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龙少不了心痛,但也感到心宽,财去人安乐,这点银子花得不冤枉,拍拍胸膛说:“沈兄,不要见外,一句话。大总管,叫帐房取一百两金子来。”
“谢谢。卓兄,我还得耽误半天工夫,做一根拐杖使用。还有,早饭还没着落呢,你不会赶老朋友走吧?”
癞头龙恨不得一笔勾消立即离开,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这是什么话?沈兄见外了,不要说一天半天,你要留多久就多久,兄弟无任欢迎。”
“我可不能久留,早走早好。”
“这么急?”
“别提了,被一个姓印的小辈,赶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说不定他正往白河追呢。”
癞头龙心中一动,鬼眼一转,计上心头,说:“沈兄,你说那人姓印?”
“对,姓印。你认识?”
癞头龙阴阴一笑,说:“怎不认识,他是不是叫印珮?”
“对.就是他。”
“他有一门亲戚,姓李,叫李老实,就住在北面的五里亭,早些天他就住在李家,把白河城闹了个天翻地覆。”
“真的?”
“兄弟怎会骗你?”
癞头龙的话,说得自然诚恳,无懈可击,一生皆在计算人的一笔勾消,竟然深信不疑,兴奋地叫:“好,这小子既然无情,休怪我一笔勾消无义,宰了他的这门亲戚,也可消口怨气。”
癞头龙故作惊容,摇手道:“沈兄,使不得,你这一来,兄弟便脱不了嫌疑,日后兄弟怎脱得了身?使不得。”
“呵呵!你癞头龙竟然怕嫌疑了?奇闻。卓兄,你在白河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算了吧。”
“沈兄……”
“少废话,你得带我走一趟。”
癞头龙大惊,心中暗暗叫苦,这一来,岂不是弄巧反拙么?如果他带了一笔勾消前往,日后印珮不活剥了他才怪,赶忙说:“沈兄,那地方就在路边,很好找,一问便知。”
“你是此地的地头蛇,我一个人成不了事。想当年你老兄未落草之前,跟着我闯江湖,哪件事不是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你想脱身事外,我沈福就给你一笔勾消。”一笔勾消半真半假地说。
“我叫人带你去好不好?”癞头龙焦急地说。
一笔勾消鹰目一翻,诧异地道:“卓均,你到底害怕什么?”
“沈兄……”
“你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无所不为的人物,是不是这几年享福享得昏了头,壮志消磨豪气全消,你变成个懦夫了?”
“这……”
“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我得去查查看。”
癞头龙心中暗惊,只好说:“沈兄,等到有一天,你拥有万贯家财,有无数美妾歌妓,你也会壮志消磨豪气全消。你该知道,这些东西得来不易,财势声望不易获得,失去却易。好吧,我陪你走一趟,上刀山下油锅,认了。”
他这苦肉计用得恰到好处,一笔勾消心中一软,说:“好吧,你派人带我去好了。”
癞头龙心中狂喜,但神色却不变,说:“算了吧,我陪你走一趟。”
一笔勾消更大方,说:“你既然怕事.我也不勉强,等会儿我自己会去,用不着你派人。癞头龙,什么时候我可以捞一顿吃的?赶了一夜路,至今水米未沾呢?”
