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明又说:田壮,你要是真心理解我,请你抓住这次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田壮真的听不明白李胜明说的是什么,他也不想听,他只想劝慰绝望中的李胜明。
后来,他看见李胜明平静下来,便起身离开了。田壮走到门口又被李胜明叫住了,李胜明叫了他一声之后又重复了一句:田壮,你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呀!
田壮说:晚上下岗之后,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走了。
傍晚的时候,李胜明去找了一次月娥。很晚了,他才回来。
第二天中午,食堂开饭的时候,李胜明没有去食堂,他去了哨位。他对站哨的一个新兵说:我替你站一班岗吧。
新兵说:李老兵,别开玩笑了。
李胜明就说:真的,你回去吃饭吧,我好久没有站过岗了,我想过一过站岗的瘾。
这么说着,新兵就把站哨的枪交给了李胜明。
李胜明拉开枪栓,看到枪膛里卧着的那粒金黄色的子弹,他的心抖了抖,手也抖了抖。他把那粒子弹压上枪膛,他端着枪走回连队。
他端着枪走进食堂时,兵们正在埋头吃饭,指导员依旧孤独地坐在屋内一角,埋着头无滋无味地吃饭。李胜明就在这时端着枪进来了。他扫视了一眼食堂,他看见田壮正吃惊地望着他。
他突然大喊一声:都别动!
兵们被他这声断喝吓了一跳,从不同角度惊怔地望着他。
这时他手里的枪就响了,子弹打在天棚上,震落了几许尘土。
这一声枪响,使兵们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李老兵因提干不成疯狂了!
一时间,兵们都训练有素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有的趴在了地上。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指导员,指导员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几句什么,这时,李胜明的枪又响了,子弹飞过指导员的头顶,击碎了指导员身后的一块玻璃。指导员震怒了。他又急又气地吼道:李胜明,你糊涂。我命令你把枪放下。
田壮在枪响的那一瞬,也吃了一惊。他刚才从和李胜明那一眼的对视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只是弯了弯腰,接着他就站了起来,他喊了一声:胜明,千万别这样。
接着他就看见了李胜明苍白发青的脸。他一步步向李胜明走过去。
李胜明说:别过来,过来就打死你!
田壮真的就停了一下,接着他就看见了李胜明的眼睛,那目光中有暗示,有绝望,也有一种疯狂。他突然又想起李胜明对他说过的话:田壮,你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呀。
李胜明的枪又响了一声,子弹从田壮的头顶飞了过去。
田壮此时的心都碎了,他带着又爱又恨的心情,他扑向了李胜明,李胜明接着便扔掉了手里的枪……
田壮终于立功了,理所当然地搭上了提干的末班车。
李胜明却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了老家。不久,他又从老家回来了,热热闹闹地和月娥举行了婚礼。
第五章
1
十年以后。
街道办事处的门,在田壮和庞巧妹的身后合上了。他们办完了离婚手续,九年婚姻就这么了结了。此时田壮的心苍苍茫茫的,他望着街上的车流人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庞巧妹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到他的面前,她说:孩子的衣服,都在那个小箱子里。
田壮没有说话,街上,一个和儿子田心一般大小的男孩,手里举着一个红色气球,很醒目地在人流中穿行。
她说:田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给他喝奶。
他说:这我知道。一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又说:我一年会回来一趟的,只要我回来就来看他。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仍追随着人流中举着气球的那个男孩。
她说:那我就走了,我出去以后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地址,孩子有什么事,你要及时写信告诉我。
他似乎点了点头,便向回走去。他坐上公共汽车,然后下车,他向部队大院走去。他走进卫生队,走进教导员办公室。
白晔悄悄地跟了进来,白晔坐在他的对面。半晌,白晔说:办完了?
他答:办完了。
他点燃了一支烟,吸到嘴里,味道又苦又涩。
白晔说:真是的,说完就完了。
他苦苦地笑一笑。
白晔站了起来,犹豫着说:以后有什么事就说一声。
他点点头,目送着白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他和庞巧妹结婚第二年,庞巧妹就转业了,她先是去了外贸局,后来又去了公司,最后就当上了公关部的经理,这次又办理了出国手续,去新加坡。新加坡那里有一家子公司,她去当公司的副总裁。在这之前,他们就说好了离婚的事宜。真的该离了,他想,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走向他是一个误会,他娶了她同样也是个错误。
十年前他成了“英雄”,十年前是英雄的时代。她向英雄走来,最后他们走到了一起。过去的一切是苦涩的,可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十年以后会有今天。这也是庞巧妹无法预料的。在他的眼里,她是师长的千金,他只知道,要是娶了她,未来的道路便会成为坦途。果然一切就很顺利,他先是当排长,接着又是指导员,最后他又成了卫生队的教导员。日子过得平淡而又顺利,十年了,他已是少校了。和他同年提干的那些人,大都是连职干部。因为他们那批人大都没有文凭,是最后一批从士兵中直接提干的。部队纷纷拿文凭时,他又去了政治学院,轻轻松松地拿到了文凭,又轻轻松松顺理成章地成了今天的少校。
那时,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庞巧妹的丈夫。那时他只是又羡慕又嫉妒庞巧妹的一帆风顺。可是她却坚定地向他走来,她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非常轻松自然地约他出来走一走。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在落满余辉的机场跑道上,一个排长一个护士,肩并肩地走着,余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后来男排长和女护士的手就牵到了一起。
她说:你真了不起,你面对枪口真的不怕死么?
