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框架椭圆镜片的眼镜,除非在正式场合,全都不系衬衣领口上的钮扣。不过,比尔属于更加外露的那一种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开心的时候总会咧开大嘴情不自禁地欢呼,见到不能令他满意的人和事,就会粗鲁地骂起来。当然比尔有时也会做出一些笑容可掬的样子,就像他出版的所有书的封面照片一样,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很难说是真正的比尔。实际上这个时候的比尔更像开复。开复有东方人的含蓄,无论喜怒哀怨,来到脸上的时候全都会打折扣,头发一丝不苟,不像比尔那样乱七八糟。中等身材,举止文雅,面容白净而少棱角,说话声音委婉平和,内容不卑不亢,逻辑严谨,常在紧要关头节外生枝,插科打诨,脸上露出一种诱人的笑容。眼镜后面的目光中,总有几分傲慢,但绝没有比尔眼睛里的那种肆无忌惮。
当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却又转瞬即逝的时候,便有一分紧张和缺少自信显现出来。他已习惯于处在中心的位置,但有时候也会在内心里估量旁人对他的印象,每当这时候,他的目光就会忽然离开他所关注的对象飘忽左右。他的内敛和宽容远远超过了他的大多数同龄人,比如他在苹果公司做副总裁的时候,有一次召集会议,一个美国人用粗鲁的脏话冲他大骂,在场者全都愕然,他却淡然处之,不动声色。这种“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本色,乃是中国文化的典型表现,在美国文化中极为罕有,在锋芒毕露的比尔身上更是从未出现。
李开复的名字第一次与比尔.盖茨联系起来,乃是出于一种偶然的机缘。
1998年春的一天,他只身一人,从加利福尼亚州的硅谷来到华盛顿州的雷德蒙,见到他的好友黄学东。黄本人就是微软研究院里主持语音项目的高级研究员。两个朋友不期而遇,分外惊喜。黄学东问李开复来雷德蒙做什么,李开复老实地说,他正在为出卖他的公司做最后一次努力。他摇头叹息道:“我在出卖自己的心血,而且知道卖不出好价钱。”李开复那时是硅谷SGI公司的副总裁,并且直接领导着SGI下属的一个多媒体公司。SGI以大型和中型的计算机工作站服务器为主要产品,在全世界都挺有名气。
在美国,计算机的世界里真是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三五年。70年代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80年代是苹果公司,SGI的无限风光是在90年代初期,那时公司里的工程师们,大都是硅谷最优秀的。至于微软公司的空前盛况,还要等到3年以后。
李开复进入SGI是在1996年春天,那时候这家公司还有一层耀眼的光芒,有一批最优秀的工程师,做的是世界上最快、最酷的机器。色泽鲜艳,光彩夺目,内装多媒体软件也都是最快最好的。不过,明眼人已经看出危机的征兆:机器价格昂贵,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软件只有专业人员才会有兴趣。计算机企业的瞬息万变和表里不一,甚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已明晰,可在那个时候,聪明者如李开复,也不能完全洞悉公司隐情。
SGI公司对待李开复的办法非常特殊,首席执行官艾德.迈克拉肯和总裁汤姆.杰姆拉克,双双亲自出动,把公司副总裁的权力交给他,显然也把公司振兴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李开复少年得志,自以为智慧过人,又有超常的勤奋,必能无往不利。
表面看来,起步挺顺利。李开复一边卖公司原来的产品--服务器,一边想像着开创一个新的软件平台,可以在互联网上跨平台使用。艾德.迈克拉肯看来对互联网有特别的兴趣,很慷慨地花费时间来听李开复的游说,然后便竭尽全力地支持他的计划。公司有一段时间情况不好,艾德.迈克拉肯把口袋里最后一笔钱掏出来,交给他的诸位高级经理,咬咬牙说:“李开复小组需要多少钱,就用多少,剩下的你们其他人分。”然而李开复需要的不仅是钱,还有时间。艾德.迈克拉肯可以倾囊相助,却没有时间等待他的成功。公司的财务已经无法继续维持,人心离散。眼看着李开复的新产品出现一点眉目,可现在谁都等不及了。在他身后,有才华的人一个又一个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觉得苹果公司的阴影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SGI。
不过,他还是义无返顾地投身在自己的研究中。直到有一天,一个电话让他从梦幻中醒来。那是高级副总裁瑞伯.布吉斯打来的。瑞伯是个商业天才,曾在加拿大开过一家软件公司,SGI看到人家的公司不错,就掏钱连人带公司一起买了来。瑞伯进入SGI负责公司的软件研制,也是李开复的顶头上司。当初为了说服李开复加入SGI,他费了不少心血,但现在,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说:“我要走了。”
李开复大惊:“我是冲着你来的呀!你怎么可以……”
硅谷的情形就是这样。这里有大约7000家计算机企业,有好几万软件工程师和管理者,每年却有大约30%的人离开自己的企业。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来去匆匆,能在一个地方呆上两年,就已经是老员工了。李开复回天无力,只有感叹。直到多年以后,他谈起那情景还很伤感:“越是优秀的人走得越快。可惜我没有很多时间和他们在一起。”公司的情况更加糟糕。走的人也更多了。到了这一步,总裁不得不仿效美国大多数公司陷入这种局面时的办法,一边裁员,一边改组,一边把最后的赌注压在李开复身上。“我们打算做一个专门的软件。要你来做。”
