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千八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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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千八百年前-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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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动和我说话,却是第一次。 
我有微微的惶恐,他却温和地笑着,说: 
“你就是贾充手下那个很厉害的成济吧?” 
“启奏陛下,小人名成倅。成济是小人的弟弟。” 
他微微地笑了: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然而他只是寒暄了两句就走了。之后再在不正式的场合见到他时,会觉得他微微向我点头。 
我不讨厌他,甚至每次他看向我时都有种骄傲的感觉。却不知为何,从来曾象想得到贾充赏识一样想得到他的。虽然如果提拔我的人是皇上的话,我可能会更亲近皇上一些吧。但那只是如果。 
贾充于我来说,是个聪明且关心我的好上司,而眼前这个皇上,只是个有些苍白的书生而已。 
记得皇上刚登基时,总是对每一个人都温和地笑着的。但一年年过去,他的笑容越来越少,发脾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有那微瘦的身子,却总是努力地挺着的。 
有时候看见他在祖宗牌位前静静地流泪。我想上前,他回身看见我,却转身走了。 
春天到了。层层叠叠的院墙围起的大魏皇宫里,有一种潮湿腐朽的味道。 
在后花园里突然遇见了皇上。他拿着一篇诗,却怔怔地在那里看。 
我走掉也不是向他请安也不是,只有垂着头在那里等着。 
半天他突然回头,看见我,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惊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迟迟没有说话,半天,他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却有低低的身影从他背影传来: 
“任何时代,都会有把自己象牲畜一样把自己送上一个国家祭坛的人呢。” 
我想了很久,却不知他说的到底是我,是他自己,还是别人。
(四) 
皇上说每个时代都会有人把自己象牲畜一般送上一个国家的祭坛。 
这句话,在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从未了解过它的真正含义。 
我们还年轻,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人生对我们来说不存在阴影、不存在歧途,甚至,不存在一种叫死亡的东西。 
魏甘露五年,这个春天雨水特别多。几乎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下雨。 
听贾充说几乎每天上朝时皇上都会与司马大将军吵架。但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为难大将军。司马氏一门对曹魏的血汗功绩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而到了现在,天天操劳国事的栋梁之臣竟然落到一个被皇帝猜忌的下场。我向来觉得在蜀吴未平的情况下去算计自己的忠臣是不对,尽管他是天子。 
但我想想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我不懂政治读书又少,不可能改变他们的什么事情。我唯一的武器是我年轻有力的身体和我手中的枪。贾充说我应该用它来保护大将军。而我也是这样想的。 
天气一天天变热,而皇宫里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我不清楚这一切但我有时候会觉得,或许我们兄弟能得到一个机会,改变我们的人生。
(五) 
我们兄弟渴望的这样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五月早晨。天阴沉,雨一直在下。 
房门被重重地撞开,然后看见贾充紧张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呆在这里?马上备马召人跟我走!” 
我们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穿甲执枪,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他。 
出乎意料地,我们没去城外,反而向着宫殿的云龙门急驰而去。 
“可是……有刺客?”我犹豫地问贾充,却看见他阴沉的脸色。 
“皇上要作乱。”他简单而直接地说道。 
“皇上……作乱?” 
那一刻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锁着眉头看着前方。 
我擦了一把汗,不知为何却将枪握得更紧。
弑君 下
    (六) 
近了,喧哗的人群近了。 
都是穿戴整齐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刀戟在倾盆的大雨中显得愈发寒冷而锋利。我想这样的士兵应该很少遇见让他们害怕的敌人。 
但此刻他们正溃不成群地向着宫门外奔散。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伤,甚至连衣甲都不曾乱。但他们的表情茫然而凌乱,看不到一丝杀气。他们只是走着,仿佛逃离一个噩梦。 
我以为那便是我们的敌人了。但我们没有交手,那些士兵梦游般走过我们的车仗,匆匆远去。连交谈都不曾有过。 
我疑惑地看着贾充,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是司马觽的手下,一群不成气候的家伙。” 
在我想明白为什么司马觽的手下会出现在这里之前,我们的车仗,已经开到了南阙。
在转过弯看到南阙的那一刻,我愕然,无语。 
在看到皇上之前,我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皇上作乱会是什么样子,但当这一切切切实实地摆在我面前时,我依旧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兄弟见过的世面少,不知道作乱会是什么样子的。但至少猜也能猜到个大致。但此刻摆在眼前的如果说是“作乱”,但我想儿时在家乡集市上看到的那些村民打架,通通可以叫作“作乱”了。 
他们人不少,密密麻麻地站了大概有三百多人。可那都是些怎样的人啊。我打赌十个里面还挑不出一个能打的。宫女、厨师、宦官、还有一些老得站在那里都巍巍颤颤的老头们。拿着厨刀、烛台、剪子等一切可笑的东西站在那里闹哄。皇帝站在一辆黑色的马车走在他们中间,脸上漠无表情,象一具雕塑。
他们的人马凌乱但绝不畏缩。他们气势汹汹地朝着我们这些训练有素的队伍直涌而来。后面还有谁在把战鼓擂得天响。 
而我这边,这些身经百战,即使心被人捅破了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勇士们,脸上竟都有了畏惧的神色。 
雨一直下着,他们直奔我们而来,而我们这边,迟迟没有人亮出自己的枪。 
他们直奔我们而来。 
“都在这里傻站着作什么?难道要等皇上去砍下大将军的头吗?” 
