过他们手时,能安全迅速通达到我们这里吗?我们不放心哩。

这些就不说了。政府是爹娘,打骂克扣我们,就如同打掉我们的牙我们可以咽下;问题严重还在于,我们民间一些志人志怪、有特殊才能的人,这时也站了出来。不过不是站到我们灾民一边———站在我们一边对他有什么用呢?而是站在政府一边,替政府研究对付饥饿的办法。如《河南民国日报》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四日载:

财政科员刘道基,目前已发明配制出救荒食品,复杂的吃一次七天不饿,简易的吃一次一天不饿。

任何一个中国人,五十年后,在读到这条简短消息时,我想情感都是很复杂的。看来不但政府依靠不得,连一个科员,我们自己的下层兄弟,也指望不得了。如这种发明是真实的,可行的,当然好;政府欢迎,不用再救灾;我们也欢迎,不用再死人。不但当时的政府欢迎,在以后几十年的中国历史上,饿死人的事也是不断发生的,如有这种人工配制吃一次七天不饿的东西,中国千秋万代可保太平。但这种配制没有流传到今天,可见当时它也只是起了宣传作用、稳定人心作用,并没有救活我们一个人。也许刘道基先生是出于好心、同情心、耐心和细心,也许想借此升官,但不管他个人出于什么动机,这配制也对我们无用。我们照常一天一天在饿死,死在大路上、田野中和火车站旁。

———这就是一九四三年在蒋介石先生领导下的救灾运动。如果用总结性的话说,这是一场闹剧,一场只起宣传作用或者只是做给世界看做给大家看做给洋人洋人政府看的一出闹剧。委员长下令救灾,但并无救灾之心,他心里仍在考虑世界和国家大事,各种政治势力的平衡。这是出演闹剧的症结。闹剧中的角色林林总总,闹剧的承受者仍是我们灾民。这使我不禁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话: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说:我们死不死,有谁来管?作为我们即将死去的灾民,态度又是如何呢?《大公报》记者张高峰记载:河南人是好汉子,眼看自己要饿死,还放出豪语来:“早死晚不死,早死早托生!”

娘啊,多么伟大的字眼!谁说我们的民族没有宗教?谁说我们的民族没有向心力,是一盘散沙?我想就是佛祖面临这种情况,也不过说出这句话了。委员长为什么信基督呢?基督教帮过你什么?就帮助你找了一个老婆;而深入中国人灵魂深处的佛家教义,却在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帮了你政治的大忙。

当然,在这场灾难中,三千万河南人,并不是全饿死了,死的还是少数:三百万。十分之一。逃荒逃了三百万。剩下的河南人还有两千多万。这不死的两千多万人,在指望什么呢?政府指望不得,人指望不得,只有盼望大旱后的土地,当然,土地上也充满了苛捐杂税和压榨。但这毕竟是惟一可以指望的东西。据记载,大旱过后的一九四三年冬天(指年初的冬天),河南下了大雪?七月份又下了大雨。这是好兆头。我们盼望在老天的关照下,夏秋两季能有一个好收成。只要有了可以果腹的粮食,一切都好说,哪怕是一个充满黑暗、丑恶、污秽和盘剥的政府,我们也可以容忍。我们相信,当时的国民政府,在这一点上,倒能与我们心心相通,希望老天开眼,大灾过去,风调雨顺,能有一个好收成。不然情况继续下去,把人一批批全饿死了,政府建在哪里呢?谁给政府中的首脑和各级官员提供温暖的住处和可口的食物然后由他们的头脑去想对付百姓的制度和办法也就是政治呢?人都没有了,它又去统治谁呢?但老天没有买从政府到民众两千多万人的账,一九四三年祸不单行,大旱之后,又来了蝗灾。这更使我们这些灾民的命运雪上加霜。

蝗灾发生于一九四三年秋天。关于蝗灾的描写,我知道主编《百年灾害史》的朋友另有安排,我这篇《温故一九四二》,重点不在蝗虫。关于蝗虫,中国历史上有更大规模的阵仗;另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正在描写它们。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提及,因为我们分别描写的是不同年代的蝗虫。他写的是一九二七年的山东的蝗虫,我写的是一九四三年生活在我故乡的蝗虫,蝗灾相似,蝗虫不同