他对李开复这样说。
很幸运,这是李开复正在做的东西,所以,它在公司是救命稻草,在李开复却是兴趣所在。概括地说,这是一个多媒体软件,它可以帮助用户在因特网上进入三维世界,声形并茂,前后左右,恣意进出漫游。它可以是很小的东西,有如一张网页、一个广告;也可以是整个世界,让你在里面寻找人世间的朋友,或者去任何一个地方旅行。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李开复在两年以后这样说,“可以彻底改变因特网的经验。”这时候他已经是微软中国研究院院长,他的不少研究员果然在做类似的事情了,比如沈向洋的“三维漫游”和张宏江的“多媒体检索”。但是,在1997年夏天,他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很酷的事情”竟会将他引向有生以来最狼狈的境地。
任何失败之举,在它刚刚开始的时候都会笼罩一重诱人的光彩。李开复的起点也是诱人的。他的智慧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当他把自己做成的软件拿出去给别人展示的时候,每个看客都会张大嘴喊出声来:“哇!怎么会有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微软做不出来!苹果做不出来!国际商用机器做不出来!” “移植到个人电脑上去!”
李开复尽管已经历过苹果的沉浮跌荡,却还没有学会超过他的年龄的思维方法。真是既天真又自信。别人一说他的技术了不起,他自己也就觉得了不起。“我要做一些彻底改变人类生活的工作。把我们的软件全部移植到微软的‘视窗’上。”他对他的老板和同事这样说,“让我来做一个多媒体公司。”
如他所愿,SGI真的买下了一个公司,让他实现他的“多媒体之梦”。大家都看出,这项计划既刺激又危险,但李开复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我们的软件好,就可以成为微软的伙伴。就算是竞争,我也不见得输给它。”他准备孤注一掷,但是他低估了一个技术被人们接受所需要的时间。一个好的东西并不能保证一定会被人们接受。用户的需求真是奇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出来,淹没那些毛病百出的烂货;有时候无论你的东西怎样优秀,他却迟迟不肯接受。这样的例证在计算机的市场上屡见不鲜。
李开复熟知这些事,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把自己的宠儿叫做“宇宙”(Cosmos),拿着它到微软去寻求合作,立即就发现了不祥之兆。
“不错!”人家毫不犹豫地承认他的东西更好些,甚至认定,几年以后会非常重要。“不过,现在用不着。我们现在买来的技术应该足够。”人家轻描淡写地对他说。
李开复赶忙插话,说他分文不收,只是想把这很不错的东西捆绑在微软的操作系统上。微软的那位一边倾听他的陈述一边微笑,笑完了还是不肯接受。
若干年后,李开复有一次谈到微软这一次拒绝和他合作,承认搞技术的人难免都会犯“技术至上”的错误,但事情恐怕还不仅仅如此。他还低估了比尔.盖茨对市场的影响力,他一心想着只要自己的产品好,就会迫使微软要么接受合作,要么接受竞争。根本没有想到,“视窗95”在以她的活力赢得了全世界之后,竟也会反过来拒绝活力。
他不得不为自己偏爱的“多媒体之梦”做最后挣扎。
熬过几周之后,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网景公司接受了他的产品。网景浏览器占有60%的因特网市场,照理可以让李开复绝处逢生。漂亮“女儿”抛头露面,动心的人家也不能算少,一年的营业额超过了1000万美元。可是公司支出更大,必须照常开门,100多员工的薪金一分也不能少。一年以后,亏损已经超过2000万美元。到了这时候,李开复不得不承认,微软的“拒绝”不是没有道理。“好东西也不能做早了,”李开复后来说,“当初就算微软接受,也不一定成功。”1998年春天是在一片惨淡的气氛中到来的。新总裁瑞克.布鲁斯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李开复说:“我知道你的产品很好。不过,我们还是把多媒体公司卖掉吧。”那是李开复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黯淡的春天。他到处奔走,遇到可能的买家就会苦口婆心地讲述自己用智慧、心血和梦想培育起来的公司。到了自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在心里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在一个不看重我的公司干下去了。” “我更喜欢自由平等的环境”
李开复再一次来到雷德蒙的时候,已是1998年初夏。
美洲大陆西海岸的这座小城,风景如画,阳光明媚,气候宜人。不过,李开复的心里却笼罩着一片阴云。
春天结束的时候,他的出卖自己公司的努力再一次受挫。期待中的买主是日本的索尼公司,1500万美元成交。公开的舆论叫做“并购”,消息已经刊登在《华尔街日报》上。可是当日本人知道李开复不准备继续管理这个公司,另外5个最优秀的管理人员也将集体离开的时候,变卦了。
现在,李开复的悲剧演到了最后一幕。有一家公司对他的“心血”表示出兴趣,不过,条件极为苛刻:500万美元,只是日本人的1/3,并且还要裁掉2/3的员工。
一望而知对方不是雪中送炭,而是乘人之危。李开复心有不甘,还在挣扎着要给自己的公司和员工找一个稍好些的新家。于是他来到雷德蒙,希望微软不会像当初拒绝他的新技术一样拒绝他的公司,但他再一次失望了。
那天中午,李开复和黄学东坐在一起吃午餐,对黄学东说他要离开SGI。黄学东并不奇怪,他早就认为李开复的光辉被SGI的阴云掩盖了。不过,当他听说英特尔公司正在打李开复的主意,不免着急起来:“英特尔?要你做什么?”
