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明也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
关班长接着就又问了一些现在部队上的一些事。
田壮都一一回答了。
关班长后来就又提到了那片盲区。
他说:当兵那会儿,一站下半夜的岗,我总是听见大青山上有一种很怪的声音,像喊又像哭。
李胜明也说:我也听过,我睡不着觉,躺在宿舍里也能听到。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关班长起身推开身后的窗子,远方部队营院的灯火,闪闪烁烁。夜航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飞上天空,整个机场上灯光闪亮,远远望去,那里如同一座繁华的都市。
当时在部队时并不觉得什么,可离开部队了,才觉得当几年兵,不仅是为了入党,也不仅是为了提干。关班长一边凝重地望着机场一边说。
田壮说:要是让咱们大家都重新生活一次,该多好哇。
关班长回过身来,拍着自己的左腿说:当时我自己打了自己一枪,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每次我进澡堂子里洗澡,看了我脚上的伤,别人还都以为我是一个功臣呢。
关班长说完,绕着桌子走了两圈。现在从外表,已看不出他的左脚有什么不同。
三个人临分手的时候,关班长拉着两个人的手说:有时间就到工地上来看看我。
田壮和李胜明都点了点头。
欧阳江河现在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自从他重新又回到飞行大队,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那片盲区,这么多年,他严格地遵守着飞行线路,清晰而又准确地绕开盲区。
欧阳江河避开盲区,不是他不想探索它,战胜它。他是在遵循着和庞师长的相约。从警卫连回到飞行大队后,他又成了一名飞行员,从地面回到了天上。回到天上他仍像做梦一样,那一次庞师长和他深谈了一次。那一次深谈中,庞师长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没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接近盲区。庞师长很深地望着他。
在没有停飞前,盲区就是盲区,那时欧阳江河对盲区的理解是单纯的,然而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他离开过天空,站在地面再看盲区时,他才理解了真正的盲区。那时他就曾深深地思索过,昨天、今天、明天,欧阳江河觉得自己比以前成熟了。他不仅理解了盲区,还理解了庞师长,他此时正在一步步向庞师长内心走去,就像走进一个远古的梦里,他摸索着,前行着。
于是盲区在欧阳江河的眼里变得愈发雄浑博大了,他无法看清,也无法走近它,盲区就是盲区。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和单薄,以前他靠的仅是一时的激情,驶进了盲区。
他成熟了,成熟之后,他在一点点地了解庞师长,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庞师长正在暗暗地做着冲进盲区的准备。
庞师长老了。当年和庞师长一起进驻机场的那批飞行员,有的当上了军区的司令,最差的也当上了军长,惟有庞师长仍留在这座机场。欧阳江河刚开始不解,他现在似乎理解了。庞师长再有一年就该到退休的年龄了,欧阳江河隐隐地觉得这一年中该发生点什么了。隐隐地,欧阳江河在激动着,期待着。这一时期,他以前所未有的心情关注着庞师长的一举一动,他预感到,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壮举就要来到了,他不安又满怀希望地期待着。
欧阳江河发现这一段时间,庞师长多次出现在大青山上,他在望远镜里看着庞师长一步步爬上大青山,立在盲区坑旁,他在那里一遍遍地走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几次,欧阳江河尾随着庞师长来到盲区坑旁。庞师长显然发现了他,但并没有回头,他站在欧阳江河父亲的石碑前,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他就这么一遍遍地喃喃着,不知冲谁。
盲区已经长出了荒草,荒草在微风中拂动着,掩映着那几座石碑。
庞师长一遍又一遍在荒草中走着,他低着头,似在仗量着什么,接下来他就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久久,最后他终于坐下来,欧阳江河坐在他的身边。
庞师长说:我夜夜都能听见你父亲在山上说话。
欧阳江河哽着声音叫了一声:师长——
庞师长说: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他只比我大一岁。
欧阳江河不语,他望着那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
庞师长又说:他要是活着,我们也都老了。
欧阳江河心里一热,他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从石碑后面站起来,他没有老,还是当年的样子,父亲在向他招手,深深地凝视着他。
这阵子不知是怎么了,我总是梦见你父亲,你父亲每次都对我说:伙计,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啥?庞师长说,他的眼睛凝视着欧阳河的石碑。
