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元利用一个星期天把梅花从宿舍叫到教室。从生理、心理要求演绎到理智、责任和前途,大做思想工作。梅花似懂非懂地听着亨元教诲,扭伲不安地等待亨元发"大赦令"。
回到宿舍,把老师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比她年长一些、情窦已开的女同学听。她们竭力探索亨元找梅花谈话的动机和目的。
亨元对这个班级是否能像十三人班级那样具有深厚的政治热情和学习风气已逐渐失去信心。
书法工整、文章超群的平正对他既潦草又低劣的板书不屑一顾,进而不认为亨元是有学问的老师,在班级里拉了个小团体专门与亨元作对。
车芳任团支部书记以来又过于正统很难接近;油嘴滑舌的耿龙上课不专心听讲,下课后尽玩些无聊的游戏。
大家胸无大志,不关心国家大事。亨元激动之下写了首小诗,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上。诗意如是:
五四时代,显示了中国青年为寻求真理无私无畏的精神,而经过近半个世纪后的我们班级里的现代青年,却在作一些无聊的游戏,真是愧对先烈。
本想以激将法使学生们醒悟,却不料日后成为他恶毒攻击小将的一大罪证。
第二十四回
令下效四大造反保皇分派拨墨挥毫批修夹私横炮滥放
叶明原打算将亨元培养成人事干部,但自从他担任初三乙班班主任后,此事不再提起,只是在工会改选时给了他一个工会宣传委员的头衔,并且负责教工黑板报。
林芬已从枫林高中毕业考入东华文科大学,从此亨元基本上与她断了来往。在她读高三的时候,他曾在教工黑板报上发表过一首短诗:<;<;太阳颂>;>;。内容如是:
黄昏,每当天空降下一道黑色的帷幕,人们并不感到恐惧。因为他们坚信,凌晨太阳又会从东方升起。现在的地球总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的地方曾经经历过黑暗;黑暗的地方等待着光明。
写这首诗的目的,一方面炫耀自己的“才华”,另一方面暗喻他与林芬的感情如太阳那么炽烈,虽然现在暂时隐没,但总有一天会重现辉煌。此诗与班级里发表的诗一样,在"文革"中也被批判。
亨元自以为缺乏发展机遇。看到报纸上有内地干部支援西藏的新闻,在一张不规则的大白纸上写了一份申请书,书陈自己有志于去西藏高原工作,且无家累,请党支部批准。
申请书交给叶明后,他找了亨元谈了次话。叶说:"你决心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党,这种精神是很可贵的,但是,现在只听有干部交流,教师尚不需要。你好好干,有这么一天。"
话讲得再透亮不过了,叶明知道,说大话人的内心世界是想向上爬。当干部要靠主观努力和客观条件。叶明暗示:客观条件为你准备着,就看你主观努力的程度如何了。
当时左的思想正在节节升温,对学校的要求是: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教育方针。叶明召集党员们讨论下乡办伸腿班的问题。
枫林中学准备在扬红大队办两个班级,也就是把现在的高一两个班师生放到地处扬红大队的一座空旷的天主教堂内,在那里吃、住、学习,空余时间到附近农田参加劳动。
这对高一甲班班主任、语文教研组长龙昌,乙班班主任梁夫是个严峻的考验。梁夫颇有吃苦耐劳精神,能克服暂时与夫人分离的困难。
可是,湖南人龙昌此时正与小学教师于英新婚燕尔,住叶明曾住过的宿舍底层唯一带木地板的大房间,怎么舍得与这个可爱的家分离呢?哪怕是暂时的。
亨元看准机会自告奋勇向党支部提出替代龙昌下乡的要求。既是两相情愿,岂有不准之理。双方交换了班级,他终于当上了高中部的教师。
意欲在新的教育模式中一试身手的梁夫和亨元一拍即合:两个班级统一起来称大队,亨元任指导员,良杰任大队长,两个学生干部分别担任副职。
一起下乡的还有两位女教师,即外语教师史童和总务处干事司华。她俩都是未婚女青年,叶明意图让她们下乡锻炼锻炼,同时管理两个班的女同学。
由于食、宿都在乡下还雇了个临时工当炊事员,炊事用具从学校食堂分出一套。
