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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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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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的骨根深处。好一头乌丝,挽成一个大包,轻松的斜挂发边,走起路来,又是足不胜体。总而言之,有了千般百样妖娆轻荡的模样。”
原文利用作赋的秘诀,采取了几个新创而语意双关的字眼,用最经济的手法去描叙复杂的情事,却又将重复的部门,平行列入,越是意态游离,越符合作者的需要。然则孙寿妖冶与否,和梁冀的跋扈毫不相干,和我们今日想探询东汉政局主旨之所在,相去更远。
我们想追究汉朝覆亡的原因,则还要参考以下的背景:
东汉之提倡学术,很有成效。洛阳的太学,有240房,1850室。至桓帝时太学生称30000人。而私人传授学业的,动辄聚集门徒数百或逾千。可是讲授的题材极为窄狭,通常既不出人文,而尤专重传统政治思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条件下,这些学人除了当官之外,缺少发展抱负的门径。有时读书也确是升官发财的梯阶,做得好的数代公卿,创立门弟。只是这种机缘难得,有的则跌跺仕途,有的为人“宾客”,还有很多自负清高,在读圣贤书之余,养成一种仗义轻生的风气,不仅自己被窄狭的伦理观念所支配,还要强迫他人一体以个人道德代替社会秩序,这许多条件都构成党祸的根源。
而民法之不能展开,也是汉代一个深重的弱点。汉法承秦法之后,条文复杂,内容简陋。尤其对于农村社会中层所集累的资本,始终无适当的处置,又怕小自耕农失田而为游民,因之视“兼并”为畏途。《后汉书》的百官志提及刺史,后版有引证蔡质〈汉仪〉一段作注释,内中提到西汉武帝遣派刺史的诏书,内中首要的任力即是纠察各处“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而东汉的“司隶校尉”有同监察院长,也是京城附近地区的刺史,更是带有荣誉性质的官位。很显然的虽前后300年,在汉末之被任为司隶校尉的,仍有人认为在奉前诏行事。可是以武帝战时动员的方案,意义模棱,加于经济相当发达的承平社会,则必引起纠葛。
当桓帝置梁冀于死地之日,东汉还有61年的寿命。可是染冀没有被攻击颁行不当的法则,则因为当日洛阳朝廷已谈不上创造制度或推行政策。纵使边防发生问题,或有天灾民变,也只能临时对付,有如头痛医头,足痛医足。朝廷之经常业务,无非礼仪及人事,而人事也不过任免赏罚。梁冀的对头李固,也是世家出身,官至太尉(军政部长),他曾建议“权去外戚,政归国家”。梁冀的党羽也相对的指摘他门下“或富室财赂,或子婿婚属,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可见两方已有党争的趋势,而重点在个人恩怨利害。
汉朝之没有立时垮台者,乃是朝廷之下,很多地方官,还在竭忠办事。《后汉书》的循吏列传举出循吏14人,或以兴革农田或以提倡教化获得称誉,有好几个一直做到汉亡。和他们相似而没有在青史留名的必多。即是酷吏列传的酷吏,以“猛”为“能”,虽说个人的良心和德行有亏,在他们讲仍是替公众服务。只是他们各行其是,这些资料也显示统一的政府,不能以妥当的法制控制全国的危机。
公元165年李膺的第二次被任为司隶校尉,使很多潜在的冲突尖锐化。其背景则是很多人在乡间放债买田,通常以宾客行之。地方官若加干涉,则发觉这些人的后台老板都是朝中显要。而最有威权的,则是中常侍张让,他就是宦官头子。《后汉书》的宦者列传说:“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辆。”李膺到任方十日,就抓着张家开刀。张让之弟张朔,也是野王县的县令,被控为“贪残无道”。李膺亲率吏卒在张让家里将他擒获,刚一讯问,立即处死。桓帝还责问他没有请求即行诛杀。李的辩护,不依照法律,完全根据经史,并且强调孔子作鲁司寇七日即诛少正卯,他任司隶校尉已十日,实在是行事愆迟。他这一辩因此脱身,以后也迭有浮沉,终于灵帝朝宦官与名士斗争时被拘入狱被拷死,他的门生千余,也受禁锢。事在公元169年。
对这期间发生的争端,我们决定谁是谁非。党锢列传里也提出很多名士对宦官实用性宾客集团的诛杀,甚至遇赦的也杀,老母也杀,而一次屠杀好几百人。当时的人还说“纪纲败废”,我们则只能强调这是社会进化,法制不能跟着调整只好以道德代替法律的结果。况且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并不是促成汉朝瓦解的真原因,他们不过是千百万事实的工具。张让是宦官领袖,后来与外戚出身为大将军者何进作对。可是何进还不过是太后的异母弟,张让则有一干媳妇,乃是何太后的胞妹。所以很多朝政的纠纷,还在家庭里产生。