欧阳江河在师长眼睛里看到了很浓的勇气。
老伙计,惭愧呀。庞师长摇了摇他那颗花白的头。
欧阳江河凝视着师长。
这么多年了,我夜夜听见你父亲在这里说话。庞师长又喃喃着:我知道,他的心不甘哩,他没牺牲在战场上,却在这落下了,他的心不甘哩。
欧阳江河的眼前又出现了硝烟弥漫的空战场面。机群的轰鸣声,枪炮声,遮云掩日的烟雾,在他眼前升腾着,盘旋着。
庞师长站在欧阳河的石碑前,长久地立着。欧阳江河悄悄走开了,他知道那是两位老人在悄悄对话。他们讲着一个共同的故事。
5
每到星期天的时候,闲下来的田壮总要带着儿子田心到李胜明家去看一看。如果有别的事没有去成,他的心便无着无落的。自从庞巧妹离开了自己,离开了儿子,他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以前的心情,莫名其妙的总是不踏实。现在生活中只剩下他和儿子,他反倒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像无风的湖水。
李胜明的儿子李天要比田心大几个月,他们现在是同学。每次来到李胜明家的时候,两个孩子便亲亲密密地聚在一起玩了。
李胜明现在不仅种菜,而且承包了村里的养鱼池。李胜明一家不用到集市上去卖菜了,城里的菜场,每隔一天都要把车开到李胜明家门前,直接把摘下的菜拉走。李胜明和月娥过的日子,富裕而又踏实。
田壮来到李胜明家时,总是要找点活干。李胜明和月娥干什么,他便帮着干什么,一切都习惯了,每次都这样。李胜明和月娥也不说什么,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李天和田心在一旁亲热而又顽皮地嬉闹着。李胜明和田壮的目光经常被两个孩子的嬉闹声音牵过去,他们的目光长久地在两个孩子身上注视着。
时间过得可真快,十年了,好像眨眼的工夫。李胜明停下手里的活,蹲在地上,掏出烟来和田壮吸。
可不是,这日子。田壮也感慨。
看到孩子,我总是想起咱们小的时候。李胜明望着孩子的目光挺悠远。
田壮往事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
俩人就沉默了,他们的目光一飘一飘的。
他们两个将来也是一对好兄弟。李胜明似在自言自语。
田壮望李胜明时,那一双目光就变得很重很痴。
李胜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件事现在对你说是不是合适?
田壮就紧紧地盯着李胜明,忙说:你说,咱们之间还有啥事不能说的。
李胜明自从从老家回来,知道了陈平和张芳儿子的事后,他一直在心里憋着,他鼓了几次勇气,想把这事告诉田壮,但他每次话到嘴边了,还是忍住了,今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李胜明说:还记得当初你和庞巧妹结婚前,你到我这里来征求意见的事么?
田壮点了点头。
李胜明又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不该支持你。
田壮垂下头,低声说: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还说那些干啥?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了。
李胜明说:那时,咱们都有个梦,在梦里瞎扑腾,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
田壮苦涩地笑了笑。
李胜明变了声音说:田壮,这辈子到死,你也对不住一个人。
田壮吃惊地望着李胜明。
接下来,李胜明就把张芳当初怀上孩子的事说了。
田壮就惊呆了,他又想到了那次张芳来队时那个难忘的晚上,他和张芳死去活来地在那张小床上相爱着。张芳回去不久,便在每封来信中都提到,在不远的将来要给他一个惊喜。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明白过来以后,便傻傻地呆在那里。
那一天,他不知怎么从李胜明家离开的,又不知怎么回到自己家的。那一夜他也没睡好,他的眼前不时地闪现出张芳的影子。张芳怀孕了,她的腰身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她自豪而又充满信心地在给他写信,后来她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她大哭着,号啕着,她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后来陈平走近了她。
想到这他心里刀割似的难受。要是当初,张芳把怀着他的孩子做掉了,或者到部队来大闹一次,闹得他狼狈不堪,鸡犬不宁,哪怕什么也不说,响亮地扇他两个耳光,也许,他的心会好受一些。
他又想起了上次回山镇给母亲奔丧,他偷偷地尾随着张芳,看到张芳在幼儿园里接了一个男孩高高兴兴往家走,那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孩子会是他的。
田壮终于决定回山镇一次,他走得匆忙,把田心托给白晔照料。他就走了。
回到山镇以后,这次他没有犹豫径直找到了张芳。
荣军院的老兵们已经相继去了,一时间显得冷冷清清。
他突然出现在张芳面前时,张芳惊呆了。
她半晌才说出一句:怎么,是你?
他也好久才说出句:张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陈平。
张芳的脸就白了,他看见张芳的眼泪含在眼睛里。
他也哽了声音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为啥?
