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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的种种辛劳相比,铁木真的表现亦毫不逊色。十岁,这是一个怎样的年龄?当我们这些在自己十岁的时候做的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玩耍,攀住父母的脖颈撒娇,为了一件不能到手的玩具躺在地下打滚、哭闹。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十岁儿童的天赋权力,放诸四海而皆准。然而,在不儿罕孤儿们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铁木真们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别说是男孩子们,就是帖木伦这样一个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女孩,也要跟着月伦母亲一起上山下河,终日劳作。环境永远是人类最为真实的导师,它总是会于潜移默化中教会一个人很多,很多。
“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如此劳碌!”
这是铁木真就任一家之主后的第一道动员令。然后,他为弟弟们分派了各自任务。在这其中,他留给自己的工作份额是最多最繁重的。每当天不亮的时候,他便第一个起床,然后叫醒三个弟弟,一起去畜栏中放出家中仅有的十匹马和十几只羊。而冬天的时候,由于一家人没有勒勒车,因而无法迁徒以避北方的寒风冻雪。而这个时节正是草原上众多食肉动物也因食物短缺,转而袭击家畜的高发期。为了保护全家人的命根子,铁木真只能独自一人睡在露天的畜栏之中,忍受着刺骨的风吹和令人四肢麻痹的雪地。一夜被冻醒几次更是家常便饭,而一旦猛兽真地袭来,他还要强忍着恐惧与之作殊死搏斗。合撒儿见兄长太过辛苦,几次提出二人轮流值班,可是铁木真却不放心他的体力,最终还是一个人支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从十岁到十七岁,他就这样苦熬了七次花开花落。
每当他看到那匹率先出栏的银灰色骟马摔起漂亮的鬃毛,摆动健美的四蹄,发出清越的嘶鸣时,铁木真的眼中就会出现短暂的幻觉,他会不由自主得将一个人的身影添加到马背之上,随其一路跑出的富于韵率感的上下起伏而趋于生动。仅仅在这一刻,他觉得父亲还活着,依旧往来驰骋于家人的面前,用沉静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时而会报以赞许的微笑。说来,这一生之中,他还没见父亲笑过几次。然而,只凭那仅有的不多几次展颜之中,他便感到父亲笑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甚至于有一丝腼腆。过去,他总觉得父亲过于吝惜笑容,现在真正当家了才了解到,原来父亲并非不愿笑,只是被身上的各种重压抑制了笑的心情而已。
现在,铁木真不仅要带领着弟弟们终日放马牧羊,还要利用有限的闲暇时间去河滩边钓鱼以奉母亲。母亲太累了,可是仅有的羊又不能宰掉,只能补之以鱼肉,否则她很可能会因操劳过度而一病不起。父亲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再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母亲,不然今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一片黑黯了。至少目前的天空无论如何阴霾,总还有母亲用那双业已粗糙不堪,裂了无数小口的手勉力支撑着一丝缝隙,总算有一点阳光照落在自己以及弟妹们的身上,既微弱却又弥足珍贵。
但是,在铁木真的生活之中,更多的还是密云不雨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乌云叠梁架屋般在他头顶上织出一张又一张危险的罗网,这其中距离他最近的莫过于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自从那个背叛之夜后,这两个人便一直采取自行其是的态度,丝毫没有承认铁木真新确立的一家之主地位的意思。最近,随着他们愈发健壮起来,挑衅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他们虽然不是双胞胎,却有着十分相似的相貌,一样的高大,一样的粗野,一样的力大无穷,一样的桀骜不逊。每当他们并肩出现在铁木真的视线之中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就会袭上心头,使得呼吸都很难顺畅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三个弟弟,失望的情绪立时涌上心间。在人数上是四比二,似乎占优。可是一旦真正冲突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除了自己或许可以与两人之中的一个相抗衡之外,始终强壮不起来的合撒儿就完全不是另一个的对手了。至于合赤温和帖木格,还完全是两个无拳无勇的孩子,被人家的手指头扫一下,也会半天爬不起来,济得甚事?看来,这两兄弟也正是看出这一点,因而行动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除了铁木真之外,三个弟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他们的公开勒索与抢夺。有一次,合撒儿猎得的云雀被抢,他只是稍稍表现出了一丝不满,就险些遭到两人的拳脚步相加,若非他仗着身体灵便逃了开去,只怕连命都会丢掉。
“或许,他们是在忌妒和憎恨我们吧。”