“好,好,马上请你吃一顿山珍海昧的筵席。”
城中,雷少堡主五个人到了十字街口,他像一位大将,神气地向手下说:“分开走,去,先查客栈酒楼。”
五人一分。铁腕银刀走向东街,踏入一家客栈的大门,直趋柜台,“叭”一声一掌拍在柜上叫:“掌柜的,我问你。”
店伙计一看他佩着的光闪闪银刀,早已心中吃惊,掌柜的打一冷战,陪笑问:“请间客官有何见教。小的伺候。”“我找一双兄妹,他们姓彭,早些天曾在贵城访友,听说曾在贵栈落店。”
老江湖用的是诈唬,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竟然碰对了。
掌柜的倒抽一口凉气,说:“客官,彭爷不曾在小店投宿,他兄妹是白河废堡程家的贵宾。程家被印珮毁了之后,彭姑娘只在小店住了两天两宿,今早便走了。”
铁腕银刀大喜,追问道:“走了?往何处走了?”“刚走不久,说是要到襄阳,如果赶两步,客官尚可追上。”
铁腕银刀扭头便走,不再多问。
不久,五人匆匆出城,四人出东门追赶,一人出北门招呼船只下放郧阳府。
十字街口一座卖酱料的小店中,印珮在与店伙穷聊,留意雷少堡主一群人的动静。他跟出东门,眼看他们展开脚程向东飞赶,方回头扑奔城南。
在月儿湾陈家时,他之所以嫁祸一笔勾消,用意是想在雷少堡主口中,套出小茅屋内的动静。
果如所料,探出不但一笔勾消在,连天外流云也在小茅屋,令他后悔不已,他早该到小茅屋去找,不必在陈家守株待兔的。
自从雷少堡主进城,一直就在他的监视下,心中有点不安,深怕雷少堡主探出他在白河的行事,日后便麻烦大了。雷少堡主一走,他放下了心头大石,直出大南门,走上了至万竹山庄的小径。
如果一笔勾消向东逃,那么,必定以为他向西逃,第一站的落脚处,十九会是万竹山庄。
五里亭在望,旧地重临。他不想打扰李家,拉低遮阳帽,匆匆而过。
李家静悄悄,李老实父子皆在田里干活。
到了亭前,猛抬头,眼前一亮。
亭的地势高,可看到南面的小径,视线可及前面的山脚。
小径折向处,出现两个人影。
他的目力奇佳,一眼便看到领先那人是一条腿。
他冷笑一声,自语道:“果然被我料中了,他正要离开白河呢。”
他并不急于搏杀这个凶魔,更不愿在李家附近惹事,扭身入亭坐在亭后,将包裹放在一旁藏好。
一笔勾消助下吊了一个小包裹,撑着新制的木拐杖,判官笔藏在衣下,一跳一跳地赶路,速度甚快。
这老魔打的是如意算盘,准备把李家的人杀个鸡犬不留,便赶快离开白河,让印珮天涯海角追踪。
李家距亭不过十余步,不久两人到了亭前。
派来指引的大汉在亭前止步,低声说:“老前辈,第一间屋子,便是李老实的家,小的可以回去了吧?”
一笔勾消哼了一声说:“好,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这里与你无关。”
“小的告辞。”
“请便。”
大汉扭头便走,脚下奇快,神色仓惶如见鬼魅,也像是被人追急了的兔子。
亭后的印珮大吃一惊,也勃然大怒,只消略加推测,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虎目一转,他计上心头。
一笔勾消拐杖一点,向李老实的大门走去。
印珮摘下遮阳帽,跃出路中狂笑道:“哈哈哈!一笔勾消,你才来呀?”
尚未到达门口的一笔勾消大骇,火速止步转身。
印珮并不走近,又道:“癫头龙的消息果然可靠,这一次他又料中了。咱们是冤家路窄;又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认命吧,这次你走不了啦!我不信你一条腿能飞上大去。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他大踏步向一笔勾消走去。
一笔勾消魂飞魄散,丢掉沉重的包裹如飞而遁。
屋后是茂密的树林,矮树丛生最易隐身,奋力向林中一跳,情急大叫道:“穷寇莫追,追来老夫用暗器打你了。”
印珮在林外止步,打量着树林说:“遇林莫入,里面易中埋伏。独脚鬼,你走不掉的,咱们前途见。”
口中是这么说,人却故意向下一伏,贴在林外的一块石后,如同伺鼠之猫。
一笔勾消奸似鬼,就伏在三丈内的树根下,从树下的枝叶空隙中向外张望,看得一清二楚。
不由心中狂喜,心说:“好小子。你在这儿守株待兔吧,我却要走了,原来你也怕暗器。”
心中一喜,悄然向侧方退移,十分小心,未发出丝毫声息。
伏在外面石后的印珮,心中不住暗笑,忖:“如果我所料不差,万竹山庄不久便热闹了。”
一笔勾消逃出林南,咬牙切齿地自语道:“******!混账的东西!难怪他的神色不对,原来是他出卖了我。原以为是外面的人不够朋友,岂知毛病却出在这位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身上。狗王八!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不毁了你这安乐窝,我就不配叫一笔勾消。”
一面说,一面越野飞掠。出了小径,飞奔三里左右,追上了大踏步回庄的领路大汉。
大汉听到了拐杖撑地声,心中生疑,扭头一看,不由大惑,止步亮声叫:“咦!老前辈,怎么转回来了?有事么?”
