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们一家的照顾,也许她也便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她把政府补发给父母的钱如数交给了陈老师夫妇。她想自己用不着钱,全当对干爹干娘的回报。陈老师夫妇却说:孩子,你父母的钱我们不要,你现在用不上,就留着将来用吧,包括你父母留给你的一切。
她真诚地留下了钱,一身轻松地回到了部队。
回到部队没多久,陈老师夫妇把那笔钱的存折给她寄来了,并写了封信,信中告诉她,“半鸡”自杀了,刘副镇长在文革中属于“三种人”也被隔离审查了。
“半鸡”是从学校会议室里跳下楼去的,和当年母亲一样,不同的是,“半鸡”已经疯了,两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停职”检查的命令,但从他成为“半鸡”之后,就已经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老婆孩子也离开了他,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惟一愿望就是再向上爬一爬,眼见着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半鸡”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疯了的“半鸡”便从楼上跳了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白晔接到这封信后,笼罩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点阴影终于云开雾散了,从此,白晔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在飞机场上,从发现欧阳江河那时起,她的心便“呼”然打开了。少女时埋藏下的那份情感,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归宿。
如果说,少女时代对郑排长的感情是情窦初开,对于一个成熟男人不成熟的向往的话,那么此时,对欧阳江河无疑是她情感上的一次飞跃一次升华。
但此时,她对欧阳江河的情感仍是朦胧的,但这份情感却不可遏止地走进了她的内心。她觉得欧阳江河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时她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站在停机坪上,像一棵挺拔的树。这是她看见他时的第一种感觉。她更愿意看着他走上飞机时那股帅劲,伸手关上座机舱,飞机缓缓地驶向起飞线。一颗绿色信号弹升起的时候,那架飞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路欢畅地钻进了云天。那架飞机,在她心里也变得雄壮起来,她的目光在蓝天里追随着,最后一同融在远天里。
只要他驾驶的那架飞机一出现,她马上便能辨认出来。那架飞机像一只归来的云燕在空中低徊着,最后轻轻地落在跑道上。最后,他轻盈地从飞机座舱里走出来,一直走进休息室。
她一看见他,心就狂跳不止,她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那时他似乎从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这使她伤心又恼火。每次飞行前,例行的血压测验,他似乎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只是把胳膊伸出来,不停地和其他飞行员说笑,从来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部机器或别的什么。
她触到了他的皮肤,是那么富有温度和弹性。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有时一连测了几次,竟没记住血压到底是多少,在一旁的老兵不时地纠正着她的动作和要领,可她就是记不住。一直等到老兵把她拉开,自己亲自坐到椅子上。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怒和悲伤。她跑出休息室,坐在草地上,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时,他量完血压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走过她的身旁时,仍像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似的,一直走过去,她望着他的背影,伤心又委屈。她不时地揪着身边的草,心里一遍遍地咒:你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
飞行结束以后,飞行员和工作人员一起坐着大轿车回到内场。飞行员们坐在前排,他们一路说笑着,旁若无人。下车后,她望着他夹杂在一群飞行员中,潇洒地向飞行员楼走去,直到消失,她才悻悻地走向宿舍。
回到宿舍以后,她试图忘掉他,可怎么也忘不掉,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干什么都没有了心思。
飞行员宿舍门前有一个足球场,每天晚上,飞行员们都要进行一场比赛。每次都吸引了许多人围观,人们不停地喊着“加油”的口号。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成了足球场旁忠实的观众。
她看着他在足球场上飞奔的身影,他穿的是10号球衣,那是件红色球衣,他穿在身上就像穿了一团火,那团火便满场飞奔,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她和众人一起为他叫好,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穿10号红色球衣的他。
那些日子,她的心里愉快而又兴奋。夜晚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他的身影。
夜半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醒来。醒来之后,心里涌动的是甜蜜和喜悦,之后,她又伴着梦境走进了他。
那些日子,她几乎承包了所有飞行日。飞行时,她们是轮流值班的。可她一天看不见他的身影就似缺少了什么,于是她便承包了所有飞行值班。
庞巧妹感到不解,因为飞行值班又辛苦又枯燥,刚开始还感到新鲜,几次下来之后,那种新鲜感便随之消失了。没有人愿意去飞行值班,坐在卫生队,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于是她便成了飞行日的常客。
他对她的熟视无睹,深深地刺激了她。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他。她已经把最难听的字眼说遍了。
他终于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停飞了。