他在心里很苦涩地笑了笑。他又想到了李胜明,李胜明那双绝望而又无助的目光在望着他。
她又说:你走向枪口时,你是怎么想的。
他在心里说:滚你妈的蛋。
她还说:我就喜欢和英雄在一起。
他说:……
后来他们就在暗影里拥抱了,在草地上吻了。她常打电话“命令”他去她宿舍,她每次约他,都似乎是在命令。一开始,她就在心理上居高临下,接下来,他们就睡了。睡过了,他就大梦初醒了,他想起了张芳。其实他在一直想着张芳。在他和庞巧妹来往的过程中他一直和张芳在通信。自从那次张芳来队以后,夜里他走进了张芳的床旁,那一刻,他就发誓,这辈子非张芳不娶了。
那些日子,他和张芳的通信,热烈而又缠绵,她每次都在信里说:在不远的将来,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不知道她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他在期待着,日日夜夜等待着这份惊喜。
就在这时,庞巧妹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正是全师官兵向他学习的日子,他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一片光芒。人前人后的,他也自然不自然的以“英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自己的心灵。李胜明绝望而又充满苦涩的目光在望着他。他在心里喃喃着:胜明,我对不住你。
他多么希望自己未来的日子是一片坦途和光明啊,用未来的光明换回昔日少年时曾有过的灰暗日子,正因为有了少年时的灰暗,他对光明的未来期望得望眼欲穿。正在这时,庞巧妹向他走来,他似乎在庞巧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和将来。
那些日子,他一半生活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又一半在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是张芳带给他的,张芳的影子,在他的幻觉里不时地出现,一次次使他在幻想中冷却。在心底里他爱张芳,这种爱是真诚又难以割舍的,另外,他也在期待庞巧妹走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那份坦途和幻想。
梦醒了,他却无法使自己停下向前迈动的脚步,她像一块巨磁,他就成了一枚无法抗拒磁力吸引的小小铁屑。他真的无法抗拒这种吸引。
一次,她对他说:我们结婚!
他听了她的话,感到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无边黑暗。他有些怅然地望着她,她那张脸显得春情勃发。
她又说:我们结婚。
他在心里里哀叫一声:天呐!
那一日,他从庞巧妹的宿舍里走出来,漫无头绪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来到了李胜明家门前。李胜明的房子是新盖的,红砖青瓦,这新房,他曾来过无数次。他每次见到李胜明,心里满是歉疚和沉重,李胜明却很轻松,他说说笑笑的,似乎早把那件事忘记了。李胜明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来到李胜明家时,李胜明正和月娥在菜地里忙碌着,李胜明家的房前屋后建了塑料大棚,蔬菜们正在大棚里欣欣向荣地成长着,就像他们的生活。月娥已经怀孕了,月娥撑着笨重的腰身,在帮李胜明侍弄着这些菜们。他走进大棚,一句话也不说,便加入到了李胜明他们劳动的行列中。
月娥说:我给你们做饭去。
月娥一走俩人也停下来,他们蹲在大棚外的田梗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他下了几次决心,终于说:胜明,我要结婚了。
李胜明看着他,很深很重地看着他。
他马上又说:不是张芳,是庞巧妹。
李胜明震颤了一下,他知道他这句话大大出乎李胜明的意料。他等待着,他希望李胜明走过来扇他两个耳光,然后大骂他一通,那时他也许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不去幻想自己的将来,而义无反顾地娶张芳,也许那时,他的心里是踏实的。他或许会活得踏实而又真切。
久久,又过了久久。
李胜明说:结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去望烟雾后面李胜明的脸。
李胜明又说:结吧,你娶庞巧妹比张芳更合适。
李胜明说完便低下了头,一口口地吸烟。
他一下子感到浑身很无力,似一条被捕捞到岸上的鱼,心里充满了无望和恐惧。
半晌,李胜明说:咱们能混到今天这样,不容易!