听到合撒儿的诉说后,铁木真便如是想。这种忌妒与憎恨源泉应该来自于两方面的母亲在家族之中所居之地位的不同。至于那位速赤吉勒庶母在这中间起到了何种作用,因为没有任何佐证,也不好随便怀疑。但是,这种因素是绝对存在的。随即,铁木真立刻联想到一旦自己被打倒,那么他们下一步将要对付就是母亲了。这层念头一起,铁木真登时惕然而惊,当即下了尽早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
——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母亲。
对铁木真这群孩子而言,严酷的环境所给予他们的教育是野蛮的,极端利已的。物质方面的贫乏、生存的艰辛使得他们要时刻挣扎于死亡、疾病、饥饿与恐惧的临界点上。凡此种种,无一例外地促使他们形成了暴戾冷酷的性情。就象冬天干草垛,只需一点火星落上就会熊熊燃烧一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成为导致他们之间发生重大冲突的诱因。这种冲突因生存问题也就会显得无比激烈乃至惨烈。
酝酿已久的惨变终于发生了。那是第二年的春天的一个下午,铁木真与合撒儿一起在河边钓鱼。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则在不远处放马。铁木真心知,他们与其说是放马,不如说根本就是在监视自己兄弟的动静,伺机抢夺。正当铁木真心怀忧虑之际,忽然合撒儿那边传来了欢呼声。他循声望去,见他将鱼杆举得高高的,鱼勾上挂着一尾被称做金色石鯟(7)的鱼。这种鱼是草原诸河流中最为飘亮的鱼种,鳞片上闪烁得奇光异彩立刻引来了那两兄弟的抢夺,合撒儿自然不依,然而,即使有铁木真上前相助,也同样无法战胜两兄弟的力量。鱼,最终还是被夺走了。
铁木真当然非常气恼。他得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母亲,希望能获得她的支持。然而,月伦额客却并未动怒,在她眼中,此时比刻最主要的就是要维护仅存的小氏族内部的团结。于是,她以悲伤的语调劝慰铁木真道:“你们兄弟之间,为何去发生如此的争执呢?这样争执下去,还怎么同心与泰亦赤兀惕人斗下去呢?要知道,现在的我们,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再没有别的朋友,手中除了马尾之外就连一只缨子都没有啦。”
“可是,就这样放任他们兄弟继续横行下去吗?”
铁木真觉得母亲说得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处理态度上却过于悠柔。
“莫非你忘记了我当年所讲的阿兰豁阿的故事吗?你想做一支孤单的箭,被泰亦赤兀惕人轻易折断吗?”(8)
月伦额客的目光严厉了起来。
铁木真没说话。自从他成为一家之主后,母亲的话已经成为了仅供参考的建议,听听无妨,但不能改变他已经做出的决定。在他想来,这两兄弟恃强凌弱,已非一日,他们的每一次抢夺都是在向自己全家的一次近逼。母亲的绥靖政策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唯有展开坚决的反击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连他们两个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奢谈怎样对付泰亦赤兀惕人呢?至于塔塔儿人、金国人……总之,不能做视不理,要在他们之前行动!”
他找来合撒儿商议,合撒儿也正在气头上,提起了昨天射到的云雀也被对方抢走的事情,“是啊,再这么下去,根本无法再相处下去了!”
然而,当讨论到反击的方式与力度时,二人却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还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非老练的阴谋家,不可能于瞬间便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便决定别人的生或死。至少在这一刻,铁木真的心中还未起杀机。
兄弟俩站在畜栏前商量了许久也未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为了不引起母亲的怀疑,便决定明日再议。铁木真让合撒儿先回帐幕里去,自己则在外面多逗留了一阵才回去就寝。
…
(1)汉译本《秘史》中提及月伦额客曾经命令她的部下武装起来,阻劫离去的部众,为《秘史》的蒙古原文中所无。而其它史源中亦未提及,故小说中舍弃此说法。
(2)月伦额客(Oelun…eke),即母亲月伦。《秘史》中作H&;ouml;…Lun。
(3)固姑冠,一种蒙古已婚妇女的头上饰物,至今犹存。《黑鞑事略》上说,“故姑(固姑)之制,用画(桦)木为骨,以红绢金帛顶之,上用四、五尺长柳枝或铁打成枝,包以青毡。其向上人则用我朝(指南宋)翠花或采帛饰之,令其飞动;以下人则用野鸡毛。”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又补充说,“案此所云故姑之制,乃蒙古旧俗,至元末则上下同插雉尾。”
(4)地榆(sudan…sud),《秘史》原文写作“速敦”。村上正二解作“胡萝卜”,科瓦列夫斯基认为是“一种根茎可入药的植物”。其实,这是一种块根类的野生植物,会结小小的果实,两者都可食用。
(5)狗舌草,这是汉语意思,《秘史》原文作“赤赤吉纳”。
(6)这首说唱诗来自《蒙古秘史》,《秘史》本身是用汉字标音的蒙古语,汉译本是文言。为了方便阅读期间,我改写成了白话。这种说唱词原不讲究押韵,倒也省了我的事。
(7)金色石鯟,《秘史》原文作“格延,索豁孙”。索豁孙这种鱼只是一个泛指,“蒙和,索豁孙”是大头丁鱼;“阿剌嘎纳,索豁孙”是石鯟鱼;“肯剌惕,索豁孙”是方口小鱼;“马儿马,索豁孙”则是吹沙小鱼。《秘史》之译者因未明其所指,且“格延”在蒙语中有“明亮”之意,便称之为“金色石鯟”了。
(8)这段对话是《秘史》之中的经典语言之一。其原文为:“休矣!汝兄弟每,奈何相残如是也?俺正自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不知讵脱泰亦赤兀惕兄弟之苦时,奈何似昔日阿兰母之五子,不睦也耶?汝等其休矣!”