。据俺姥娘说,一九四三年的蝗虫个大,有绿色的(我想是年轻的),有黄色的(我想是长辈),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像后来发生的太平洋战争或诺曼底登陆时的轰炸机机群一样,老远就听到“嗡嗡”的声音,说俯冲,大家都俯冲,覆盖了一块庄稼地;一个时辰,这块庄稼地就没有了。一九四三年的春天,风打麦,颗粒无收;秋天又遇到蝗虫,灾民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蝗虫来了,人死了,正在继续一批一批地死去。据俺爹俺姥娘讲,蝗虫不吃绿豆,不吃红薯,不吃花生,不吃豇豆,吃豆子、玉米、高粱。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我故乡还无死光的难民,与蝗虫展开了大战。政府我们没办法,它的盘剥和压榨往往通过一架疯狂运转的机器,何况他们有枪;但蝗虫我们可以面对面地与它作战,且没有谋反暴动的嫌疑。这是蝗虫与政府的区别。怎么搏斗?三种办法:一、把床单子绑在竹竿上挥舞,驱赶蚂蚱。但这是损人利己的做法,你把蚂蚱赶走,蚂蚱不在你这块田里,就跑到了别人田里;何况你今天赶走,明天就又来了。二、田与田之间挖大沟,阻挡蚂蚱的前进。蚂蚱吃完这块地,向另一块转移时,要经过大沟,这时就用舂米的碓子砸蚂蚱,把它们砸成烂泥;或用火烧;这种做法有些残忍,但消灭蝗虫较彻底;我想被乡亲们杵死的蚂蚱,也一定像当年饿死的乡亲一样多。三、求神。我姥娘就到牛进宝的姑姑所设的香坛去烧过香,求神保护她的东家的土地不受蚂蚱的侵害。但据资料表明,乡亲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白费。蚂蚱太多,靠布单子,靠沟,靠神,都没有解决问题,蝗虫照样吃了他们的大部分庄稼。灾民在一九四二年是灾民,到一九四三年仍是灾民。

自然的暴君,又开始摇撼河南农民的生命线,旱灾烧死了他们的麦子,蝗虫吃了他们的高粱,冰雹打死了他们的荞麦,最后的希望又随着一棵棵垂毙的秋苗枯焦,把他们赶上死亡的路途。那时的河南人,十之八九困于饥饿中。

照此下去,我想我故乡的河南人,总有一天会被饿死光。这是我们和我们的政府不愿意看到的。后来事实证明,河南人没有全部被饿死,很多人还流传下来,繁衍生息,五十年后,俨然又是在人口上的中国第二大省。当时为什么没有死绝呢?是政府又采取什么措施了吗?不是。是蝗虫

又自动飞走了吗?不是。那是什么?是日本人来了———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开进了河南灾区,这救了我的乡亲们的命。日本人在中国犯了滔天罪行,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我们与他们不共戴天;但在一九四三年冬至一九四四年春的河南灾区,却是这些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救了我不少乡亲们的命。他们给我们发放了不少军粮。我们吃了皇军的军粮,生命得以维持和壮大。当然,日本发军粮的动机绝对是坏的,心不是好心,有战略意图,有政治阴谋,为了收买民心,为了占我们的土地,沦落我们河山,奸淫我们的妻女,但他们救了我们的命;话说回来,我们自己的政府,对待我们的灾民,就没有战略意图和政治阴谋吗?他们对我们撒手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生存,有奶就是娘,吃了日本的粮,是卖国,是汉奸,这个国又有什么不可以卖的呢?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你们为了同日军作战,为了同共产党作战,为了同盟国,为了东南亚战争,为了史迪威,对我们横征暴敛,我们回过头就支持日军,支持侵略者侵略我们。所以,当时我的乡亲们,我的亲戚朋友,为日军带路的,给日军支前的,抬担架的,甚至加入队伍、帮助日军去解除中国军队武装的,不计其数。五十年后,就是追查汉奸,汉奸那么多,遍地都是,我们都是汉奸的后代,你如何追查呢?据资料记载,在河南战役的几个星期中,大约有五万名中国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缴了械。我们完整地看一下资料:

一九四四年春天,日军决定在河南省进行大扫荡,以此为他们在南方进行一次更大规模的攻势做准备。河南战区名义上的司令官是一位目光炯炯的人物,名叫蒋鼎文。在河南省内,他最拿手的好戏是在他的辖区内恐吓行政官员。他曾责骂河南省主席,使这位主席在恐慌之中与他合作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剥夺了农民手中最后一点粮食。日军进攻河南时使用的兵力大约为六万人。日军于四月中旬发起攻击,势如破竹地突破了中国军队的防线。这些在灾荒之年蹂躏糟蹋农民的中国军队,由于多年的懒散,它本身也处于病态,而且士气非常低落。由于前线的需要,也是为了军官们自己的私利,军队开始强行征用农民的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河南是小麦种植区,耕牛是农民的主要生产资料,强行征牛是农民不堪忍受的。

农民们一直等待着这个时机。连续几个月以来,他们在灾荒和军队残忍的敲诈勒索之下,忍着痛苦的折磨。现在,他们不再忍受了。他们用猎枪、大刀和铁耙把自己武装起来。开始时他们只是缴单个士兵的武器,最后发展到整连整连地解除军队的武装。据估计,在河南战役的几个星期中,大约有五万名中国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缴械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中国军队能维持三个月,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整个农村处于武装暴动的状态,抵抗毫无希望。三个星期内,日军就占领了他们的全部目标,通往南方的铁路也落入日军之手,三十万中国军队被歼灭了。

日本为什么用六万军队,就可以一举歼灭三十万中国军队?在于他们发放军粮,依靠了民众。民众是广大而存在的。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春,我们就是帮助了日本侵略者。汉奸乎?人民乎?白修德在战役之前采访一位中国军官,指责他们横征暴敛时,这位军官说:“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可是如果当兵的饿死了,日本人就会接管这个国家。”这话我想对委员长的心思。当这问题摆在我们这些行将饿死的灾民面前时,问题就变成: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我们选择了后者。

这是我温故一九四二,所得到的最后结论。

温故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时,除了这场大灾荒,使我感兴趣的,还有这些年代所发生的一些杂事。这些杂事中,最感兴趣的,是从当时的《河南民国日报》上,看到两则离异声明。这证明大灾荒只是当年的主旋律,主旋律之下,仍有百花齐放的正常复杂的情感纠纷和日常生活。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一叶知秋,瞎子摸象,让巴掌山挡住眼。这就不全面了。我们不能只看到大灾荒,看不到人的全貌。从这一点说,我们对委员长的指责,也有些偏激了。另外,我们从这两则离异声明中,也可以看到时代的进步。下边是全文:

紧要启事

缘鄙人与冯氏结婚以来感情不和难以偕老刻经双方同意自即日起业已离异从此男婚女嫁各听自便此启张荫萍冯氏启

声明启事

敝人旧历十二月初六日赴洛阳送货敝妻刘化许昌人该晚逃走将衣服被褥零碎物件完全带走至今数日音信全无如此人在外发生意外不明之事与敝人无干自此以后脱离夫妻关系恐亲友不明特此登报郑重声明偃师槐庙村中正西街门牌五号田光寅启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北京十里堡

后  记

    刘震云

这本集子中的作品,许多篇目在我过去的集子中出现过。本来不该再重复出版了,那等于欺人和自欺。但我到书店去,我过去出的集子一本也没有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的书很畅销,后来才知道,中国的出版社大部分是狗熊掰棒子,出完书就不管了,只管一时,不管终身。害得我想买一本自己的书送人,却到处找不着。

但这不是我重新出这本集子的主要目的。而是在我犹豫是否出这本集子的时候,使我有了重新看自己过去作品的机会。这一看不要紧,我看到了自己身体变化的曲线。

从发表第一篇作品起,我的写作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与周围的朋友相比,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我从来没有灵光闪现,写作的提高和变化,是在写作过程中一点一滴顿悟的结果。我一开始以为写作是一条河,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海。但笨就笨在,在海里游了四十多公里才知道,我身上穿着几层厚厚的外衣。外衣经过海水的浸泡,比我本身的体重分量还大。这些外衣有些是我自己穿上的,有些是我从小别人给我穿上的。时代的,社会的,民族的,哪一件都是东北羊皮袄,海水中拖得我好累呀。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写作过程是什么?就是在海水的浸泡中,一件件挣扎着脱下外衣。麻烦在于,外衣本身也是有生命的,脱下一件,它还会再长出一件。脱了穿,穿了脱,麻烦死了。

这本身也是一种顿悟,这种顿悟促使我像一个疲惫的将军一样,决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