传统历史家写汉亡,或归根于桓灵之间的宠用宦官,或归咎于黄巾贼造反,或归咎于召董卓的番兵入卫。而其实大规模内战开始于宦官已被整肃,黄巾已平,而董卓身故之后。公元200年官渡之战,则在汉亡之前,已经展开了长期分裂的局面。一方面代表新兴地方势力者袁绍,此人七世祖袁良以学《易经》起家,在西汉时曾为太子舍人,他将学术传于孙子袁安。袁安举孝廉,为郡太守,为司空(工部大臣)司徒(民政大臣)。自此没有一个袁家子孙不是东汉显官。袁绍自己曾任虎贲中郎将(近卫军司令)和司隶校尉。袁氏四氏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袁绍进军官渡,率众十万,给养自河北以大车万余辆供应。抵抗他的乃是曹操。这时他尚想维持东汉的中央政府。他的义祖曹腾乃是宦官,由黄门从官侍从皇太子(即顺帝刘保)读书。曹操之父曹嵩乃是曹腾养子,而曹操自己也举孝廉。他的军队大都以黄巾降人编成,给养则得于屯田。也就是人员与物资都产生于现存体系之外。
以学阀而为军阀,这在世界史里是创举。汉代的覆亡,则证明一个政治体系,对各人私利观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个简单的社会,一到情态繁复,各人口是心非,就无法和衷共济。今日我们读汉末群雄所作的“檄”,和民国初年军阀的“通电”无异。这时纵使他们想合作,也找不到一个合作的逻辑。
12、魏晋南北朝和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在欧洲是法国大革命前后的产物。严格言之,它是文艺和美术在时代上的趋向,我们不妨用“到自然去”四个字概括它的精神。欧洲大陆在18及19世纪之交,深感自中古以来残留的宗教及文化的影响,不合时代,令人感到窒息。浪漫主义的作家脱离古典主义的羁绊,由各人自寻出路,以自己的情绪,作他们写作吟咏描画的引导线,因为如此,他们全也有一种将世事传奇化和美术化的趋向。
中国自公元220年曹丕强迫汉献帝禅位,到589年隋文帝灭陈而重新统一中国,在历史上统称魏晋南北朝。这三个半以上的世纪之内,能够称为统一的时间,不过约30年。这并不是文人能自寻解放的时代,只是时局动荡,好多人觉得过去苦心孤诣学来的规矩方圆,到时全无用场,如此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不仅当时人物如此,即后代作者,追慕流风遗韵,也把当时事物,描画得带浪漫色彩。有唐朝刘禹锡年作《西塞山怀古》一诗为证。刘诗云:
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原来是纪公元280年晋朝暂时统一中国的事迹,这背景则是先有魏蜀吴之三足鼎立。魏亡之前二年,魏将邓艾在成都北的万山丛岭中进军,出敌不意的袭蜀,蜀亡。后来,司马氏的晋代曹魏之后用王睿为巴郡太守,后为益州刺史。此人一生做事,离不开“大刀阔斧”的胸襟和抱负。他在四川造船,费时七载,待得准备停当,王睿已70岁。于是攻吴的舟筏顺江而下,真是“旌旗器甲,属天满江”。吴主只有束手就降。
根据《晋书》的纪载,王睿的大船“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我们也可以想象,以40尺宽75尺长的船板,可以符合上述面积。但是即使有四层舱,每舱要载兵五百多名,也未免过多。况且“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就有些难以置信了。书内又说吴人在江险碛要害之处,以铁锁横截,王睿乃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烧起来的时候,“须谀,溶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这些话实近于神奇。我们既无法指驳,也无法证实,只好说委可能作者在文笔之间夸大其辞,其影响之远,从刘禹锡诗可以看了,浪漫主义的色彩超过纪事之精密。我们除非获得其他资料证实,不能以这简单的辞句当作技术史上的根据。
然则浪漫主义的出现,也不在此时开端。京剧脸谱曹操,因为在剧中的角色是一大奸雄,所以全部面孔敷白如涂墙,眼细如丝,颊间肌肉折皱,表现一派险谲气象,大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感觉。而关羽,因为他“义重如山”,所以脸谱以赤色为底,其他眉目以及鼻茎都以黑线画成,由中央向四方辐射,大有热情似火,不可抑制的状态。下边的黑痣,可能为现实写真。他的长须,则又是绛红色与面上的枣底相映,象征血气旺盛。吕蒙的脸谱,脸上黑白相次,图案上的结构,表现胸中有丘壑,也稍带神秘色彩,而剧中的角色也以机智称。
将这三位人物摆在一起,也有一段文章:原来曹操为魏公,与蜀刘备,吴孙权相对立。以前刘备新败,孙权收容他,让他暂驻荆州,共拒曹公,才有赤壁的胜利。可曾几何时,刘备既据荆湘,又拓土于西蜀,荆州又只借不还,所以孙权老觉得他居长江之上,到底于己不利,乃趁着刘备在四川北部规划,南郡只有关羽留镇,而关的部队又与曹兵交锋之际,致牒于曹公,以讨关羽自效。这个军事计划由部下吕蒙执行。果然吕蒙于公元219年年底袭击关羽,使他两线作战,截获他之后,将之斩首传报曹公。然而吕蒙奏功不久,尚未得到封奖,即病发身死。而曹公也不久物故,距关羽授首前后不出一月。次年曹丕受汉禅,刘备和孙权得到借口,也仿效称皇帝,于是才全面展开三国鼎立的局面。
这与浪漫主义有何相干?
