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娃
年娃
耿兴余
听弟弟说年娃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他就死了呢?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人生下来,不知为什么,总要在这个世上受罪,有的人受的小,有的人受的大,年娃就是那种生下来受了大罪的人。
年娃,大号耿大年,年龄小我一岁,辈份低我一级。小时候他住在沟里,那时沟里人都比原上人穷,原上人可以住瓦房,沟里人只能住窑洞,年娃就是在鲸鱼沟凉水泉边一个窑洞长大的。
我和年娃曾在桑村小学上学,他住距学校远,我距学校近,上学时,他经我家门口,有时叫我几声,我就从被窝出来和他一道去上学。
年娃老实巴交,性格懦弱,但有时候爱插嘴说话,说不对了,那些厉害的同学就打他,有时打得鼻青眼肿,挨了打只会嚎啕大哭,没有反戈之力。那时我很同情年娃,很想为他大报不平,但是我也斗不过那些大孩子,只会把对年娃的同情变为怜悯,把那些欺负他的人变成愤恨,那时我不知道“弱肉强食”这个词,但是世间不平的事确实存在。后来我发现年娃不来上学了。自那以后,我很少见他,偶尔下沟抬水时,我发现他拿着锄头坎刀,在修理他房前屋后的土地。
1989年8月,我从北京红旗杂志社回家探望父母,年娃突然来了,刚到50岁的他,已经变得弓背驼腰,他听说我当了“大官”,是从中央机关回来的(其实我不过是一个红旗杂志社的记者),也可能是“发小”时对我的一点感情和信任,他见了我就泪流满面,他说他有一个唯一的儿子,已经长到20岁了,被人压进鲸鱼沟几十米深的水库里淹死了。他说鲸鱼沟北原上的人,自古和南原上的人有仇,积怨甚深,只要是单枪匹马上北原,总会遭到他们的欺负。我说:“文化大革命早都结束了,现在改革开放,讲安定团结,怎么还会出这事?”他说:“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娃下沟弄柴火,北原上一个姓X的小伙硬说砍了他们的树,把娃硬往水里拖,我娃力单体弱,斗不过他,天色已黑,我隐约听到娃的哭救声,赶紧跑到河边,眼看着一个黑影子把我娃往水里压。”我在对面哭着喊着:“可别给啊!可别给往水里压呀!有啥事我赔你,你别对我娃下毒手呀!”对面的黑影人,一声不吭,嘴里喘着粗气,把水打的哗哗直响,开始年娃的儿子还有呼救声,慢慢地没有了声音,一阵水上的扑腾声音之后,那个黑影人上了岸,拔腿向北原跑去。年娃听着自己的儿子呼救,看着儿子被一个黑影人往水里压,但是从小懦弱胆小的年娃,又无能力去几十米的水库中去抢救自己的儿子,他在岸边哭喊着。。。。。。
天黑人静,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年娃在对面哭喊到半夜,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游上岸来,能够同他一起回家,但是这一切都晚了。待到第二天清晨,年娃请了村里的人,再去水库寻找儿子时,鲸鱼沟的水面上漂出一具鼓涨涨的尸体。
年娃向我倾诉着,希望我这个北京回来的“大官”能为他报仇,能把肇事的凶手抓出来,绳之以法。
我详细问了他,你知道凶手是谁吗?他说知道:“他爸是北原上的村支书,两年前他就把他的儿子送去当了兵。”我说你到法院告过他吗,他说告过,但法院说没有证据。我说:“当时事发时还有人知道吗?”他说:“就我一个人,天黑了,我听到孩子呼救,我就到了河边,看到一个黑影向水里压,后来他跑了。”事过6年,告状败诉,我深深同情着年娃,体会到他失子的痛苦与孤独。
我探亲临走那天,年娃提了一筐鸡蛋送到我家,我不肯收,但他哆嗦着手,流着眼泪还是让我收下,我知道,他是对我为他儿子之死申冤抱着极大的希望,他认为我是中央来的人,只要中央人在,什么冤案都能平。我不肯再伤这位可怜的农民,这位小时候懦弱的同学。我不能没灭了他对我这最后唯一的一点希望。我收下了那筐鸡蛋。
到了北京,我真的通过陕西的老友,咨询了他儿子之死的情况。但是,没有任何希望能为他翻案,最后我写了一封安慰他的信。同时我一直想着,那年春节为他寄点钱,可是,这个愿望没得实现,他就死了。我深深为他的事而内疚,为我没能为他雪恨而感到不安。
记得两年后的1991年,我又回去探亲,我看到他在乡上街道里钉鞋,人已经变得很憔悴,很呆木,我象他打招呼,他好象不认识我,只是木呆呆笑着看了看我,我当时觉得,他把我这个“大官”也看贬了,他觉得我为百姓办不了事,也不过是个白吃粮的。我看着他木呆的样子,一种同情,一种自责拥上心头,我丝毫不怪罪他对我的冷漠,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央的记者,欠了他许多许多。
临别时,我看着他狠狠地钉着鞋钉,好象要把世界上的一切不公平的东西钉进十八层地狱,我好象看见他在钉着!钉着!
2007年3月23日于海南保亭新星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