扬红天主教堂当年是由外国传教士修建的中西合璧式建筑物,虽已年久失修,却雄风犹存。宽阔的教堂足以容纳五、六百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解放后成为扬红大队开大会、放电影的最佳场所。残缺不全的玻璃窗内镶嵌的玻璃都还是彩色的,入门处有一个旋转式楼梯直通钟楼,但楼梯已坏无法攀登。
在教堂隔壁,是一排七、八间平房,除扬红大队部和卫生室各占一间外,其它都空关着,现在作为伸腿班近一百人的宿舍。
教堂定为上大课的教室。亨元、梁夫、史童分授政治、语文、外语,其他课任老师从镇上赶来上课。
亨元和十多名男学生安顿在一间平房里。他和大家一样睡双人铺,毫无特殊。清淡的饭食、嘈杂的起居条件、又累又脏的农活、杂乱无章的教学工作,很快使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虽然他名义上是伸腿班的第一号人物,但其管理水平远远比不上梁夫,而且还有个自由放任的个性。
有一天,在农田劳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他爬上一颗矮树枝桠,掏出口琴吹奏乐曲,学生们好奇地望着这位童心未珉的老师。
一九六六年五月下旬,叶明通知开党员会议。亨元走到学校觉得有些异常:墙上贴着几张学生们写的空洞无物的大字报;办公室和教室里,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正常的教学秩序似乎已经打乱。
叶明把几个党员召集在一起,传达了市万人大会精神。告知:文革已经开始,斗争的矛头是指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问叶明,这个文革和四清有什么区别?叶明说:实际上就是四清的延伸。
会议结束后,叶明号召大家要带头写大字报,没有什么框框。亨元一直在乡下,还不晓得当前的政治形势,叶明把市领导在万人大会的讲话文件递给他观看。亨元看到中央号召批判反动权威,上海端出六、七个有一定知名度人物。联想到大跃进提出的破除迷信口号。从党的政策一贯性、连续性角度考虑,运动的重点也许就是搞这些非党学术权威及他们在"党内的代理人"。
那么,我们枫林中学不是也有这样的人物吗?年长一些的海嬷、秦东、江言等人已被学生们称为"因为
三家村"贴了大字报。年轻一点的,如物理教师顾白,一付自命不凡的样子,听说其父有政治问题。
还有那个龙昌,虽然颇受叶明器重,在用抑扬顿挫的普通话给全体教职员工念焦裕禄事迹时声泪俱下,可是,最近学生搞卫生时在他当过临时宿舍的水泵间里发现了一纸箱与于英互通的情书。
好奇的学生从情书里看到许多对现实不满的古诗以及"一吻、二吻、三吻"等肉麻词句,现在,被学生们摘登在大字报上。因此,"三家村"和龙昌已成为枫林中学学生主攻的对象。
前者他们认为是死老虎,因为叶明是赞成和支持搞臭他们的;后者则认为是活老虎,因为叶明要保他,而叶明现在还是枫林中学的第一负责人,所以揭露龙昌的火力正逐渐减弱。
亨元粗略分析了一下校内的形势,觉得现在贴出的几张大字报都是就事论事,缺乏深度,不妨自己也写一张有点理论水平的大字报,也许能出出风头。
于是,就在废报纸上用墨笔字写了一份题为:"把反动权威砸个稀巴烂!"的大字报。历述“反动”学术权威在枫林中学的具体表现。
亨元认为只有把顾白和龙昌等反动权威搞臭,贫下中农子弟和他这样出身清白而才能有限的教师才有出头之日。
第二天,教导主任胡虎兴冲冲地赶到扬红天主教堂传达了两个消息:一是亨元的大字报产生了轰动效应,许多高、初中学生纷纷贴出支持金亨元的正义行动,学校形势大好。
二是驻扎在镇政府的四清工作队已改名为文革工作队,现在正开进枫林中学,叶明已无实权。工作队明天要开全校大会,并且命令伸腿班马上回校参加文革。
四位教师接受指令后迅速行动起来,召集学生开会宣布撤回命令,然后,收拾行李,处理遗留问题,于第二天排着队,浩浩荡荡回到学校。
一到学校,形势又发生了变化。亨元的大字报已受到冷落,火力集中到叶明身上。下午,大家在跑道有一百米长的大操场欢迎以朱山县副县长为队长的驻枫林中学文革工作队。
