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战争和人-王火- 第10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 ,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 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着,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 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 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 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 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 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 ,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 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 ,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 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 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 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 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 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 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 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 !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 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 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 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 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 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 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 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 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 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 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 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 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 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 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 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 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 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 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 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 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 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 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 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 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 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 、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喜欢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 了!真是光阴似水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 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 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 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 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的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 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 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 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 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