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与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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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与白鹿-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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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真怒不可遏。这种公开的背叛令他心中的愤怒提升至顶点,发出了足以盖过怯绿连河滔滔水声的咆哮。
终于,有个老人轻叹一声道:“孩子,认命吧。”
黑暗中有人附和着:
“你这小崽子别叫嚷了,吵得人耳朵疼。乖乖回到你妈怀里吃奶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得耽误我们上路了。”
嘲笑的声音,漠视的眼光,不屑一顾得冷遇令铁木真全身震颤着,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莫大的悲愤所带来的力量凝聚其上,但却不知该打向哪里。
这样的描写,虽然很生动,但显然是出自对铁木真的性格一无所知的民间艺人的杜撰。他们在这里将铁木真按照寻常人遭到不公正待遇后的表现经过添油加醋得艺术化处理放大起来,却没有留意到其中所流露出的不知所措和鲁莽轻率。
他们忘记了,铁木真那样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举动的。在此,我们仅仅将其做为一种反衬来加以叙述,从而区分智者与匹夫之间的天渊之别。
同样被惊动的诃额伦的表现却成为流传于草原上的一段佳话,从而使她成为了一位蒙古妇女的典范,以诃额伦母亲(月伦—额客)的威名被载于史册,传于口头。铁木真看到母亲骑着父亲生前出阵时常常乘跨的那匹银灰色骟马,手持象征着乞牙惕氏王权的白旄秃黑(用白色马尾妆饰的旗帜),驰骋于叛离者的人海中,高声呼喊着也速该的名字,向族人们发出呼吁:“还记得这杆为乞牙惕家族带来无上光荣的秃黑吗?失去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从此甘于象泥土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吗?”
没人看她,也没人回应她。秃黑随夜风翻卷飘舞,不时发出猎猎之声,在曦微的晨光中显得无力而渺茫。失去强力支配的同时,它的生命力亦如流云逝水般一去不复返了。在众人的眼中,这一家孤儿寡妇已经毫无意义了。
铁木真以怜悯的目光遥望着徒劳呼唤着部众的母亲。他知道,这样的行动不会起任何作用,却也没有上前阻挡的必要。这是一种态度,失败却未必要屈服,但自己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毋需事事效法母亲。因此,他既不上前相助,也无意去阻止,只是站在帐幕前用沉静的目光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越来越多行色匆匆的牧民们从各个方向赶着驼马、车辆和牧群,神情木然得汇聚到自家帐幕前的开阔地上,茫然无序得列成大大小小的集团,或一个家自成一群,或几户结为一伙,舍弃熟悉的土地,冷漠而颟顸地从手擎秃黑的诃额伦马前缓缓得走过。
在走过的人丛中,诃额伦看到了蒙力克,看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这两位也速该的亲兄弟,也看到了阿勒坛——前忽图剌汗的儿子,也速该的表兄。她向他们发出了呼吁:
“捏坤台石啊,答里台啊。也速该从未亏待过你们呀!战场上保护你们,营地中维护你们,你们的羊群比他的要多啊!”
“阿勒坛,也速该杀了多少塔塔儿人呀!他从未忘记忽图剌汗的仇,可当他死在塔塔儿人手中的时候,你却在做着什么?”
“蒙力克,你忘记了什么啊?忘记了也速该对你的临终托附吗?他的灵魂在天上,借助我的眼睛在看着你呢!你难道连巴刺合赤的一半也及不上吗?”
被呼唤的人中,前三人只有让身体尽量远离诃额伦,他们的部下则满面沮丧,仓惶奔走起来。显然,诃额伦的责问曾经在适才的片刻之间唤起了他们心中某种微弱的动摇,然而看到自家首领们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后,便不再有任何表示了。
被诃额伦提及的诸人之中,唯有蒙力克将头埋得更深,脚步也愈发慌乱起来,甚至有些踉跄。一瞬间,他似乎要停下,但终于没有停下。忽然,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后猛扯。接着,那人超过了他,拦挡在他的面前,同时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脚步。
“没心肝的家伙们,都给我站住!”
蒙力克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就着了一巴掌,同时,怒喝声传入耳际:“你是聋子吗?你的心被野狗吞吃了吗?你的眼睛被苍鹰啄瞎了吗?背弃自己不久前许下的诺言,就象一头没了主人的羊羔般四处逃窜吗?你还算晃豁坛族的汉子吗?”
眼冒金星的蒙力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打骂自己的正是老父亲察剌合埃不罕。老人苍白的须发不知是因风吹还是愤怒,呈现出飞扬张越之势。
“父亲……”掩着红肿的面颊,蒙力克结结巴巴得小声呼叫着。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胆小鬼,昧了良心的家伙。”
“我……也是没办法。”
“没出息的浑蛋,给我站到诃额伦身边去,守住铁木真!”