他说:……
我理解你。李胜明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接着又说:咱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小人物,有时自己摆布不了自己。
他听了李胜明的话想哭。
那天,他们喝了许多酒。后来就都醉了。
李胜明说:再干了这杯吧,告别过去。
他就喝了。
李胜明又说:再干了这杯,为了将来。
他又喝了。
后来他就大哭起来,为了过去,也为了将来。
不久,他就真的和庞巧妹结婚了。
又过了不久,李胜明告诉他,陈平和张芳结婚了。他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仿佛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回忆起往事,田壮觉得撕心裂肺。
2
儿子田心现在成了田壮惟一的寄托。
田心八岁了,已经上二年级了。田心似乎明白了母亲和父亲的离婚,对母亲的离去,他非常地冷静。
田壮有意隐瞒和庞巧妹的离婚,他只对儿子说:你妈出国了,过两年就回来。
田心不说话,审视地望着父亲。田心从那一刻起,特别的懂事。在生活上,他从来不让父亲对自己进行过多的照料。每天早晨不等父亲叫,便起床了。晚上回来,做完作业,便安安静静地看电视。他把写好的作业本,放在桌子上,等着父亲下班回来检查。
有一天,田壮正和田心吃饭,田心突然说:爸,我知道,你和妈妈离婚了。
田壮听到这里一愣,他呆呆地望着八岁的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告诉孩子自己和庞巧妹离婚,怕伤了孩子的心,他想等过两年之后,儿子大一些再告诉他。可儿子还是知道了。
田心说:没人告诉我,我看出来了,前两天妈妈到学校看我,她走时哭了。你们一定是离婚了。
田壮半响说:儿子,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田心还说:爸,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和妈妈结婚,因为姥爷是师长。
田壮被儿子的话彻底震惊了,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早熟。
儿子又说:去年夏天,妈妈带我到公园划船时,她对一个叔叔说的。
面对儿子这番话,他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有些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儿子了,他想,有一天要静下心来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儿子又说:爸,我不恨你,我恨我妈!
为什么?他吃惊地问。
因为她抛弃了咱们俩。儿子一本正经地说。
田壮吃惊儿子用了“抛弃”的字眼。他不想人为地在儿子和庞巧妹之间筑起一道墙。他们之间的关系完结了,可她和儿子还是母子关系,他知道,庞巧妹是爱儿子的。如果没有儿子,也许他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
庞巧妹生下田心不久,也就是她去了公司以后,她便另有所爱了。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他也是为了田心,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和庞巧妹离婚。他怕在儿子幼小的心灵中埋下隐患。他想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
以后我也不理姥爷了,他也是个坏蛋。田心又说。
他忙说:胡说!
我没胡说,是姥爷没有管好他的女儿。儿子按照这个逻辑说下去。
他望着儿子,突然眼里一热,他怕儿子看见他流出的眼泪,忙转身走进了厨房。他想,儿子真的是“大”了,他决定和儿子谈一谈。
那天晚上,他陪儿子睡在了儿子的房间,他向儿子讲了一个“阿姨”的故事,阿姨的故事就是张芳。儿子一直在用心地听着,他讲完了,儿子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一下子搂紧了怀里的儿子,他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张芳,他也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初恋。当他发现自己和庞巧妹是一次错误的结合后,他曾背地里忏悔地抽过自己的嘴巴,他为自己也为张芳流过眼泪。
母亲去世后,他曾回过山镇。这是他当兵以后第一次回山镇。母亲终于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惟一陪伴母亲的就是父亲那张惟一保留下来的照片,父亲的照片陪伴着母亲。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了解了母亲,母亲一直在深爱着父亲。他想起了童年艰辛的生活,他只怪母亲给他丢了脸,可他却没有想到母亲在怎样艰难地来维系着这个家。他又想到了童年那些灰暗的夜晚。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文化。母亲靠糊火柴盒维系不了自己和供养他上学。老莫是父亲的战友,如今老莫还是厂长。老莫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时他不仅恨母亲更恨老莫,少年的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杀了老莫。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一切都理解了,母亲太平凡了,平凡得需要依傍着另外一个男人维系着这个家。母亲也太伟大了,生活的艰难使母亲一声不吭,忍辱负重。邻人的议论,儿子的不解,她都默默地忍受着。这么多年了,母亲曾求别人给他写过无数封信,那时的母亲多么希望能接到他的片言只字啊!母亲每到邮递员来胡同的时间,便出门张望着,她多么希望邮递员突然敲响自己家的门呀,可她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母亲一直等到灰白了头发,最后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
母亲住院是陈平和张芳在照料着,这一切他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收到了一封张芳的信,张芳在信中说:母亲住院了,希望他能回去一趟,信中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是张芳的笔迹,他对她太熟悉了,也太了解了。就是自己在准备和庞巧妹结婚时,他也没有勇气写信告诉张芳,那时张芳仍被蒙在鼓里,仍在热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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