“他们计划在中国建立一个研究院!要我去。”
这叫黄学东更加惊讶:“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愿意到中国去。”
“我觉得我挺适合做研究。”
“为什么你不到微软来呢?微软也要在中国开研究院啊!”这是李开复第一次知道微软将要在中国设立研究院的消息,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未来和微软联系在一起。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李开复一时语塞。被迫出卖自己的“心血”这件事表明,他的激情和才能都处在一种被压抑和被埋没的状态中,他正处在一个艰难的探索时期。
多年以后谈到这段经历,他说这是自己的“失败时期”。
这种失败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既有技术、市场的原因,又有他个人的性格作祟,还有那个行业里特有的文化色彩。整整一个春天,他都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的起点。
硅谷里面,能让他挣到一大笔钱的小公司的确不少,他的同事中有很多已经捷足先登。但他却觉得那样的未来缺少刺激,没有满足感。他也去了一些很大的公司。比如英特尔,那是美国最大的芯片制造公司,享誉全球。
总裁克瑞格.波瑞特告诉他,英特尔正在中国开设一个研究院,希望李开复去主持。李开复说他“在硬件公司做怕了”。克瑞格.波瑞特说,他们将请他来做软件。李开复说:“我就是怕在硬件公司做软件。”但克瑞格.波瑞特执着地邀请李开复:“来我们公司看看。”李开复真的去了,立刻就发现他不能习惯英特尔的文化。“有点像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等级分明。”李开复后来对朋友说,“我更喜欢自由平等的环境。”
其实他的所谓“自由平等的环境”,还是为了他那始终不能实现的“梦想”。他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研究,他讨厌那些急功近利的公司,希望自己的智慧能够在广阔的技术领域发挥影响,又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汇入产品走进千家万户。这是一个奢侈的梦想,需要大笔金钱的支撑以及一个真正理解他的老板,其背后的支持不仅坚定不移,而且持之以恒,方有可能成为现实。但这样的支持在美国极为罕有,可遇不可求,而且越来越少。他曾经效力过的“苹果”和SGI,说来都是了不起的大公司,竟全都不能做到,如果微软再做不到,还有谁呢?这样看来,也许他真的需要微软。
微软对李开复的公司没有兴趣,这迫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公司以500万美元的低价出售给另外一家公司。
但微软却对他这个人感兴趣。这一点从黄学东的兴奋就可以看出。黄学东是出自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博士,在英国做访问学者多年,又来到卡内基梅隆大学,其专长也是语音识别,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人早就成为朋友。有一个时期,李开复在苹果公司把语音识别系统做得如火如荼,促使微软建立起自己的语音研究小组,黄学东就是在这时加盟微软,成为微软语音研究的创始者。两个朋友成为竞争者,也就很少往来。多年以后说起这些,黄学东笑道:“就像国民党和共产党一样。”
但是黄学东现在发现有了“国共合作”的机会,不免兴奋起来。他的兴奋并非出于私谊。美国人才如云,论成就声望,在李开复之上者不是没有,但黄学东对朋友了如指掌,知道在李开复身上有一件最奇特的事情,56其研究成果总是走在微软公司的前边,或者也可以说,微软总是追随他的后尘。前述李开复的语音识别技术的突破,令微软在雷德蒙的那块宁静田园不再宁静,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李开复做出的一个叫做“QuickTimeVR”的东西,它能把一大堆照片粘连在一起而不露形迹。
此后,微软也开始招募多媒体专家,也做出一些东西,不叫“QuickTimeVR”,而叫“SurroundVideo”,却和前者大同小异。第三次,李开复的一个新软件(QuickTime)可以在个人计算机上看到视频,微软也做出了一个叫做“ActiveMovie”的东西。第四次,李开复拿出了他的“宇宙”,微软紧接着购买了一个公司,也开始研究类似的“三维技术”。同样的事情重复再三,连续不断,令人怀疑微软在抄袭李开复的创意。李开复本人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但他毕竟为此沾沾自喜:“不能说是抄袭,但总是我在先,微软在后。”令李开复感佩不已的是,同样的东西在李开复手里总是虎头蛇尾,在微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