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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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本纪-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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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引子
    夜半,秦将章邯的荆原城中,戒备森严。
章邯正在恍惚中,侍卫忽然轻声道:“将军,司马欣大人从咸阳回来了。”
章邯一怔:“这么急,竟要半夜赶回……”继而心中一凉,道:“快传!”
章邯与项羽的对峙已有一月。自从上次雨中与项羽交手被项羽杀了个大败之后,他便一直闭城不出。项羽不停在城外搦战,他只是不理;项羽的数次强攻也被他顶了回去。如今进入胶着状态,他是攻不得,退不得,秦军只有他这么一支主力,若这样被压制住,大秦王朝的后果不堪设想。
章邯一向以武勇自负,自认为英雄盖世,上次偷营斩杀武信君项梁,也不过手起刀落。只可惜没有趁那次大胜把项羽也一起抓了,以致留下这么个克星,到如今把自己逼得好像缩头乌龟。
项羽的兵不多,加上各国诸侯的军力,满打满算不足二十万,而章邯城内加上郊侧的屯兵总数有二十四万。所以项羽没有实力围城,他在漳南的高处安营扎寨,每日操练军士,补充兵源,挑城搦战,竟和章邯作起持久战的打算。
这颇令章邯苦恼:如果项羽不间断地攻城,则章邯据城以守,加上人数上占优势,一定可以迅速使项羽军力削弱下来,一旦情势逆转,章邯便可以翻本。如今项羽安营于外,张驰有道,补给充足,长此下来,己方士气日低,敌方士气日长。甬道不停受搔扰,粮草接济困难,竟成了个二十万人被活活困死的局面。再加上其他各路叛军也不会闲着,章邯不能动,谁来抗击他们?
章邯自任大将军以来,从来没有过这种困境。项羽让他知道了,自己手下这些不怕死的兵也有害怕的时候。章邯军的主力,是叛贼周文攻进函谷关后,秦朝大危急时,临时用骊山的劳工武装起来的。一般说来临时纠合的部队不会有什么战力,但章邯这一临时武装不同,他们不是从乡间地头抓来的壮丁,他们都是犯了罪的人,被强迫在骊山劳役。这些人多数都本性剽悍,再加上战死亦死,不战而回到骊陵,早晚也是被折磨死,人生早已无望,还不如拼命死战,说不定还能挣个军功,到时不但免死,也许还能有个官爵,泽被后人。所以章军一出,所向披靡,在遇到项梁项羽叔侄俩之前,从未有败绩。
这囚徒大军打起仗来,可以几十万人一起三天三夜不合眼,五天五夜不吃饭,直如疯虎恶狼一般,人人一袭黑衣战袍,黑压压如同死神下界,面对同样是刚招募不久的叛军,这样的战力,已经足以让章邯坐稳蒙恬留下的大秦第一将的宝座了。
然而这样的队伍,在面对项羽破衣烂衫的江东军的阵型散乱的玩命冲杀时,竟然会战怵起来。这些不怕死的囚徒在怕什么,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巨鹿时项羽以九万江东军面对章邯的四十万,仍大获全胜,把王离部的二十万秦军斩杀净尽,使得章邯的囚徒军,几乎把刀都吓软了。
章邯如今只能坐待局势发展。他的唯一指望在于叛军的乌合不精。各地叛军虽然风起云涌,但只是乌合起来而已,各有打算,心力不齐。利用叛军之间的嫌隙而各个击破已经是他章邯的熟路数。时间拖得久,章邯受不了,项羽也未必就受得了。项羽江东军远离老家,补给靠楚怀王及各路叛军的统一筹备,时间一长,难保楚军后方的斗争不会有什么波动,一旦有可乘之机,章邯这二十万人,打一开始就不是吃素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后方先出事的,不是项羽,却是他。
司马欣急速奔入,一身风尘,脸色蜡白,喘息未定,急急地说:“将军,赵高,要治我们死罪!”
虽然早有估量,但章邯仍怕听得错了,更希望是司马欣的判断出了问题,道:“坐,喝点水,说。”
司马欣稳了稳神,说道:“连日间的胜败,皇上原来都不知道。皇上只知道乱贼之首陈胜已死,其他的消息,都被赵高那阉人一手盖天,对皇上封闭了!”