一笔勾消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走近至八尺内问:“你家主人认识印珮么。”
大汉不知底细,直率地答:“当然认识……”
“也认识印珮的李家亲戚?”一笔勾消抢着问。
“亲戚?怪事,印珮又不是本地人,哪来的亲戚?他是在李家歇脚的人……”
“噗”一声响,一笔勾消一拐将大汉劈翻,将尸体拖入山沟藏好,向南急走。
癞头龙自从送走了一笔勾消之后,心情一直不安,眼皮不住在跳,不时感到一阵阵心悸。
这次利用一笔勾消去血洗李家,他认为妙不可言奇歹奇毒,日后印珮如果前来问罪,他有话可说了。你印珮的仇人上门,与他癞头龙何干?真是天算不如人算,这一着算盘简直如意极了。
人在得意中,为何眼皮会跳心神不安?怪事。
正在大厅与几名手下谈论早年与一笔勾消闯江湖的得意事,有人前来禀报说:“启禀庄主,沈老前辈回来了,人在半里外。”
他一惊,讶然问:“这么快?他不是说杀了人便走么?怎么却回来了?怪事。”
他匆匆迎出,直至庄门相迎,刚出庄门,一笔勾消恰好笑眯眯地抵达。
“咦!沈兄,办妥了么?”他心慌地问。
一笔勾消呵呵笑,向门内走,说:“我忘了暗器囊,放在床下忘了带,因此回来取用。”
“哦!兄弟派人找来。”癞头龙说,跟在身侧并肩往里走,毫无戒心。
一笔勾消踏入院子,笑道:“不必了,其实已经带上啦!你这忘恩负义的贱狗王八!你……”
“噗”一声响,左肘无情地撞在癞头龙的右胁肋要害,力道千%。
一记偷袭得手,扭身拐杖疾挥,“噗”一声正中癞头龙的脑袋,脑袋扁了。从发难至结束,快速绝伦,谁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一笔勾消回身向庄门外冲,双拳难敌四手,得手后必须及早撤走,不然凶多吉少。
陪同出迎的打手们,这才发现庄主倒地不起,呐喊一声,发狂似的追出。
四面都是竹林,林下可以看到百步外的景物,不易逃出眼下。
但一笔勾消奇快绝伦,追出的人不多,愈追愈远,一笔勾消从东南角如飞而遁,逃之夭夭。
警锣声狂鸣,等打手们知道凶手是谁,凶手已经不见了,只能满山穷找。
一个时辰之后,一笔勾消终于走上了东行大道,人已疲乏不堪,但仍然鼓勇急走,希望能尽早远走高飞,以免被印珮追上。
他与印珮从见面迄今,双方并未交手,他只知亡命而逃,望影心惊见人丧胆,他已完全失去与印珮交手的勇气,被克制得快要崩溃了。失败了几次,连斗智的信心也完全消失无踪。
一口气奔了十余里,再也支持不住了,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手脚都软弱脱力,不能再赶啦!脚下一慢,他必须慢慢赶路了。
前面不远,有个黑衣人轻飘飘地赶路,看背影,像是个少年人,身材不高不矮,穿的黑直裰却宽大,背了一个大包裹,戴了一顶遮阳帽,胁下挟了一根四尺长的大竹筒,慢慢向东行。
不久,他超越黑衣人,在超越的刹那间,他瞥了对方一眼,心人:“好丑陋的小子,但那双大眼却出奇地明亮呢!”