这其中,“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一句至今已经成为了流传于蒙古族之中的警世格言,比喻独孤无依,形单影只的困难境地。如果这句话真的出自诃额伦之口,即使后来经过《秘史》作者的文学加工,想来也足以证明诃额伦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更是一位天生的哲人了。“阿兰母五子”指的就是阿兰豁阿和她的五个儿子的故事了。这也是一个非常精准的用典,因为阿兰豁阿母子之间的情况与如今铁木真一家实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了。
至此,我也要顺便对这位生活于八百年前的半原始状态下的伟大女性表示自己的由衷敬意了。比之择临之孟母,刺字之岳母等等古代伟大女性,她的文化水准可能是最低的(想来那时蒙古人中又有几个识得突厥文字的?汉字典籍就更不必说了。因此她很可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然而在精神层面而言,她却有着毫不逊色的表现。
第七章 骨 肉
翌日,天光还未放亮,铁木真在睡梦中便听到了从畜栏放向传来的异样动静。对于这全家的命根子,他有着近乎条件反射式的警觉,立即便翻身坐了起来。
“莫非是野兽来袭?”
这是他头脑之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也就是在这个念头方生之际,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近在枕畔的弓箭,飞身纵出了帐幕之外。
远远地,他便看到座落于数箭地之外的小丘上的畜栏方向有个人影在晃动着。
“看来是个盗马贼!”
在他背后,合撒儿也追了出来,手中同样拿着弓箭。
“别惊动他,悄悄绕过去,将他包围起来。”
望着熹微晨光中那个正在摆弄着银灰骟马的人影,铁木真迅速制订了一个攻击计划。于是,他们就像美国西部小说中所描写的两个印第安人一样,借着高与腰齐的野草为掩护,悄然靠近心目中的“盗马贼”。
这些马对铁木真一家来说,实在是真为珍贵的财产了,尤其是那匹父亲留下来的银灰色骟马,还具有纪念性的双重意义,更是绝不能丢失的。而盗窃行为向来为牧民所不齿,尤其是盗马贼,一率杀无赦。
因此,当铁木真判断目标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后便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一箭。草原牧民,骑射之术天下无双,纵然如铁木真这样的半大孩子也早已练就了一手神乎其技的百步穿杨之箭。而那个“盗马贼”还在专心得为银灰骟马备鞍,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的铁木真和他射出的一箭。然而,如果是一个真的盗马贼,他又怎会如此从容地去为马备什么鞍子呢?这一层,如果当时铁木真不是处于情急之下,是会想到的。可惜,他偏偏在那一刻没能做到完全彻底的冷静。
及至他发现了那个人的背影是如此熟悉,并听到了合撒儿那惊慌的阻止话语时,一切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已经发生,再无迥转之余地。
锐利的箭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后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后,身体摇晃了两下,居然未倒。但是,从中箭的疮口处迸流而出的大片血迹上来看,受的伤也着实不轻。
此时的天色比之适才又亮了一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将一张被痛苦折磨得微显扭曲的脸迎着铁木真的目光。
“天啊!”铁木真在心中狂叫了一声,四肢微微发颤,如遭电殛。
“别克帖儿!怎能么会是你?”
合撒儿的声音在发抖。他也看到了中箭的后背以及兀自汩汩涌出的血。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也速该的儿子,当然有权骑这匹马,可我一次都没骑过。”
别克帖儿的脸色因背后的失血而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雾气,但是他眼睛却红彤彤地,似有两团火球在那里燃烧着。
“要骑父亲的马,你可以先和我说一声。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铁木真开言质问道。一想到别克帖儿偷骑此马的目的,适才的一点歉疚之意立时被继之而生起的厌恶所取代。
——这家伙是想通过骑父亲的马来显示自己的权力,下次也许就要骑上我的脖子来啦!
然而,更令他怒火中烧的话随即便传入了耳中。
“你说什么啊,你这蔑儿乞惕人的贱种!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骂谁?”
铁木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对自己的身世横加臆断的话语,不由得将双拳攥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偶有内容相似的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中,不过只是个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议,从未如今日一般,有人会如此直截了当的以此来指斥自己。
“你还装什么蒜呀?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勒古台、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帖木伦都是,只有你不是也速该的儿子。我知道,我妈妈也知道,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才不能接受你来继承父亲的权位,才会抛下我们离开这里,是你给全家带来了耻辱,是你害得我们被部落遗弃!你这给全家带来灾祸的蔑儿乞惕贱种,快滚得远远得吧!”
“你胡说!”
“你要是不信,就去问诃额伦。你是谁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要是你不敢去问她,那么你就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