贾充的呵斥声惊醒了我们。人们纷纷拿出武器去抵挡面前那支奇形怪状的队伍。那些人手中的厨刀烛台在长长的银枪下纷纷坠地,在路上的积水中砸出层层的涟漪。那几百个人如同被风吹下的麦子般纷纷倒下,他们在流血。但他们眼中仍然有无尽的愤怒。 
可是多愤怒的仆僮也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在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雨下得更大了。 
站在车头的皇帝,突然拔出了他自己的剑。 
他拿着那剑,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些带甲的卫兵,狠狠砍去。 
那些卫兵竟没有抵抗,慢慢地在他的剑下倒下。 
不止是他面前的人,一刹那所有人都停下手,看着站在马车上缓缓前进的他。 
他直挺着腰,依旧昂着头,缓缓挥动他的长剑。那一刹时间仿佛凝固,只有他在前进着,成群的士兵无声地从他身边走开。 
他似是哭了又象笑了,他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如同一支悲怆的不成曲的调子。 
“我是这大魏的天子。谁敢拦我?” 
此刻站在车头挥舞着长剑的他,脸上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决绝。
这一切一直无声地进行着。直到贾充也一下子拔出他的剑。 
我以为他会向着皇上冲去,可他凌厉的目光只是冷冷地扫过我们兄弟俩,喝道: 
“平日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握着枪的手,渐渐渗出汗来。 
“还发什么呆?等他去把大将军杀掉吗?”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那个穿着皇帝袍疯了一般挥着剑的年轻人,却迟迟迈不出步子。 
“你以为让他杀了大将军,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立功名的机会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贾充的声音仿佛咒语般在我耳边萦绕,一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握紧了枪,迈出了步子。 
然而一个身影却越我而出,向着车上的皇帝急急冲去。 
那是我的弟弟。他年轻健壮的身影在大雨中仍显得矫健,他的长戟上有一种死亡的味道。而车上那个苍白单薄的年轻人,持剑的手仍定在空中,竟然没有去挡。 
重重一击,弟弟的戟从那个单薄的身体里贯胸而入。 
一道闪电从天上横掠而过,照亮了那个胸前插着一把长戟的人的脸。他的脸上除了错愕还是错愕,他的帽子有点斜了,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看到这个样子很难想象他是万民景仰的大魏皇帝,甚至,一个有着传奇性历史的家族的后人。
又重重一下,弟弟将枪从他身体抽出。 
然后我看见大片的血如花朵从他身体绽放开来。他的身体如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在积满雨水的地上。 
他努力地抬起已经扭曲的脸,用最后一点气息说出了这几个字: 
我。是。大。魏。天。子。…… 
然后他的头又无力垂下。 
血迅速地从他身体在整片积水的地面蔓延。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 
那几百个仆童也都瞪着眼睛看着他死去。却再没有愤怒、没有哭泣。战鼓停了,兵器都扔在地上了。一切那样安静,只有无尽的雨声。
(七)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弟弟一直在出汗。明明不是很热的天气,豆大的汗珠却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里渗出来。 
他会一直怔怔地坐着,然后象突然从梦中惊醒般抬头问我: 
“我杀人了?” 
“……是的。” 
“我杀了皇上?” 
“……是的。” 
然后是好长时间的缄默,他会突然打个寒战,再次问道: 
“真的是我杀了皇上?” 
“……是的。” 
这样的情景重复了很多次,最后他不再问我,仿佛明白了一切,焦急而不安地在屋里四处走着。 
最后他停在我面前,轻轻问道: 
“弑君,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吧?” 
我犹豫地摇头,其实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如他般惶恐。
这种惶恐一直持续到贾充走进我们的房间。他脸上的喜色让我们的心渐渐地便安定了下来。 
但弟弟仍在轻轻地颤抖着,他抬起仍有些惊恐的眼,拉住贾充便说道: 
“大人一定要救下官一命。下官还不想死……” 
“怎么,谁要杀你?”贾充有些惊异地问道。 
“下官犯了弑君之罪……” 
“你错了。”贾充淡淡笑道,“弑君就一定有罪的吗?” 
“弑君难道无罪?” 
“君已不君,臣何必为臣?曹髦是个怎样的皇帝?自己昏庸无能,还想要杀死几代忠烈为国之栋梁的司马大将军?如果大将军有罪何不送有司办,何不行光明正大之举。一个皇帝抛头露面带一帮仆童杀人于路,宗庙蒙羞!”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那个总是温文尔雅衣冠一丝不乱的年轻英俊的皇帝形象在他的话语声中从我心里渐渐瓦解,而另一个形象,一个衣冠歪斜行事乖张辱及宗庙的一个该死的人,渐渐鲜明。 
弟弟紧锁的眉头渐渐开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杀了他是好事。国家会记住你们,天下都会记住你们。你们拯救了这个天下,你们是大魏的英雄。” 
弟弟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开始渐渐发亮。 
“这真的是好事?” 