这一点章邯当然明白。赵丞相指鹿为马的美谈已经是在朝为官的第一必修课。这样的后果他自然也清楚,就是有了功劳赵高分大的,有了恶果他章邯一个人吃。但章邯在意的并非这些。他一向认定自己是白起一流的大将军。秦军可以一统海内,乃是天军,至今军中仍流传着许多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可以任秦军大将,是秦臣中最高的荣耀,所以历任丞相都一有机会便要亲自披挂上阵,只有李斯和如今这个赵高例外。赵高是个军事废物,不必多提;李斯因此而在威望上比不过蒙恬,才会起意害之。蒙恬未能在立二世一事上斗过赵高和李斯两个文臣联手,章邯一直认为是扶苏过于温弱的缘故。而他一旦掌军,那就早晚有他自己掌握主动的时候,待自己平服了叛军,奠定了自己的地位,那时与赵高对立,绝不会像蒙将军那样甘于就戮。现在的功劳让赵高先分一点无妨。至于失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最近却是结结实实地败了两仗,而且听说又有一小股义军径直西去,意欲叩关,朝廷有些震动。这种情况下,按赵高的老习惯,是又要有人出来献脑袋息君怒的时候了。章邯左右清点,竟都找不出比自己更合适的人来,不免有些心慌。但他仍怀着些侥幸,想着丞相只要稍有些理智,而不要只顾着玩阴谋,那就该明白,现在要想动我章邯,就等于自掘坟墓,除了我,谁还能抵挡如潮的叛军?于是他派司马欣赶去长安,向朝廷报告军机,一定要面见皇上,不但要把时局说得清楚,还要说得严重,让朝廷觉得自己的将位不可替换。
司马欣接着道:“皇上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们兵败的消息,赵高便对皇上说我们作战不利,要多督促。这才有了上次那封皇上的责书。而这次我去见皇上,一直被阻住不让见,我便只好去找赵高,那赵高竟也闭不见我。我遇到一个故交,又使了好些财货,才得知赵高已经要把我们定罪了!”
司马欣老成持重,章邯没有理由不信他得来的消息,而且朝廷自上到下无人肯见这一事实,也已经说明变了天,不再需要其他的什么理由作注解了。
章邯哑然半晌,道:“陈余对我说:‘无功固诛,有功亦诛’,果然不假,这大秦,是亡定了。”
司马欣听了这大逆的话,面有动容,道:“将军,如何是好啊?”
章邯沉吟良久,抬起眼来问:“你说呢?”
司马欣一怔,摇头道:“我……尚无定见。”
章邯点头:“夜深了,长史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是他不仁,非我不义,不必担心,天不灭义人。这几日加紧戒备,别先被人暗算了。”君主授命军中之人暗算主将,是取军中不臣之将的老法子之一,章邯自然知道,于是提醒司马欣也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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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辗转不眠,起身抄了把刀,步出府来。街上风灯摇晃,风吹过都带着些腥气。
不知不觉走到花巷子口,章邯打了个激灵,自忖干什么遛到这里来。这一巷子的屋子都被征来摆尚未处理的尸体了,白天都没有人愿意来,他竟然夜里走到这里了。
这说明他真的走了很远,正要打弯回去,打眼看到阴影里一下晃动,沉声问道:“哪个?”
没有听到回音,他凝神把刀,走过前去。
渐渐走近,阴影也看得渐渐明朗些,里面坐着一个老人,如泥雕般一动不动。
这时已经三更,正常人不会在这里。城中宵禁森严,平常人更不可能走动到这里。何况是如此一个干干的老头。而在这个摆尸的花巷口出现,更如鬼魅一般。章邯对人鬼之别已经没有太大感觉,无数的人在他面前一瞬为人,转倏成鬼。他只知刀下是死地,也是求生之地,如今刀握在手上,便一切都是寻常。
他看到老人在看他,脸上似笑非笑。于是走上前来,道:“这位老人家,夜已三更,为何不休息啊?”
