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 ,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夫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 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 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 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 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 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 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 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 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 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 。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 ,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 任,给你们撑台。要是现在不干,再过两天,世道更乱,说不定会来上一伙人哄抢。听说,苏州、无锡,日本人进城前都抢过。那时节,你们 想干也干不成了!你们说说,”他用两只羊眼睃着尹二和刘三保:“怎么样?这可是不吃亏占便宜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他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尹二听了不顺耳。尹二是个正气的人,为人做事向来讲个正直,从不 想干不清不白的事。听夏保长讲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长的来意,他说:“夏保长,我们人穷,志可不短。童霜威这种当官做老爷的当然不是 什么好货,可我们不想同你一起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刘三保在一边默默无声。夏保长“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闪亮,说:“我说你们太 傻嘛!不拿白不拿!过不上几天,你们不干,日本人会干!想撇清吗?办不到!那时候,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双方谈话, 像方底圆盘,合不到一块儿。夏保长也明白:“话说三遍淡如水。”他脸色难看,催促着说:“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轰隆隆的声音又随风飘 来了,还听到飞机声。现在,干脆警报也不放了,飞机声是常听见的。可是日机倒好像很少轰炸城里了,飞机都用到前线上去了吗?
尹二侧耳听着飞机声,摇摇头说:“不考虑!”夏保长问刘三保:“‘老寿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铁了心’了?”刘三保不能不与 尹二站到一边,虽然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说:“我跟尹二一个样!”夏保长笑笑,笑得奸险,说:“好味,那打搅了!我走!看来,干草 捆起来也变不成房梁!你们真是扯着耳朵腮不动!无用之辈!”说着,站起身来。
尹二顶了一句,说:“你呢?你是两块洋钱做眼镜,睁眼光见钱的货!”刘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话已讲完。夏保长听了,忽然正 色,说:“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蚂蚁打喷嚏,损不着老子!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可是我得奉告你们二位: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 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做人别不知好歹!”
尹二和刘三保都没说话,看着夏保长那瘦高的身条背转身迈步,自己用手推开朱红铁门上的小边门飘忽地走了。
他一走,刘三保上去闩上了门。
尹二骂道:“王八蛋!隔着皮壳我也看透了他的骨头!”
刘三保回身对尹二说:“尹二,夏保长自然不是个好货,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汉奸哩!我们让他来了个蚊子叮菩萨──空费心机!很对!可 是,他讲的有些话,我倒听得进。”
尹二心里记挂着庄嫂,急着想进屋上三楼去看看,沉着气问:“什么话?”
刘三保背像更驼了,说:“我想,当官做老爷的,钱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车的,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呢?凭什么给他们做走狗卖命?我 这一辈子的辛酸事,经历得太多了!这点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这么大年岁了,早该成亲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穷当然是个原因嘛 !我主张,今天,请你娘来,你就跟庄嫂成亲。我从今往后也不睡门房间了!我住到楼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开童霜威和‘狐狸精’ 的卧室做新房!你们结了婚,该用的东西就拿了用,形势要是再坏,你们夫妻俩马上搬到铁路旁你娘那里住。这儿,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 ,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的人也 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 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 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哩!”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纯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 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 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 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 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庄 嫂牺牺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 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 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 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 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 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 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 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 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 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 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 、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 闪的喜庆蜡烛。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 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 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 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囍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囍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 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 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 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 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 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 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 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 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睐!”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 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 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 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 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 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 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 ,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 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 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