长凳和门板搭起的主席台上坐着五、六名工作队员,叶明和教职员工们坐在一起听工作队队长林石逐个介绍队员的姓名、职务:姜法,原县供销社主任,现担任副队长,主持日常工作;吉君,原上海市科委干部,也担任副队长。
然后,林石向全体师生传达了上海市全市干部会议的精神,明确宣布教师都是当权派,毫无例外要接受学生的审查。林石的讲话赢得学生一阵阵掌声。
林石还告诉师生,中央已建立文革小组,全权领导党、政、军的文革,"彭、陆、罗、杨"正在接受批判。枫林中学的文革也由工作队领导,党支部不得干预。
散会后,叶明的亲信何西找亨元谈话,认为枫林中学的牛鬼蛇神们乘工作队不了解情况之机,肯定要跳出来同党支部较量。我们都是叶明培养出来的共产党员,在这场斗争中要经得起考验,旗帜鲜明。
这时候被学生贴了几张大字报的皮旦也凑了过来,表示与何西有同感,并且告知:偷电的"牙牙牙"亲秦疏叶,这两天经常往工作队屋里跑,看上去要造党支部的反。
亨元也回想起自己写《把反动权威砸个稀巴烂》后胡虎的反常表现,觉得他的历史不光彩、现实表现差,"文革"一来倒想政治投机了,应该戳戳他的烂疮疤。
把这个意图讲给两人听后,他们很赞同。于是,亨元着手书写第二张大字报:《浑浑噩噩的胡虎在想什么?》
他凭借在朱山县一中心工作组时凤珍提供的炮弹,联系其在"文革"中的反常表现,说明他居心不良。但想到他是出身贫农的小八路时,手下不禁有些犹豫。
亨元不能解释一个早年就参加人民军队的共产党员怎么会如此昏庸,就请教叶明。叶明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是个兵痞,好象是国民党兵俘虏过来的。
亨元以为叶明看过胡虎档案,又想到大学时的同学肖云也有类似经历,就深信不疑地把胡涂的"小八路"身份也在大字报中否定了。
第二十五回
狠批两株毒草下乡接受改造南瓜甜口寒心姐羞妹言葡萄
大字报贴出后,教导主任胡虎很脑火。总务主任成康联合语文教师项青和数学教师任宁到学生中去活动,不久就轰出一批联名大字报,警告亨元"不准污蔑党的好干部胡虎同志"。
并且反其道而行之,正面宣传胡虎的光荣历史以及为这位老党员长期受秦东的三家村和叶明的四家店排挤鸣不平。
在传来毛泽东赞扬北京大学聂元梓敢于造党委的反,"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消息后,枫林中学的聂元梓—杜行也出来亮相了。
他写了一张题为《我对前阶段运动的认识和思索》的大字报,极有逻辑地点出秦东的老班子和叶明的新班子之间的争权夺利影响了枫林中学文革运动的进展。
这张大字报不仅在全校师生中造成重大影响,也深得工作队的欣赏,从此,"牙牙牙"在学生眼中成为响当当的造反派,理所当然地做了工作队的座上客。
叶明咬牙切齿地观看着这个"叛徒"的成名之作,一边轻轻地对站在他身后的亨元发表感想:"这是杜行的白皮书"。
亨元觉得自己的偶象对这张大字报的点评再恰当不过了,在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有几篇关于美国白皮书的系列文章,何不以此为名,也写张大字报,把"牙牙牙"的所作所为“揭露”出来。
自从扬红回校,原来住的教工宿舍已被他人挤占,亨元搬入水龙头旁的一间小屋与总务处干事为伴。总务干事是中间派,叶、秦两个头谁也不得罪。
这一夜,他被亨元折腾得没有睡好觉:对方睡在床上打腹稿,脑海里浮现出从进入枫林中学以来杜行的许多“自私”行为,本来可以作自己良师益友的人却处处压制自己,以至长期捞不到做高中教师的机会。
从公心出发,"牙牙牙"也确实是个小人,大学里因盗窃未遂被免予刑事处分,到枫中后仍然干着鸡鸣狗盗的勾当。他怎么有资格入党?还当上工会主席,还不是秦东搞的“结党营私”。
叶明来后,掌握了他的底细,逐渐失宠。这小子怀恨在心,现在乘机反咬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
亨元文潮如涌,不禁翻身下床,在书桌上奋笔疾书。时而上床,时而下床,来回数次。被亨元吵醒的教导干事一看手表已经早晨三点,问何时安寝?