老头扑嗤一笑:“敢问将军为何不休息呢?”
章邯心中诧异,这老人一副说士口吻,在章邯现在的处境上,听到这样的话未免让人着恼。而且自己以三军大将之尊,在这样一座城中竟还有敢这样与自己说话的人物,也让人惊奇。章邯当胸把刀,道:“老人家恕无礼,这非常时刻,城中夜间不可随意走动,城中夜警职责有失,我当执法,可立杀汝,请言明身份,或可宽贷。”
老人笑道:“我原是此地三老,将军不必疑我这一老迈之人。我对城中了如指掌,想避过城中宵禁巡逻,易如反掌。”
章邯暗骂一声惭愧,因又问:“你为何来此?”
老人道:“正为候将军大驾。”
章邯愠怒已生,压低了声音:“老人家莫要说笑,我且不知自己将要来此,你怎知道?”
老人道:“我自然知道,我不但知道,还知道将军为何夜不成寐,但不知肯否听我一言?”
章邯被说中痛处,犹疑道:“你想说什么?”
老人笑道:“‘祖龙死则地分’,敢问将军是否有自信能纠合九州,一统豪杰?”
章邯斥道:“休要胡说,大秦社稷万代,圣上圣明,不必我而定天下,各地乱贼乌合之众,岂能称为豪杰?”
老人皱眉道:“将军何以如此俗不可耐,我诚心助将军,将军却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这不在朝堂,不用背书。四下无人,不用怕乱军心。将军若一心为秦,老朽这就还家,望将军莫治我夜警之罪。”
章邯语塞,半晌,道:“老人家教训的是,敢问何以教我?”
老人笑道:“将军也是豪杰,如今小儿也知,秦亡无日,为何将军独要抱残守缺,不谋生路?”
这种说法寻常地紧,章邯漠然不应。
老人接着说:“然而将军之危,非在野战,而在朝堂。”
章邯诧异,这城中已经封闭数十天,朝廷中的变化,一个老人如何能了解?
“将军可能尚以为,朝廷以将军为干城,不敢妄动,即便如赵丞相这般阴毒之人,也不会对将军开刀吧?”
章邯全身一震,这老人对自己的处境竟可以推度地准确如斯,实在有些来头。沉吟些时,目光一定,颓然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只怕这丞相已经患了失心疯,毫不以国家为重了。”
“将军差矣,以赵丞相之智,何时会失了理智,丞相有丞相自己的打算。”
“……,请赐教。”
老人一笑,道:“赵高是一个阉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臣,他也就不会真的想一辈子作臣子,卑躬屈膝。他时刻都在谋划着大事呢。以赵高目前在朝野的势力,想篡位自立,也只在反掌之间。他之所以不这样做,原因有二:其一,他要借用当今皇上先铲除反对他的人与忠于秦室的人,这些人因为皇上宠信赵高而不能公开反对赵高,而赵高则可以利用皇上将他们一一除去。其二,秦军与义军之间的战斗一直局势难明,赵高还打算着万一秦军不敌各国义军,就拿二世来作挡箭牌,卖主求荣呢。
“若是将军可以所向披靡,一统豪杰,则在你平定天下之前,赵高自然不会太早动你,而你也可于此期间积蓄力量,预备与赵高斗一斗。可目前的情况下,将军一败再败,与项羽僵持不动,而刘季大军西向攻抚兼用,已经逼近武关,那里的局势,恐怕远比将军所能想像的要危急。将军若败于项羽,天下当然不再属秦;即便将军胜了项羽,恐怕待将军大军再返抵咸阳时,看到的,已经是楚怀王的旗子了。这种情况下,赵高避无可避,胡亥已经要作好准备来发挥他的第二个作用了。那西向攻秦的刘季以仁义为标榜,一路招降纳附,攻心惜杀,赵高若献出二世,免去一场攻城略地的屠戮,刘季应当会留他一条性命。”
(注:刘季即刘邦,刘邦即汉天子位后改名为邦。)
老人看章邯已经入神,不由一笑:
“而章将军之头,与皇帝之头,现如今价钱相差已经不远了。将军手刃项梁,乃是项羽和楚国不共戴天的仇敌,献你于项羽,赵高也算是个倒秦功臣了,楚王说不定还会封他个王作作呢。
“将军来看,这赵高是否患了失心疯呢?我倒认为,丞相对目前局势的把握,可是相当的精准呢。”
章邯虽作了少府,但毕竟出身军旅,一直以来醉心于军事,平时更是为那些盐钱工作之故而常在外奔波,对朝内的政治,他本性上便缺乏兴趣,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参与,被老人这么一点,觉得以往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通透了一些,烦闷之气倒消了不少。豪气顿生,再拜对老人说:“阁下见事清朗,后生受益非浅。这赵高原来一直包藏不臣之心!为今之计,我当先安内,后攘外,杀回长安,清除君侧!”