“是的,”贾充坚定地点头,“我明日就秉奏大将军,请给你们封爵加官。” 
“大人,”弟弟一把拉住贾充的衣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说道,“我们跟了大人将近十年了,大人不会骗我们吧?” 
贾充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 
“我不骗你。”
我送贾充出的宅门。他留下了他的几个贴身侍卫在我家,说是要保护我们兄弟俩。他的神情明朗而自信,看着他,我便会觉得前面的路一片光明。 
扶他登上马车,然后我转身,走出两步他却又将我唤停。 
我转身向他。他坐在马车上,车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莫名地,却觉得此刻他的脸上,再找不到那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大人有何吩咐?” 
沉默了许久,他一直没说话。最终叹一口气,说道: 
“没事了。今晚作个好梦。”
我果真作了个好梦。梦中我和弟弟穿上了王侯的金线绣的缎子衣服,在庄严肃穆的殿堂之上,在百官崇敬的目光下,被新立的皇帝封以食邑。 
我还梦见从北海到长安,所有的市民都以感激的语气提起我们兄弟的名字,两个出身行伍的年轻人如何拯救了一个国家。 
还梦见我们去贾府作客,贾充那慈祥和善的母亲笑着赞扬了我们。她说我们兄弟不是弑君的罪人,而是忠义之士。 
最后我梦见贾充拍着我的肩,说: 
“我不骗你。” 
我在梦中笑了,久久不能自已。
后记: 
成倅、成济兄弟以弑君罪斩于市,尽灭三族。 
贾母不知贾充事,闻帝薨,终日于贾充前痛骂成倅兄弟,以其弑君、大逆不道也。 
常道乡公即位,贾充进封安阳乡侯,增邑千二百户,统城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陆逊之死
    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国家的辉煌将随着一个叫周瑜的人一同死去。
周郎去世的时候你刚二十七岁,那时候你的名字叫议,一个华丽高贵的字眼。这个字在我笔下总是变成另一个字:仪。你就该叫这个名字,当你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立于满堂文武之间时,你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人们锐利的目光穿不透你,空气中的游尘也无法沾染上你的白袍。
然后我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那是谁?
——是孙伯符将军的女婿。
——那是谁呢?
——是谁呢。
——总之不会是周郎。
高堂上的孙权那年也仍年轻。他悲痛的目光在扫过文武百官身上时,有时也会停留在你身上。然后他背过头去,不发一言。
我想在那个时候,除了他并无他人知道,你不比周郎差。
可即使他知道,也只是知道而已。
他说,周郎是一只忠心的鹰,他的爪他的翼都锋利到无可挑剔;而你是一把锋利的剑,闪着可怕的光芒,也许不小心,便会伤了自己。
其实我想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流水般淳厚温和的人,你那袭白袍下掩盖的不是剑气,是流水闪烁的光。可惜他不知道。
这是你和他的不同。你在韬光养晦的时候,他在弹剑作歌。他远远比你幸运,因为他遇上的是如他般爱笑爱醉爱弹剑作歌的策。他们的生命短暂,辉煌短暂,但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幸运而不是无奈。故事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然后不朽;而你,必须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地笑着,从周郎的年代,到你的年代,到最后。你要面对的,不仅是一天一天无可奈何的衰老,不仅是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不仅是主上眼中一天多似一天的阴霾,不仅是一个国家悄无声息的衰败,你要面对的,还有更多更多别人想也无法想到的东西。我可以理解但我无法说出,当我想说的时候,我会哭。
火烧连营的时候你已经四十岁了。比起那个伐丹杨的你来说,岁月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你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当你站在东川最高的山上看底下那一片火海时,你同时也站在了你人生的颠峰。他们都说那是你的黄金时代,但我的记忆却更多地停留在那个年方二十血气方刚领一群散兵游勇在密林和阳光中行走的少年。你的青春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人们看你的辉煌的时候他们同时也赞叹着你恰逢其主的幸运,但没有人看见你二十年的寂寞。
冲进鱼腹浦的八卦阵也许是你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年少轻狂的事。请原谅我仍执着地在四十岁的你身上使用“年少轻狂”这个词。那是因为,我从未在其他任何一个四十岁的人身上看见如你那样清澈的双眸,还有你那种坚定而温和的微笑。你的年华会逝去你的辉煌会过去,但你的双眸你的微笑依旧。
让我回到鱼腹浦吧。你大笑着冲进那堆乱石,那一刹我在你身上找到周郎的影子。然后横沙立土,然后江声浪涌。你在乱石堆中彷徨,你的神情让你看起来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是的,整整一辈子,我只在你脸上看到过这么一次不知所措的神情。从你一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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