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
他又说:星期天我在山下等你。
说完他就走了。
星期天的时候,她果然来了。
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山上爬去。鬼使神差,竟来到了那片盲区的坑旁。
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山下的机场变得渺小起来,营区也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他笑着说;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不说话。
他指着刻有父亲名字的石碑说:这里埋着我父亲。
她仍不说话。
这里是片盲区。
我知道。她说。
我就是为它才停飞的。他沮丧地说。
你约我来这里,就是告诉我这些么?她望着他说。
他苦涩地笑一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
接下来两个人不再说话,他们望着遥远的天空。那片神秘的天空,在他们头顶上笼罩着。
在这里,他们坐了许久,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对望着。后来他们下山了,他一直把她送到卫生队,临分别时,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只说了句:谢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欧阳江河能走近她。在这之前,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知道那种爱,是单相思,她没敢奢求过他会爱上自己,走近自己。他向她走来了,她心里隐隐的多了份惆怅和隐忧。
她清楚地知道俩人现在的“距离”,她只是一个兵,部队的纪律明文规定,战士不允许在当地谈恋爱。不仅是纪律,她更清楚,这座机场里有他的梦想,他不可能为了她离开这里。她要想得到他的爱,她只能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面充满了悲凉和惆怅。
卫生队近来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传说的她们这些女兵中,将有两个被保送到军区的护士学校去学习,毕业以后,自然将成为护士。
王亚军教导员一时间成了卫生队女兵们关注的焦点。那两份保送表就在王亚军的抽屉里锁着。
白晔知道这两个名额中,其中一个非庞巧妹莫属。这一点,她们无论如何无法同庞巧妹相比,因为她是庞师长的女儿。
卫生队所有的女兵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段时间以来,女兵们在暗地里努力着,最明显的是,她们去王亚军办公室兼宿舍的次数愈来愈勤了。她们轮流着一次次向王亚军去汇报思想和工作。
这些女兵中间,大都有些门路,她们在当兵前就是通过各种关系和熟人来到了部队,七姑八姨地绕来绕去总能和部队拉上一些关系。这样一来,各种各样的电话,信函,纷纷地飞往卫生队。这样王亚军就很头疼。那些日子,他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不少女兵的父母,也千里迢迢地来到部队,来看女儿的领导,他们的到来,又都不是空手而来,总要带来一些“土特产品”,让领导们领略一下各地的特色。
每到这时,王亚军总是很磊落,他会见这些客人时,把办公室的门敞开,然后很空洞地和客人们谈话或聊天。客人们走时,他会努力而又真诚地让客人们把这些“土特产品”带走,推三阻四之后,客人们坚定不移地把东西留下。王亚军便望着那堆礼物而愁眉不展,他把这些东西的绝大部分,分发给每个宿舍的女兵们,他笑着冲女兵们说:尝尝吧,大家都尝一尝。
这时的女兵们便都笑逐颜开,送礼的女兵们,便心怀忐忑。她们一次次找王亚军谈心,有时会当着王亚军的面,流下真诚而又急切的泪水。
王亚军就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他拉了女兵的手握了又握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次没机会,下次还是有的。
女兵们听了这话,心里就愈发的没底了,哭得就愈发真诚和急切了。王亚军的手就那么一直握着女兵的手,女兵们在王亚军这温暖的一握中,终于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她们不哭了,但坚定而又执著地说:教导员,我一定要去学习。
好,好,我们会认真研究你的情况的。王亚军这么说完,用力地摇了摇女兵的手。
女兵们真诚而又频繁地来找王亚军,这就引起了妇联主任的警觉。每天下班之后,她都来到卫生队,坐在王亚军宿舍兼办公室的床上,监视着王亚军的一举一动。但女兵们仍不时地来到王亚军宿舍汇报思想和工作,因有了妇联主任在场,王亚军只能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听女兵们汇报。妇联主任把家里的针线活也带来了,她盘腿坐在王亚军的床上,一边飞针走线地忙着,一边谛听着女兵们的述说。她的嘴角不时地闪过一丝笑意。妇联主任这时候显得异常的聪明和机智,在这时候,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多嘴,只要自己一多嘴,女兵们便会缠上她,以取得她的同情和帮助,这是她不愿看见的,也不希望会是那一番样子。