老人哈哈大笑:“将军豪气干云,却寻了一条于己于人都无利之路。将军贸然撤军,秦军各地必一溃千里。挥秦军以攻秦皇,你手下的士兵所求的功名利禄谁发给?谁还能为将军卖命?到时身处秦楚两军夹击之中,将军何以自保?将军一族何以自保?将军三思。”
章邯也不过一时豪情,这时不由萎顿下来,叹道:“我之忧也正在此,我一人玉碎不足道,可我章家一族都悬于我手啊!”
接着向老人拜道:“阁下烛照,定知我如何脱困,还请阁下明示!”
老人呵呵一笑,不假思索,轻描淡写一句:“投降项羽。”
章邯如听到惊雷霹雳一般,使劲摇头:“这怎么可能,项羽与我不共戴天,向他投降,可不是寻死一般?又背叛朝廷,我亲族尚在咸阳,岂不要被赶尽杀绝了?”
老人笑道:“差矣,通通差矣。将军虽然末路,然而外界有几人敢真正小觑了将军?那项羽受上次叔父被杀之痛,也是凝神戒备,汝未见其营中紧张至极,生怕什么时候又遭将军奇兵吗?项羽客战,虽然处于攻势,而其实粮草运送远没有将军方便。他与将军拖一月之久不下,而楚怀王与臣下立誓,先入关者为关中王。项羽虽然未必希罕关中这片地方,但关中易守难攻,从来是帝王之所,项羽这般以天下为抱负的人,必当先得之而后安,项羽岂能不急?这种情形拖将下去,谁也没有好处。为死者之仇而拖累生者,智者不为。项羽定不致因叔父之仇而将关中王让与刘季。项羽又最重英雄,以将军之才略,项羽岂能不心服而重用?
“再说将军之亲族,凡大将出征,亲族留以为人质乃是成例。但日下局势不同。将军若不降楚,赵高定以亲族要胁将军返咸阳受刑,到时迟早仍不免一门受戮。而将军若降楚,则将军亲族即楚军亲族,赵高不但不敢杀之,反倒要细心呵护,以为将军攻回咸阳时,讨好将军的资本呢。故而将军即便不为自己计,为亲族计,也不得不降啊!”
章邯道:“阁下莫不是项羽说客?”
老人笑道:“项羽尚不足以用我为客。若项羽要派说客,自然会光明正大来找将军,何用我这城中的一个老朽出马。我所言都是寻常道理,言尽于此,将军自己保重。”
章邯也想这种情况下,城中人想与项羽有勾通实在不容易。可这老人出奇之处太多,一切又不可以常情推断。拱手道:“老先生府上何处?我叫人驾车来送。”
“就在前一条街拐角处,将军可与我并行,不必唤车。”
老人站起,径向前走去,章邯连忙跟上,道:
“尚有一事不明,请老先生明言。”
“讲。”
“老先生怎知我今夜要来此处?”
“哈哈,我人老睡少,喜欢在城中遛弯而己,碰巧遇到将军,有些事觉得不吐不快,仅此而已,将军莫要多心。”
章邯半信半疑,然而也似乎只可能是这样,因又道:
“今后先生若是烦闷,可来我处聊天解闷儿,无论早晚,一定奉陪。可千万不要再一人夜里行走,太过危险。”
老人笑道:“将军百忙,哪会有这种闲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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