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只有先教世间无佛,才能自己成佛!”他昂着头,厉声道。
(八)
燃烧的香烫在我干净的头皮上,师父说,你应该忘却疼痛。
我的袈裟纤尘不染,师父说,你应该叫普净。
忘记你原来的名字,忘记你从哪里来,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你的思想应该和你的灵魂一样干净。
(九)
门被重重地撞开,我回头,看见一脸焦急的小绿母亲。
“小绿这孩子知道你要剃度,一大早不吃不喝跑到河边去了。刚才去那里找她,只找到一角她衣服的碎片。听说王公子刚去过那里!”
“寿成,走!我们去王公子家找他!”长生哥过来拉我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身不由己被他拉着一路向外去,回头看见师父坐在烟雾缭绕的佛堂一角,远远地看着我。
普净,回来。
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看着他想应他,却被长生哥拉着渐行渐远。
(十)
房间的门被一脚踹开,我看见王公子惊愕的脸。
“说!小绿在哪里!”长生哥的声音愤怒而洪亮。
“穷鬼!这里是你们来的地方?”王公子回过神来,斜着眼轻蔑地看着我们。
我突然看见他身后的床上是一件撕成碎片的绿衣,还有一滩血。
我扑在那堆衣服上,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杀死了小绿?”
“我就是杀了她,又关你这秃驴什么事?”他一脸无所畏惧的笑。
长生哥突然重重一脚踢在他脸上,然后从我怀中抽出戒刀。
“不要,不要杀人!”我听见自己尖厉的声音。
然而他的刀还是重重落下,我看见王公子的眼珠鼓出来,几乎要破眶而出。大片大片的血涌出来,让我作呕。
不要杀人……
我听见自己仍在无力地说。
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长生哥一把拉起我,带我跳窗而出。
我满脑子都是恍惚,也不知跟他跑了多远。最后我们在一个草冈趴下。
“蒲东我不能回去了。我要离开这里,去外面闯一番事业。杀尽天下恶人,为黎民百姓造福。寿成,你和我一块去吗?”
我恍然摇头。
“好吧,我不勉强你。告辞了。”
他离开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戒刀递给我。
“这个,还你。”
刀上湿黏的血碰到我的手指,我一缩,刀掉到地上。
他又把刀拣起来,在衣上擦了擦,然后硬塞进我怀中。
“拿着把,以后会有用的。”
他这样告诉我。
(十一)
我迷路了。绕了很久才找到回寺的路。
推开寺门,我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满地的破败,院子里的树都被砍倒了,师父种的那些菜似乎被马蹄践踏过,零七八落地被碾死在土里。
我奔进佛堂,佛像也被人毁了,那些桌子椅子都被人砸烂了,整个堂上找不到一件完整的东西。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隐隐在动,我奔过去,看见血泊中的师父。
我扶起他,心如刀绞,唤了他许久,他才奄然醒来。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我揪着嗓子喊道,泪如雨下。
“刚才……王府家丁来过……说……你杀死了王公子……我交不出你……他们……说我故意藏匿……”他气若游丝。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大声呼号。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榻下……有镇国寺长老……的亲笔信……拿着……找他去……”
“师父,我没有杀人……”我一边摇头,一边流泪。
却始终没有听见他的回话,低头看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十二)
镇国寺的香火比想象中还要旺盛。来这里上香的人大多坐着豪华的马车,穿着眩目的锦缎。他们趾高气扬地呼喝下人,然后毕恭毕敬地给佛祖上香。
这里的长老看起来和师父是那样不同。虽然他也不杀生不吃肉不喝酒,但是当一些地位显贵的人来这里时,我能看见他脸上谄媚的笑。
僧人们大都安分守己,该干什么的时候干什么。但不知为何,总能在他们身上嗅出一丝和其他出家人不同的味道。
最常来这里的是把关的将军,每次来长老都会把他请进去密室细谈。上最好的茶给最好的招待。当然,他带来的香火钱也是最多的。
有一次将军在这里设宴,请同城的另一名武将。其他僧人好象都知道什么似的,上完菜后便纷纷回去里面,只有我还站在一边。
酒至半酣时将军把杯子一摔,我看见从四处涌来了许多带刀的士兵,举刀对着那武将身上便砍。
我想惊叫,嘴却被人捂住。回头看见长老,他说:“出家人应当安分守己,你理别人的事情做什么?”
“可是……他们在庙里杀人……”
“你说那么多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杀了人逃到这里的?自己身上有血迹,还想扮善人!”