半晌,张芳回过神来,凄然地笑一笑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他看着张芳,眼泪就流了出来。
张芳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背过身去,他看见张芳的肩在耸动着。
他在张芳的背后跪下了,他长久地跪在那。
后来张芳坐了下来,张芳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和陈平现在生活得很好。
他在张芳面前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头,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鞋上。
他说:都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
张芳冷静地说:陈星儿现在大了,我和陈平都希望他现在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大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他盯着张芳狠狠地说:我知道,这次我回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向你和陈平……
说到这,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芳说:上次你回来给你妈发丧,我和陈平都知道,我们没有来见你,想让你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你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他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为了张芳,更为了母亲。
田壮见到陈平时,陈平正闭着眼睛坐在他开办射击场的角落里,枪声接二连三地响着,每次响一声,陈平的身子都要随着颤一下。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田壮不明白,陈平为什么要办起这座射击场。
他在陈平面前立了好久,陈平才睁开眼睛。陈平一点也没有吃惊,陈平站了起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他叫了一声:陈平……我对不住你。
陈平背过身,突然回过头,握着拳头说:田壮你是个自私的家伙,你无耻,你——
陈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田壮的脸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他觉得有千万只手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说:陈平,你狠狠地骂我吧,揍我一顿也行。
陈平没有说话,他冷峻地望着田壮,突然陈平向射击台走去,陈平拐着腿,急步地走过去,他抓起了一支小口径步枪,很快填满了子弹,陈平举起了枪,陈平在一枪接一枪地射击着,枪声在射击场久久地回荡。
陈平打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会儿,这时他似乎才平静下来,他又拐着腿来到田壮面前,他突然拉起了自己的裤腿,露出了里面的半截假腿,他指着自己的假腿说:田壮,你看好了,这是只假腿,它会跟着我一辈子,可我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我这人从不做后悔的事,可你呢——你这辈子心里能好受么?!
他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陈平的目光。他突然说:过去的事都怪我幼稚,以后我还会把路走下去的,我就不相信,我会永远错下去。
陈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向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搭在田壮的肩上,哽着声音说:别忘了,咱们是兄弟,我真想为过去的事揍你一顿。
俩个男人突然抱在一起,他们两双眼睛里流着不同滋味的眼泪。
后来陈平问:你知道我为啥要办这座射击场么?
他摇了摇头。
陈平感慨地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啊!我一天听不到枪声,我心里就空得慌。
天明一些的时候,陈平领着田壮来到一家小学门前,这时小学刚放学,孩子们蜂拥地走出学校,突然一个高瘦的男孩跑了过来,他向陈平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爸,你怎么来了?
陈平拉住了陈星儿的一只手指着田壮说:叫叔叔。
陈星儿很有礼貌地叫了叔叔,又向田壮敬了个少先队员的礼。
田壮的心里翻江倒海的,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陈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等孩子大了,我和张芳会告诉他的。田壮说:最好永远不要告诉他。
6
保密室的岳越一直没有结婚,她仍像以前一样美丽迷人。自从付晓明成了烈士,她也越来越变得孤独了。十年前,她就唱那首《血染的风采》,现在人们早已忘记了那支歌,惟有岳越一直在唱着。
部队分给了岳越一间宿舍,她的宿舍里挂满了付晓明的照片,那是一些放大了的照片,从新兵到戴眼镜的付晓明,或严肃或微笑地注视着她。岳越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望着这些照片。
傍晚黄昏时分,岳越站在阳台上,面对着斜阳很抒情地唱那首她百唱不厌的《血染的风采》,一遍又一遍。
刚开始,还有一些单身男军官走进她的宿舍,后来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便没人再来了。当初追求过她的男军官们,都已娶妻生子。每当他们看到岳越坚贞不移地唱那首歌,他们都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岳越还是为了自己。
岳越和烈士付晓明的爱情故事,在这支飞行部队里流传着,兵们来了一批又走了一茬,岳越的爱情故事一直在传诵着。
一个从山镇来的律师找到了白晔。
这位律师是白晔的外祖父委托他前来的,苏联解体了,俄罗斯和曾经联盟的国家正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为了重新分割土地而动枪动炮。外祖父的晚年也受到了影响,他终于千里迢迢地回到了山镇。山镇已经没有他任何亲人了,现在他惟一的亲人白晔又在远离山镇的部队里。九十多岁高龄的外祖父,知道自己身体再健康也是有寿数的,便写下了遗嘱,委托律师找到了白晔。
九十高龄的外祖父,早就知道因为自己使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双双死于劫难,他这次下定决心回到老家山镇安度晚年,一是为了缅怀过去,另外他还想赎自己的“罪”。他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了白晔,那是他一生的积蓄,说不上有多么巨大,但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
律师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白晔就愣住了。她没想到外祖父至今仍然健在。她从没有见过外公,这么多年也没有通过音讯,但外祖父的影子又无时无刻地在笼罩着她。她为了这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影子在付出着,不仅她在付出,她的父母已经付出了生命。如果父母仍在,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呀。
外祖父的回来,又一次打破了她的宁静。
白晔准备回山镇一次,她无论如何要见一面外祖父。她是和欧阳江河一起回去的。白晔和欧阳江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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