那是师长的命令。宣布命令那一天,她的心似落进了井水里,不知是为他担心,还是为自己难过。她恨他,可她觉得他是全师最好的飞行员。他飞上天的时候,别人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她爱看他驾机飞行,那悠远的轰鸣声,像弹奏在她心里的一首无比美妙的音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停飞。
正因为他从天空中“落”到了地面,他才终于向自己走来。他不仅走向了自己,而且问了她的姓名。那一刻,她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掩饰着自己,慌慌地离开了他。
她隐隐地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正在揭开一个新篇章。
4
师宣传科在办公楼的二层靠南的两个房间里。
科长带着几个干事在里间稍大一些的办公室里办公。新闻干事付晓明带着陈平在外间的小屋里,有新闻线索时,付晓明便带着陈平去采访。大部分时间,俩人就坐在办公室里,或读书或学习。
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付晓明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地图。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稿纸,稿纸的开篇经常写着“本报讯”几个字,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本报讯后面应该写些什么内容,然后他就长时间站在世界地图前,琢磨着即将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情况。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就一遍遍地往上推鼻子上的眼镜。
陈平在研读《新闻手册》,以前他并不熟悉新闻,自从来到宣传科后,在付晓明的带领下,对新闻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他和付晓明合作,在一些地方还有部队报纸上,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几篇“本报讯”。这一结果,受到了科长和干事们的表扬。陈平觉得,搞新闻这条路一片光明。
付晓明很沉重地在世界地图前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然后就皱着眉头向陈平踱过来,最后停在陈平面前说:阿富汗也没动静了,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平静。
陈平觉得付晓明的话挺深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抓抓头皮,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便说:那就平安无事。
付晓明就很沮丧,背着手,在两张桌子中间的间缝里,捉襟见肘地踱步,就摇头,就叹气。然后说,都平安无事了,国家还养这些部队干什么?
陈平顺着付晓明的思路琢磨起来就感到很吃力,最后就苦笑着说:付干事,我是个新兵,这些事我还没想好。
付晓明就说:要想,一定要想,我们每个军人都要想。这不是一般问题,也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问题。
陈平便放下《新闻手册》,望着眼前的付晓明。付晓明就又说:想这些问题时,要像想新闻一样,脑子要活,要有点子,要不然,稀里糊涂地当兵,那没意思。
陈平就变得深刻起来,他起身走到世界地图前,也看,也想。
那张世界地图,被付晓明指点得已经发光发亮了。陈平看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又顺着这个版图依次看下去,先是蒙古,再是苏联,他看到苏联,便想起了白晔。白晔的外公和外祖母就在苏联的莫斯科,不知他们还是否健在。他想起白晔,心里就多了些莫名的滋味。
此时,他的目光透过窗子向外望去,距办公楼不远,便是那二层白色小楼,小楼上悬挂着一个十分醒目的红十字,那就是师卫生队了。白晔此时就在那里。
白晔的父母平反了,他为白晔高兴,她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他每天都能见到白晔,他们仍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是机关食堂,干部战士在一起吃,离开了新兵连,整个环境和气氛就轻松了许多。干部战士之间也没了那些明显的界限。机关食堂的伙食比起新兵连来有了明显的提高。
陈平很困惑,他困惑的是白晔对他的态度。白晔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游移地望着别处。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傍晚的时候,他看见白晔一吃过晚饭就去足球场边看那些飞行员踢足球。他也去过两次,就站在白晔身后,白晔从没有发现过。白晔全身心地都投入到了加油和欢呼声中,后来他发现,只要场上穿红色球衣的10号一拿球,白晔的叫好声就格外悦耳动听。
有几次,他都讪讪地离开了白晔。后来他问过付晓明那个穿10号球衣的飞行员叫什么名字。付晓明告诉他叫欧阳江河。还告诉他,欧阳江河是欧阳河的儿子。
欧阳河?陈平想起来了,在大青山他见过一座石碑,那石碑上就刻着欧阳河的名字。他现在仍记得那石碑上的内容:
欧阳河(1930。3。1~1956。10。13)
欧阳河是飞行一团第二大队队长,在1956年10月13日,穿越盲区时,不幸牺牲。
陈平一时无法把欧阳江河和欧阳河的名字联系起来,更无法把白晔和欧阳江河联系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盲区吗?陈平突然问付晓明。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付晓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盲区就是百慕大。
盲区怎么会是百慕大?陈平盯着付晓明。
付晓明走到世界地图前,指着一片蓝色海域说:百慕大就在这里,过往的船只、飞机,十有八九会摔或沉没在这片海里。大青山上的盲区也一样,只要飞机经过这片空域,就会掉下来。
陈平又想起了那片焦糊的深坑,那个坑很深,石壁上,还生长着绿色的青苔。坑边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座石碑,有日本人的,也有中国人的。
陈平觉得白晔也像盲区或百慕大一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付晓明听到那脚步声之后,便很快地小到自己的桌子后面,门是敞开的。这时付晓明便抬起头,顺着敞开的门望出去,表情空前绝后地美好,目光也温柔无比。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终于走到了宣传科门前。一个年轻的女军官出现在门口。
付晓明就很动听地说:你好!