整个三国时代,是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间。因为战事连亘不断,皇帝威信又名实俱亡,很多舞台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约束,于是趋利赴势。他们自述胸襟怀抱,慷慨真切,全无腐儒气味。做起事来,也是畅快淋漓。这当中还有很多奇人奇事。譬如蜀之诸葛亮(等于现代的参谋总长),他的哥哥诸葛谨仕吴,也做到战区司令长官的地位,并曾以特使的身分访问蜀汉。又如孙权当初将他的妹妹嫁与刘备,后来又与刘备成了对头等都是。纪这60年事者,为《三国志》。陈寿之原稿,分为《魏书》,《蜀书》和《吴书》。因为缺乏一统的政治中心,所以作者就不须迁就某个固定官僚集团的逻辑。而这书又在南北朝时经裴松之集注,采取了很多当时公私著作,逐章逐节补陈著之不及,了提出不少纠正及置疑之处。因为其中资料五花八门,常有我们在正史里不容易见到的传闻。由于选材不致全部为儒家思想所支配,所以作史者可以有将之传奇化和美术化的机会。在我们而言,反而可以借此得到一个特殊的角度,去窥见中国历史运转之奥妙。
《三国志》里的曹操,不见得比他同时人物如刘备,孙权更为谲诈。而且他有敢说敢做,豪迈磊落,放浪不羁的浪漫色彩。譬如说他不顾家人生产,那是因为他志在天下,用不着瞻前顾后的去忧虑衣食和积蓄了。而他的放浪不羁,可以在“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以至头没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的形容中看出来。这也可与他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相印证。
“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实际是曹操流传中外的一篇自传,内中说及他自己是一个非常人物,有志“建立名誉”,不愿作“凡愚”。但是参加讨董卓之后,事实逼他东征西伐,兵权也因此越做越大。以曹操的希望,还是想保存一个完整的中央政权,所以他虽向外讨伐,却屡陷于内线作战的地位,又因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成了众矢之的,他自己也知道“慕虚名而处实祸”的危机。从这些地方,我们不必怀疑他不是坦白直言。
而最被道统人士攻击的,则是“魏武三诏令”。此令是曹操于公元210年,214年,和217年以丞相的地位下令求才,内中提及有品行的人不一定有才能,有才能的不一定有品行。所以他征求的不在“实行”和“守信”之士,即使“不仁不孝”,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他都会提拔录用。这诏令虽然不是表示人人做坏事,但是影响汉末问题之大,不是传统道德所能解决的。
曹操能够出类拔萃,是由于他的不拘小节,眼光远大。然则他虽看清传统道德不能拯救当日毛病,但他也不知放弃传统道德亦不见得能拯救当日毛病。至于他是否真说过“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我们不得而知,即使我们相信他曾如此说,他的儿子曹丕也不是真的周武王,亦即魏代汉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有如晋代魏也仍不能解决当日问题。即以王睿的大刀阔斧造楼船在上面驰马,仍未解决魏晋南北朝的问题。司马炎刚一统中国,十年之后即有贾后之乱与八王之乱,因此引起“五胡乱华”。公元311年洛阳沦陷,317年长安又失守,东晋偏安江左,嬗替而为南北朝之宁齐梁陈。北方之“酋领”如刘曜,石勒,苻坚不能解决问题,南方的军事领袖如桓温,刘裕与萧道成也仍不能解决问题。现在看来,东汉覆亡之后的369年酝酿着一个大问题,牵涉整个国家从头到尾的重新组织,不仅曹操不可能预测,即作史者如陈寿及裴松之也仍没看到演变之全豹。
让我们回头再说《三国志》:书内提及吕蒙原是一介武夫,孙权只间便的劝他读书,不料此人不读则已,他一读起来就“立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因之他的谈吐见识,与以前豁然不同。谚语之“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出自此处。只有此书之叙关羽,则想象与现实参半。此人武艺必有独到地方,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良麻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奔先主,应系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数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之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团体也祀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
西方的社会学家,树立了一个“大传统”与“小传统”对立的观念。他们认为一个社会的大传统,有正规的组织,结构和形式化,但只能适应于高层人物。小传统则比较通俗化,适应于大众。它采取大传统的精义,融会简化而有时稍微歪曲之,只要不南辕北辙则可。而且两者之交流也是相对的,小传统在长期日常生活中凝聚若干信仰和观点以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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