女兵们走后,妇联主任就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盯着王亚军说:你可要小心点。
王亚军就不解地望着她。
妇联主任心明眼亮地说:这些女兵为了提干可啥事都干得出来,你给我小心点。
妇联主任在妇女问题上是极富有经验的,她整日里做着妇女们的工作,那些地方上的有些女人们,为了达到自己个人的目的,她们不惜用青春作代价,换取她们的政治生命。以前,她曾对王亚军讲过不少这方面的事。王亚军听了就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是个军人哩。
军人就不是人了?妇联主任这句话说得深刻而又警醒。
王亚军的心就乱乱地跳一跳。
14
关班长已觉得自己在部队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再有两个月,关班长便将结束部队生涯,回他的沂蒙山老家了。前些日子,他父亲来信,说:我已经退休了,弟弟妹妹们还小,未来的生活重担就靠他了。
他知道将来回老家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别说让他一个人养活一家老小,就是靠他的劳动能养活他一个人也实属不易了。一家人的口粮,只能靠他一个人没白没夜地劳作了。他们老家,全村百十户人家,很少有几户靠工分维持生计的,他们只能拖欠着,一年又一年,乡亲们为了温饱而挣扎着。父亲是教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他是全村几百口人当中处境最好的了。父亲不仅有这方面的优越条件,而且每个月都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这份收入足以让全家过上不缺油盐的日子。
然后他们缺的是粮食,父亲那一点微薄的收入,没有更多的积攒到秋天时交上口粮钱。父亲的工作已让乡人们羡慕得要死要活,他们一年四季的劳作,汗珠子掉在垅沟里摔八瓣,到头来还不就是为碗里那一点点口粮?父亲拿不出多余的钱,就与他们争食,在乡人们看来这种不劳而获的行径太可恨了。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处于这种尴尬的景况中。
父亲在信中还说:没退休时,乡人们看在孩娃面子上,一家人的日子还好过一些,如今那些孩娃们已不是自己的学生了,有谁还能留给他这点老面子呢?小子你也当兵四五年了,混不上一官半职爹也不怪你,但无论如何,怎么着也要入个党,让乡人们不敢轻看了,是党的人了,日后在村里当个支书啥的,一家人以后的日子也算有个着落了。爹的年龄大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靠这点退休金勉强供养你的几个弟妹上学,今年上秋的口粮钱还没个着落。
关班长屈指算计着即将到来的复员日子。入党的事还没有分晓,他找齐汉桥指导员谈过,找欧阳江河连长汇报了一下自己的思想。
当了五年兵的关班长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搏了。关班长也知道,欧阳江河似乎对他们这些农村兵总是隔着一层,他似乎体会不到他们农村兵的艰辛。欧阳连长似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这些兵的身上,而是仍停留在天上。
欧阳连长来时,他曾找过他汇报自己的思想,俩人就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他说:我是五年的老兵了。
欧阳连长想:盲区不在了。
他说:我第二年就是班长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连里的骨干。
欧阳连长又想:怎么就不在了呢,是真的不在了么?
他还说:可到现在,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
欧阳连长这时抬起头,此时正有一架飞机在天空中徘徊。飞机的轰鸣声吞噬了关班长的说话声。欧阳连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架飞机。
关班长此时想哭,于是他就带着哭腔说:我是老兵了,眼看着就要复员了。
欧阳连长说:你看天多蓝呐,你要有机会上天,你肯定觉得它更蓝。
谈到这,关班长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站起来,拍一拍屁股,就说:连长,那你忙吧。
欧阳又说:你去找齐指导员说吧。
他把连长的话就对齐指导员说了,齐指导员半晌没有说话,指导员最后说:你还要和连长谈一谈!
他冲指导员沉重地点一点头。
那一天晚上,他敲开了连长的门。欧阳江河正在擦那架老式望远镜。
欧阳江河看见了他,不咸不淡地说:关班长,你坐吧。
关班长没有坐,而是跪下了,就跪在了欧阳江河的面前。
那一刹那,欧阳江河觉得自己受了羞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低声喝了句:关班长,你给我起来!
关班长说:连长,求求你了!
欧阳江河站了起来,指着关班长的鼻子说:我命令你起来!