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脸色苍中带褐,左颊有一块紫黑色的两寸大小胎记,右颧拉下一条通向耳根的刀疤,左嘴角贴了一块膏药,因此连嘴也像是歪了。唯一可取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午夜朗星。
他早看出黑小子背后上的包裹份量不轻,心说:“好啊!包裹丢掉了,金子也丢掉了,正愁缺乏盘缠,这可找到财神爷了。”
他猛地转身,拦住去路叫:“此山我所有,此路是我开;谁人走此过,留下买路财。小子,留下包裹,饶你不死。”
黑小子咧嘴一笑,露出雪白一口整齐贝齿,说:“你衣摆下露出一根判官笔柄,你的长相也特殊。我猜,你不是九幽鬼判沈金,便是一笔勾消沈福。嘻嘻!你怎么做起劫路的打闷棍小贼来了?真是丢人现眼没出息。”
他大骇,退了一步问:“你……你认识我?你是……”
黑小子拉掉嘴角的膏药,笑道:“我玉芙蓉彭容若也走了两三年江湖,见闻广博……”
话未完,一笔勾消已老鼠般逃出两丈外去了。
襄阳,汉江流域第一大城。
自从闹了十余年的匪患平息以后,已成为地广人稀行将成为废墟的襄阳,重新起死回生,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返回故土,重整家园。
这两年来,正以朝气勃勃的精神,加快地恢复旧观,市面在繁荣中。
但城内城外,仍可看到不少废墟,有些地方仍然到处可见到断瓦颓垣。如想完全恢复元气,三五年之内并不乐观。
不管怎样,襄阳仍然是汉江上游的第一大城。
北门内北大街的平安客栈,落店的几乎是清一色的水客,从上游下来的一些货主,皆不愿耽在货船上,反正襄阳以下一带江面,不但行船没有风险,也罕见盗匪打劫,辛苦多日,且在此地快活快活再说。
襄阳的青楼粉头是颇为有名的,宋朝的艳词大师柳永据说客死襄阳,替他治理身后事的人,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一群妓女。
这位风流千古,艳词大宗师死得凄凉,至今这一带的娼门花国艳姬,仍在柳永逝世的那一天,相约至郊外遥祭这位大词人,称为祭柳七。
想当年,词发展至宋代,可说境界一新,但这玩意仍然是士大夫与骚人墨客们,舞文弄墨咬文嚼宇的上流社会产物。
只有这位柳七郎的作品不同,可说是真正的雅俗共赏,词词可唱的儿女词曲,所以说天下间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词(水井代表有人聚居的地方)。士大夫们尽管瞧不起这位浪漫词人,但他却是广大群众所爱好的一代艳词宗师。
后世各地的山歌小调,绝大多数是描述男女私情,哥哥妹妹情情爱爱,极可能是受了这位柳七郎的影响呢。
几经变乱,沧海桑田,几百年来,柳七墓已经不知下落,但青楼粉头仍然年年吊柳七。襄阳的粉头们,可说不论美丑老少,多多少少都能唱三五首柳永词。
平安客栈是本城的老字号,是府城八大老店之一,栈本身兼营酒楼,生意兴隆颇为出色。
傍晚时分,酒楼上座宾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上楼订座的皆是达官巨贾,普通客人只配在楼下吃三两百文的便餐。
楼梯响,人上来。站在门楼旁迎客的小伙计,亮着清亮的嗓门叫:“客官请厢里坐,小的侍候,听候吩咐。”
上来的是一表人才的令狐楚,穿一袭月白长袍,束发未戴冠,反而显得年轻潇洒,英气勃勃,手中居然握了一把折扇。斯斯文文居然带了三分书卷气。
他后面,跟着薄施脂粉,娇媚动人的程大小姐。可惜她眉锁春山,似是郁郁寡欢。
小店伙领两人到了厢座,占了一副洁净座头落坐。厢座有四副座头。分别以屏风隔开,如果客人多需要两桌,只须撤去屏风便可。
令狐楚点了酒菜,打发店伙离开,喝了一口茶,剑眉一皱,向闷声坐在一旁的程大小姐说:“你是怎么啦?愁眉苦脸,看了就讨厌,你是不是存心扫在下的兴?”
程大小姐打了冷战,怯怯地说:“楚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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