长老看着我的目光变得凶狠。
(十三)
镇国寺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长;二十年的时光,却又仿佛弹指挥毫间。
再不可思议的生活过久了,人也会变得习惯。
渐渐地,当再有人在佛堂里杀人时,我也会象其他僧人一样退回内室,安然打坐念经。
我的青春一天一天从指间流走;我的心,却离佛越来越远。
远佛 第三章
(十四)
新来的把关将叫卞喜。初来乍到他便学会了在寺中设宴杀人。
那日他吩咐了一桌盛宴,然后安排了两百个刀斧手。据说要杀的人不容小瞧,是一名叫关羽的大将。
那日我负责接待。我发现来的竟然有二十多个人,当中竟然还有两个女人。
最后进来的是关羽,他长须拂腹,穿着气派笔挺的战袍。他身材魁梧,脸是赤红色。
我不由一怔。
想不到闻名天下的关羽将军,竟然是和我在一个地方长大的长生哥。
分别得太久,经历得太多。他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我向他行礼时,他脸上是一片漠然。
我问:“将军还记得贫道否。”
他说:“离乡多年,不能相识。”
“当年贫僧住处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
卞喜在一旁大声喝道:“我请将军赴宴,和尚多什么嘴!”
“没关系。乡人相遇,难道不叙旧吗?”长生哥笑着对他说,一边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陪他去给两位夫人奉茶。在马车旁,我用手举起戒刀,看着他。
他点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卞喜显然不是有准备的长生哥的对手,还未入席,便被他的大刀劈成两截。
两百刀斧手都慌了神,长生哥追杀,象割麦子一样,一一将他们砍倒在血泊中。
满堂是呼叫声,哭号声。
我说长生哥,够了,不要杀人了。
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一切都平静下来,他向我道谢。
他满身都是别人的血,但他神色平静,似乎毫不介意别人的血留在那里。
“寿成,跟我走吧。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我可以向主公保你做大官。我们一起闯天下,何愁大事不成?”
“长生哥,你真的觉得你能平定这乱世?”
“我想我可以的。”他的声音有一丝犹豫。
“我不会杀人的。”我谢绝道。
“你真的觉得你这样躲着,能够成佛?”
“我想我可以的。”我的声音也有一丝犹豫。
他在院中向我道别,他随行的二十多个人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周围是二百多个人的尸体。
(十五)
我离开了镇国寺,一路向南。我化缘度日,有时候有多余的饭菜,我便会施舍给路边的乞丐。
也有些时候遇见生病的人,我便会用我所懂得的一点医术替他们医治。
但当我碰见军队相互厮杀时,当我身无分文遇上要饿死的人时,我只有垂着眼离开,让他们默默死去。
最后我停在了荆州一个叫玉泉山的地方,这里山明水秀,风光迤俪。山上有一处废弃的小寺。我在那里结草又搭了一间房,每日坐禅参道。
山下不远处便是当阳县,也算是个热闹去处。每日我去那里化饭,那里的人对我很和善。他们说因为战乱,那里已经很久没有高僧去过了。渐渐地,也有一些人上山来这小寺里烧香。
有一日下了大雨,我在县城泥泞的路上走着。突然迎面传来一阵喧闹,我看见一群小孩大声地笑着,纷纷把小石头和果皮扔向一个穿绿衣的妇人。她垂着头,凌乱的发遮住她的脸。她的衣带没有系紧,胸前敞得很低。光着脚,穿一对木屐,脚上满是泥泞。
我走上去,拦住那些小孩,我说:“都是父母所生,何必为难别人。”
他们看我一眼,可能是平日里他们父母都对我很尊敬,所以没有人继续。这时候那妇人抬起头来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一刹那她和我都有些游移。
她的脸虽然充满憔悴,却仍是美丽的。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师父,你为什么要同情那种人?我娘说她是这里最低贱的妓女!她甚至和吴狗睡觉!”有小孩在我身边大声说道。
后来又在不同的地方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是一副凌乱的样子,但我觉得那种凌乱无损她的美丽。
看着她时,我才发现,其实我还没有老。
渐渐听说一些关于她的故事。她住的地方是当阳县最肮脏的地方,而她又是那肮脏的地方中最肮脏的一个。人们说她接客不计身份、不计健康、不计敌我,只要有钱她就接。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丈夫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她落了一身病的公婆一直对她不错,可她还没守够三年的寡就出去接客。她的小姑因为要照顾父母,一直迟迟未嫁。自从她出去做妓女后,这个城里她的所有朋友,包括她原来的家人,都断绝了她的来往。包括那些对她垂涎的男人,也只是在夜幕降临时去她那里,然后白天衣冠楚楚地在酒馆里和别人大声说着那个婊子是如何的肮脏。
我向别人问起她的名字,大家都说,不记得她叫什么了。
(十六)
桃花开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人上山来进香。是一些穿得很普通的妇人,脸上带着善良带着期望。她们在佛前虔诚地下跪,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当香客们挤满佛堂时我通常在自己的小庵中洗我的戒刀。不知为何这成了近几年来我闲时唯一想做的事情。我一遍又一遍地用水用布去拭洗刀刃,却总觉得洗不去那上面的腥气。
一天我在洗刀时听见门口传来喧闹声。我随手把刀别在腰间,出去一看,是几个良家妇女堵住院门,不让那个绿衣妓女进来。
“佛门圣地,不是让你这种人玷污的!”她们死死拽住她,大声说。
“让我进去,我只想给我婆婆上一柱香,保佑她病早一点好。”
“你也配叫她婆婆?假如没有你,她还能多活几年呢!”