“这……”蒙力克迟疑着,看看父亲,又望了一眼诃额伦,最后,又将目光扫过更远处的铁木真,口唇微微动了动,惶惑不知所谓得摇晃着身子,脚下却依旧如着了定身法般不敢稍有移动,生怕因此而招开暗中监视的泰亦赤兀惕人的怀疑。
老人见他如此犹豫,愈发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晃豁坛的子民们,还记得也速该给予我们的恩义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忽然就断绝了,如同被什么物件咔住了咽喉,双眼向上疾速得翻白,嘴张得大大得,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哦……哦……”,接着身子摇晃了几下,整个人便向前扑倒了下去。人们这才看见,在他的背脊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矛(3),深入后心,矛柄因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而微微振动,威势之残狠,令所有目睹这幕惨变的人的心房也随之震颤不已!唯一敢于指天划地而有所争辩的人物,就这样戛然终结于公然的谋杀之下。再也无人敢于抗辩什么,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蒙力克也仅仅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被同族中人掩住了口,然后连拉带拽的裹入人与兽组成的漫漫长流之中,如落叶入水,打个旋即消失不见……
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远处小山丘的背后,后面的人则陆续走过诃额伦的马前。那秃黑,此时俨然已经化做了人们离开营地、寻找出口的标志。
诃额伦已不再呼吁什么了,失去老人的巨大悲愤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但是,她的身子依旧如标枪般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神情刚毅。在铁木真的眼中,此时的母亲俨然化身为一尊女神的雕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健美丽、英气逼人!
铁木真想: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白鹿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柔和之中的刚强,温顺背后的坚毅。
不久,当东方发白的时候,最后一群人也消失于小丘的背后,原本热闹的营地已变成了一片旷野,只有铁木真一家的帐幕孤伶伶得被遗落在原地,苍凉得守卫着也速该的亡魂居所。
诃额伦下马,缓步走到被丢在原地无人收殓的察剌合埃不罕老人的尸体面前,双膝跪倒,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端详着老人那临终尤自义奋填膺的面容,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轻声的啜泣。铁木真带着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及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一齐走上前,向母亲那样,在她的对面围成一个半圆,跪下来。
铁木真哭了,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得泉涌而出,为这乞牙惕族中唯一的勇士而痛哭流泣。面对部众离散尤其自坚如铁石的他,此时却痛悔万分,对这位不畏强权的赤诚老人,铁木真自觉无以为报。他所亏欠于老人的是一条性命,无价的性命!
诃额伦渐渐止住了哭泣,担心得看着对面号淘大哭的儿子,轻声道:
“蒙力克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也走了,就连锁儿罕失剌都走了。”
她细数着每一个熟人的离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也速该生前,都与她们一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正如人们之前说的那样:“湖水竭,美玉灭,也速该,命已结,复以何言耶……”
“不,我们还在!”
铁木真倏然抬头,眼中闪着电光与雷火。他手指自己,随即又指向远处那孤零零的帐幕。那里有他的弟弟和妹妹。
他猛然站起身,向着天边每天照样升起的旭日长声呼喊着:
“长生天,请看吧!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他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晨风,刺破空廓的苍穹,在茫茫草原之上回旋、荡漾,经久不息!

(1)春祭乃漠北民族之旧俗。《元史。祭祀六》载:“每岁九月内及十二月十六日后,于烧饭院中,用马一,羊三,马湩,酒醴,红织金币及里绢各三匹,命蒙古达官一员,偕蒙古巫觋,掘地为坎以燎肉,仍以酒醴、马湩杂烧之。巫觋以国语呼累朝御名而祭焉。”可见,这一次的春祀就是所谓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
(2)她们其实是俺巴孩汗的遗孀。
(3)《拉施特书》作“箭入项部”。
第六章 家 族
    第六章  家 族
压服部众叛逃终告失败,虽然诃额伦因其勇敢过人的表现(1)赢得了月伦额客(2)的美誉(今后,本书也将以此名呼之),但毋庸置疑的是,极其悲惨的生活阴影已经笼罩在一家人的头顶。留下来的除了最忠实的女仆豁阿黑臣之外,全部是也速该的遗族:月伦额客母子六人与侧氏速赤吉勒及其所生二子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十名老幼妇孺守着一座破旧的帐幕和少数几头羊马,孤伶伶得驻留在不儿罕山的斜坡上,被整个世界所遗忘。没有商队,甚至没有过客。生活的来源被骤然截断,牧民首领的家人瞬间变成了弃民。生存的威胁从未象现在这样迫近他们。
背叛者们撇下月伦母子,悉数加入了泰亦赤兀惕人在斡难河上游的营地,他们奉泰亦赤兀惕氏首领塔儿忽台为共主,组成了以泰亦赤兀惕人为主体的新的蒙古部落。关于这一切,月伦额客与铁木真都并不知情。荒芜的世界将他们与人间彻底得隔绝开来。
“怎么办?”小一岁的合撒儿神情茫然得问道。
铁木真用双手按住弟弟的肩头,向他宣布道:
“从现在开始,我将取代父亲的地位,成为一家之主,你和合赤温、帖木格就是我的第一批部下。你们必须绝对忠实、听话,不得违背我所下达的任何一条命令。打猎的时候,你们要跟紧我;放牧的时候,你们要时刻不离我的身边;如果别克儿帖和别勒古台来找麻烦,你们要与我并肩对抗。如果我倒下了,你们就继续听从合撒儿的命令。都明白了吗?”