亨元铺展废报纸在书桌上正誊写着已起过草稿的大字报,答:"我要赶在大家起床前把大字报贴出去!"
《评杜行的白皮书》贴出后,全校师生像从天而降被泼了一瓢冷水,他们心中的英雄竟是曾被刑事起诉过的小偷。这只有在档案袋内才能找到的事实,过去当然是鲜为人知的。杜行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一窝蜂拥护杜行、攻击龙昌、批评亨元的小将们,不少人倒过来与叶明的的亲信拉近乎,因而,在皮旦、何西、亨元周围又凝聚了卫景、韩柳、叶为及他们的对象吉娣、司华、史童等青年教职工。
刚从泾四镇参加社教工作回来的亦华和秀娴也毫不犹豫地靠拢"党支部",反对秦东旧班底和“野心家”杜行。
龙昌身上的压力减轻不少,他不时向亨元投来理解和感激的目光,甚至悄悄对何西说:"我知道学生是受秦东一派教师煽动来炮轰我的,搞臭龙昌的目的是进一步打叶明。终有一天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联合作战的。"
语文教师梁夫、云霞夫妇也被亦华拉了过来拥护"党支部"。
工作队在短短几天的坐山观虎斗中掌握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亨元自以为一炮打响,赢来不少支持者,写大字报的手益发不能停下。
瞄准秦东的圈内人物,今天把这个人当靶子轰一炮,明天把那个人的老底揭出来亮亮相,弄得许多出身不太好的教师对亨元恨之入骨。
他们以自己灵敏的政治头脑发现,工作队对亨元"捍卫党支部"的做法并不以为然,于是效法杜行纷纷向姜法和吉君等人递送小字报,还深入班级鼓动学生造叶明一伙的反。
一九六六年六月十八日,在作学生食堂的大草棚,工作队召开了进驻学校以来的第二次大会。会上,林石宣布了工作队三条决定:
一、鉴于叶明在工作队进驻后与教师秘密串连,对抗运动,成为运动的绊脚石,责令其停职反省。
二、跟随叶明的一伙人:亨元、皮旦、何西等人不仅对抗运动成为保皇派,而且各自还有问题,如亨元,写黑诗攻击红太阳,攻击可爱的小将,因而还要加大火力对他们进行揭发批判。
三、任命杜行为枫林中学教工文革小组负责人。
大会以后,卫、韩、叶、梁四对夫妻迅速倒戈,在杜行召开的批判"绊脚石"会议上,以知情人的身份揭发"保皇派"以及"绊脚石"的夫人为保叶明,如何筹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
亦华和秀娴本可与叶明一派摆脱干系,但她们认为越是在逆境中越可见人的真情,更坚定地站在保皇派一边。
造反派师生集中力量攻击包括马龙在内的七个教师。亨元等人也以七君子自居,当然这七君子中并不包括龙昌,因为他已经完全被搞臭了。
亨元被由工作队直接操纵的高中部学生贴了无数大字报,能上纲上线的是《太阳颂》和《伟大的时代?》。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