女军官叫岳越。
岳越脚步慢了一下。冲付晓明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走过去了。
岳越是保密室的保密员,原来她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后来文工团解散了,岳越便成了师机关的保密员。
岳越有着一副美好的身材,走起路来,总是挺胸抬头,目不斜视,那份感觉似乎是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观众。感觉无限地美好。
保密室就在宣传科的斜对面,岳越出出进进的总要经过宣传科门前。岳越每次出入宣传科门前,付晓明便换了个人似的,正襟危坐下来,声音动听地和岳越打招呼。
时间长了,陈平发现,付晓明干事对岳越是很有点那个的。
在上午或下午的休息时间里,二楼的走廊上总要聚了许多人,他们在宣传科和保密室之间谈笑风生。付晓明也自然在其中。
这是休息活动时间,不少人到楼下散散步,打一打羽毛球,总要活动活动。二楼的走廊上也聚着一些人在活动。
起初保密室的门是关上的,保密室的门和其他办公室的门有所不同,用铁皮包了。门正中醒目地写着“闲人免进”几个大字。
果然没有人走进去,人们只在门外谈天说地,说一些天高云淡、桃红李白的话题。
休息的时候,岳越便把保密室的门打开,换一换空气。这时的岳越不从保密室里走出来,而是把皮鞋换成了跳舞时的练功鞋,散披着的头发用一根皮筋在脑后束了,开始在屋里练功。岳越练的功并不复杂,就是压腿、下腰。岳越的腰腿很灵活,她的姿态优美而大方。岳越练功的时候,人们就不说话了。而是把目光越过保密室敞开的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岳越练功。
有人就感叹:你看人家岳越不愧是舞蹈演员,腰是腰腿是腿的。
人们听了这话,就含蓄或朦胧地笑。
岳越也不说什么,一心一意地压腿或下腰。不一会儿,岳越的脸孔便潮红了,那样子便愈发的青春。
这时,上班的铃声就响了。人们便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保密室门前,走回到各自的办公室里。岳越的铁门随之也就关上了。
付晓明回到办公室里,仍沉浸在无限美好的意境中,点了支烟,靠在椅背上,一口口地吐着很圆的烟圈,那烟圈最后变成他那对眼镜片大小,在眼前化开了。
他就冲陈平说:我想给岳越写篇文章。
陈平问:写什么呢?
付晓明似乎没想好要写什么,便深吸两口烟,把自己罩在烟雾中,费劲地想着什么。突然,他伸出手把写着“本报讯”那几个字的稿纸撕掉,又揉巴揉巴扔到墙角的废纸篓里,提着笔,很用劲地想。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陈平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卫生队庞巧妹打来的,庞巧妹用命令的口气说,让陈平晚上去她宿舍一趟,还说有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要告诉他。
庞巧妹经常打电话给陈平。陈平不喜欢庞巧妹打电话,他希望白晔突然给他打电话,哪怕什么也不说,问一声好也行,可这样的电话一次也没有。陈平就很失望。
庞巧妹和白晔住一个宿舍,对于这种邀请他还是愿意去的。
5
夜晚的机场很静。停机坪上停了一溜飞机,飞机们被帆布蒙了,似睡着了的汉子。微风掀起了蒙在飞机身上的帆布的一角,“啪嗒啪嗒”地响着。
天是晴天,天空中稠密的星们都醒着,遥遥地望着人间的一切。
停机坪前,李胜明在东,田壮在西。俩人各自肩了枪,在停机坪前警戒着。站了一会儿,李胜明向西走,田壮向东走,不一会儿,两个影子便聚到了二起。两个人无声地蹲下,枪就斜扛在肩上。
田壮掏出烟,两个人便吸。夜极静,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几点了?李胜明问。
快两点了吧。田壮估摸着。他们没有表,班里有一只马蹄表,定了时间,接岗的时间一到,马蹄表就响,接岗的就来了。
天天站岗也没啥事。
能有啥事。
俩人就不说话了,俩人吸了几口烟,没滋没味的。后来就掐了,俩人又用脚在烟头上踩了踩。
李胜明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操,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陈平了。
田壮哼了哼,瞅着西天最亮的一颗星说:这小子正在做美梦呐。
可不是,他天天坐在机关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李胜明吐了口唾沫。
这小子也算有出息,我都看见他发了好几篇“本报讯”了。田壮说。
不知他和白晔的关系咋样了?
还能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