她低头不说话,只是使劲要往里面冲。却终于还是敌不过那几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
“各位施主请进去吧。待贫僧和这位施主说话。”
我送走了那几个人,想伸手去拉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终于还是收回来,看她自己爬起来。
为了避免她冲进来,我站在门槛上,看着她。
她的目光触到我腰间的佩刀,疑惑地抬起眼,盯着我许久。
她头发散乱,脸颊上有不健康的红晕。她的身体随着她的气喘微微起伏,她的眼中有我熟悉的光芒。我想传说中摄魂的妖精,也不过如此。
“可是……寿成哥?”
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我犹豫着问道。
“我是小绿啊。”
不可能。她不可能是小绿。是的,虽然她们一样美丽,虽然她们一样能够打动我的心,可记忆中清纯、天真的小绿,和眼前这个凌乱、妩媚的妇人,完全是两个人。
“不可能,小绿死了。”
“我没有死。那日王公子玷污了我,然后把我送给了他的兄弟。他们把我玩厌了后,便卖到了妓院。”
“那你又怎么嫁了人?”
“我夫君在妓院听说了我的故事,同情我,便将我买下来,然后带回这里。他一直瞒着家里人,我的身世。”
“那你为什么又流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蹙着眉,看着她。
“你也觉得我下贱吗?”她的笑如枝头最艳丽的桃花。
“没有……”我摇头否决,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怎样听都不够坚定。
“那你让我进去说话。”
我没有应她,回头,看见那些淳朴的妇人跪在佛前,安静地拜着。小行者在一旁敲着木鱼,安详而宁谧。
“她们会用很难听的话骂你的。”我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脸却红了。
“那你不要站在门槛上,出来吧。”她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风。
我找不到可说的话,只是低着眼,摇头,满心的慌乱。
再抬头时,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门槛上,一边是宁谧的佛堂,一边是漫山的桃花。
远佛 第四章
(十七)
后来见到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即使有时候远远望见,也会看见她低着头绕去别的路不理我。
天一日一日冷下去,她却始终是那一件绿衣。单薄地挂在她白玉般的胴体上。
有时候在寺中举头望佛,竟能看见她的脸。
然后会觉得自己荒唐,当年我能够为剃度拒绝小绿,今日竟会为一个妓女心动。
(十八)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消失了。
消失得那样彻底,那样突然,好象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每天我在当阳的街道上流连,街上经常有穿绿衣的女子,但她却再没有出现。
桃花又开了,满城的灿烂。
上山的香客又渐渐多起来。她们都是穿着朴素的良家妇女,脸上带着善良带着期望。她们在佛前虔诚地下跪,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早上起来,发现墙外的桃花全落了,随风飘进寺里,满地是落花的残瓣。
然后听见寺门外传来骚动,我推开寺门,看见外面围了好大一圈香客。门槛底下卧着一个人,一身绿衣,凌乱的长发下,隐约露出来的是长满脓疥的脸。
我把门拉开,我说,你进来吧。
她微微摇头。
我说没有关系的,佛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她低声说道。
“寿成哥,我要你出来,抱着我。”她的声音好象幼莺的呢喃。
“不。”我努力使我的声音平静如水。
“寿成哥,你说佛在哪里?”
“佛在心中。”
“你错了,佛没入尘埃。”
“佛在心中。”我坚持道。
“那你说,我心中有佛吗?”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好,突然发现她笑了。
有讥笑的声音从身边那一圈人中传来,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突然抬起眼,对着身边那一群女人问道:
“我很下贱是不是?可是你们谁家穷困的时候没有拿过我的接济?你们谁不知道我守寡未完就出去接客是为了赚钱给公公婆婆治病?你们一边受着下贱人的恩,一边不敢承认!如果没有我的下贱,你们恐怕有很多人现在过得比我还下贱!”
“还有你,”她转过脸来对我说道,“你为了逃避这乱世,妄称向佛。当年如果你不去剃度,我就不会被王公子劫去;我不被王公子劫去,也不会经历这一切!你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承认我是下贱之人,你上不能象长生哥那样以暴易暴,下不能怜悯同情。佛在天上你够不着,佛在地上你不愿意弯腰,你何以成佛?”
她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咳嗽。
“小绿,你不要说了——”我心如刀绞。
“记得当年圆悟大师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吗?”她打断我的话继续说,“尊祖出家后,耶轮陀罗怎么办?耶轮陀罗不求悟道也不求参禅,她只是努力地一手把儿子养大。她开办医院,接济穷人,她挽救了多少条性命?而尊祖免除的痛苦,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
我痛哭着跪在她身边,我说小绿,你原谅我。
她笑了又哭了,她说我只想你明白,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谁。
“寿成哥,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杀了我吧。早点结束吧,我太痛了。”
我流着泪,从怀中掏出戒刀,轻轻插进她胸口。
“其实,我们都离佛太远。长生哥杀佛,你背叛佛,我被佛遗弃。”
她的眼渐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