铁木真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弟弟们,静静地等待他们的回答。月伦额客则微微抬起头,同样凝视着自己的次子。她意示到,这将是一个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的时刻。
三个孩子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尤其是合撒儿。比兄长小两岁的他有着一张俊俏的面容,挺得笔直的身躯几乎与铁木真等高,只是略显淡薄而已。却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反而凸现出矫健灵巧之姿。他在沉默,并非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兴奋。终于,他稳了稳心神,带头说道:
“诺!唯兄长之命是听!”
接下来,合赤温与帖木格也一一表示了忠诚之心。跟在他们后面又响起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帖木伦也要做哥哥的部下!”
铁木真伸出手去,将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路歪歪斜斜走向前来的小女孩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紧紧帖住她的小脸,心中既感慨、又兴奋。
对于这个比风中芦苇更加飘摇不定的家庭来说,今晚的誓约是弥足珍贵的。虽然没有喝下血酒,对天献祭、祝告这样的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但每个立誓者都表现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诚恳与严肃。即使是帖木伦,也许她现在还根本不懂“部下”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其用心之诚却是毋需置疑的。
从这一刻起,父亲也速该所留下的全家的重担就正式落在了铁木真的肩头,为了重新振作这个行将万劫不复的家庭,最初的从属关系和基本秩序被以誓言的方式确立了下来,并将维持至终身。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铁木真的身份之中不仅包涵了长子的义务,更包涵了政治上的君王、战争中统帅、权威的立法人以及执法者等多重职责,建立了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小小国家。同样是这一时刻起,这样一个充满了苍凉、凄楚的有风的清晨,十岁的铁木真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这一步,对其个人乃至整个家庭而言,或许只是小小的改变,然而,对于草原牧民部落体制而言,却于无形之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此前,没有哪一支家族的族长有过如此绝对的权威,更不曾直截了当地指定过继承人,家族成员也从未向首领立下如此绝对服从的誓言。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此时故然仅仅是因为了生存下去而悄然形成的,然则,当此家族日后对草原政局的影响渐趋扩大后,便会被推而广之的为更多人所接受。
诚然,做为其创立者的铁木真本人此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举的深远意义。他现在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满足全家的基本生存,其中还有一点针对于来自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的威胁。
这种威胁,从他们长得与铁木真一般高矮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自从父亲死后,他在进出帐幕的时候也曾几次与两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双方六目交汇,彼此凝视的时候,铁木真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对方心底的强烈的排斥感与敌意,直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曾有一言之交。虽然自从童年时代起他们之间就从未有过兄弟般的亲近,然而那个时候也不似今日这样关系变得倏然紧张起来。以至于当铁木真与他们距离很远之后,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亦无半分消减。这就是他们传递给自己的感觉:与其说是自己的弟弟,不如说是两个比背弃的部众以及泰亦赤兀惕人更加危险的潜在敌人。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肘腋之侧。
果然,这种敌对倾向在不久后即转化为公开的对立行为。
※※※                          ※※※                           ※※※
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从不儿罕山脚下至斡难河边,就时常闪现着一位女子和几个孩子的忙碌身影。这便是月伦额客和她的五个孩子。他们必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通过不懈的努力才能活下去,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来帮助他们。关于那一段岁月之中的艰辛,在后世作者的笔下一首著名的歌颂月伦额客的诗中便可见其一斑:
那位贤能的诃额伦夫人啊,
独自抚育着她的幼子。
系紧她的固姑冠(3)啊,
扎束起衣襟在那腰带中,
来往奔波于斡难河的上下,
收集起野果杜梨和稠梨。
就是这样的日夜辛劳啊,
也才使得全家能糊口。
那位勇敢的月伦母亲啊,
亲手养育着她的英烈之子。
手持着桧木短剑啊,
挖起地榆(4)和狗舌草(5)的根,
就凭这样粗劣的食物啊,
也可让阖家人足饱一餐。
那位勤劳质朴的蒙古母亲啊,
亲手植起山韭和野葱,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日后终成为天下之共主。
那位贤良方正的蒙古母亲啊,
用山丹之根来喂食诸子,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后来成为英明的执政者。
那位容颜美丽的蒙古母亲啊,
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教育孩子,
就是这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啊,
人人都是威名远震的英雄豪杰。(6)
这诗中的“蒙古母亲”,自然是指月伦额客而言。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那么简单。当其日后,更推而广之为“蒙古民族之母”的重大意义。也就是说,月伦以其超凡的坚韧和高洁的母爱,抚育出蒙古民族的复兴之神,从而走上了与“光之圣女”阿兰豁阿并驾齐驱的至高地位,成为了所有蒙古族女性的光辉典范。甚至可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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