欧阳江河这句话透着一种不可抗拒威严。
关班长便站了起来。起来之后,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五年当兵风风雨雨的历程,后来又说到了父亲、弟弟妹妹们,还有一年中无法领到家里的口粮……
欧阳连长这回听得很认真,他上下地打量着关班长,似乎刚刚认识关班长,关班长越说越伤心,他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诉说一边哭泣着。
说着说着欧阳连长就明白了关班长为什么要入党了。他没有说话,想了半晌,目不转睛地盯着关班长。
关班长就说:连长,求你了。
他又想再一次跪在欧阳江河面前,但他没敢,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欧阳连长。
欧阳江河就说:你要是当支书,也许会比你们老家村里现在支书水平高一些。
关班长对欧阳江河的话一时没有理解,他茫然地望着欧阳江河。
为了你们村,我同意你入党。欧阳江河说。
关班长没想到欧阳连长真的答应他入党的事了。
欧阳江河又说: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入党的机会了。
关班长愣了一下,他很快说:连长,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他含着眼泪离开了欧阳江河。
熄灯号响了半晌了,田壮朦朦胧胧的依旧没睡着。他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童年的夜晚,他睡在母亲大床旁的小床上。
有人在敲门,母亲打开了门,进来的是老莫,老莫一进家来就脱衣服,老莫脱完衣服就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母亲就说:轻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接下来,童年的田壮就听见了乱七八糟的声音,老莫气喘吁吁的,母亲也气喘吁吁的。他觉得老莫在欺负母亲,他想大叫,却不敢,就那么睁着眼睛,听着母亲和老莫在厮打似的,终于他们似乎都累了,一切就安静下来了。可他仍睡不着,他想哭,为了母亲,他大气也不敢出。后来他听到了老莫的鼾声。
这是他在童年对老莫和母亲的记忆。大了一些的时候,他才知道母亲对老莫是有感情的,同时,老莫对他和母亲也是有感情的,感情之外还有一种责任。老莫是父亲的战友,老莫从朝鲜回来后就肩负起了这种责任,老莫觉得有义务肩负起他们这个家。
他曾听荣军院那些老兵们说过,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提出要娶母亲,母亲没答应。那时母亲坚信父亲能回来,她一直等待着父亲。后来老莫失望了,就娶了一个乡下的寡妇。但老莫对母亲一往情深,仍然和母亲来往,接济他们一家。为此,乡下女人哭过,闹过,老莫打了乡下女人几回,并威胁说:再这样闹下去就和乡下女人离婚。乡下女人便收敛了许多。
老莫依旧和母亲来往,老莫从不怪田壮对自己的态度,从经济上接济这个家。这个家有了老莫的支持,磕磕绊绊地终于走过来了。
田壮一想起这些,心里便说不出的难受。
田壮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朦朦胧胧睡去了,他刚睡着,便被关班长叫醒接岗了。
后来,他肩着枪迷迷糊糊地走上了去机场的路。刚才似睡非睡梦见的童年往事仍在他脑子里存留着。就在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想念起了母亲,他抬头望见了天空中的星星,这时,他的眼角里流出了两滴热热的泪。
15
按常规,部队每年都会发展两批党员,年初一批,老兵复员前一批,这已经形成了规律。关班长把希望寄托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批上。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他发自内心的声音:要入党,一定要入党。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铮铮誓言,他每一次在心里鞭策自己时,都会想起父亲那张苍老的脸,父亲奔走在乡间土路上,父亲满嘴酒气趔趄地走着,他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已没有了脸面。
父亲说:三哥,去家喝两杯去。
父亲还说:他三叔,瞅不起我不是,喝两杯去。
父亲说:喝酒!
父亲还说:三哥,他三叔,我家的口粮,给点吧,要不该喝西北风了。
父亲说:一半就一半吧,夏天就少吃些,菜多,好对付。
父亲蹲在领回来的粮食面前,呜呜大哭,他一次次挥起手扇着自己的脸,他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关老师呀关老师,你无能啊,养活不起一家老小,你下贱哪,你还有啥脸面为人师表哇。
鲜血顺着父亲的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滴落在新鲜的粮食上面。父亲长久地呜咽着,直到父亲的酒醒了,他才擦干嘴角上的泪水,夹起课本,低着头走出家门,犯人似地向村小学走去,少倾,村小学里便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关班长一想到这,心里便充满了悲壮感,他想:自己要是入了党,回到乡里也算有头脸的人了,他当了足足五年兵。在村里又有谁当过五年兵呢?自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了,在飞行师里当过班长。回村后,民兵连长自不必说,非自己莫属了。当上民兵连长,也算村支委的人了,村支书年龄也是一年大似一年,自己离当村支书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到那时,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杆的父亲,也可以在村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儿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后生。一家人的口粮自不用说,每年城里招工,部队招兵,弟弟妹妹们便会毫不费力地一个又一个走出小村,去外面见世面,长出息,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关头,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是指导员去团政治处开会带回来的。
指导员找到关班长说:到我宿舍来,我有话说。
关班长便随在指导员的背后,走进了指导员的房间。关班长对指导员的房间不仅不陌生,还有着一种亲近感,以前的日子里,指导员经常找他在房间里谈心,每次都谈得很彻底,也很投机。他以为,指导员这次仍要和他开展一次谈心活动。
他坐在指导员的床上,指导员坐在椅子上,进屋后,指导员许久没有说话。
关班长就看指导员窗台上自制的鱼缸里放着的两条金鱼,以前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院外的小水沟里给这两条金鱼捞鱼食,这两条金鱼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成长得腰肥体壮了。他又习惯地走过去,在一旁的鱼食盒里拿出鱼食扔在鱼缸里。
这时指导员就说话了,指导员哑着声音说:关班长,有这样一个情况。
关班长就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指导员,他的心脏快速地跳了几下,他预感到了什么。
指导员就说: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机关开了个会,传达了一份文件。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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