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帖望着铁木真,忽然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声道:
“你还记得‘札只剌惕’的意思吗?难道你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家‘客人’,成为新的‘札只剌惕’吗?”
这句话无疑是彻底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当然没有忘记札只剌惕这一族的来历,术赤更是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漠视的伤痕。正是孛儿帖的譬喻帮助他作出了有生已来最为重大的决断。
铁木真当即招集四个弟弟,加上博儿术、者勒蔑、沈白以及赤老温四人,先向他们讲清了当前的危险局面,然后宣布自己的决定:
“立即收拾一切,能拿的拿走,实在拿不走的就丢掉。愿意离开的立即将备上路,不愿跟从的也不必免强。总之一句话,越快越好。我们要兼夜行军,彻底摆脱札木合的威胁。”
八个人乍听之下,脸上也都显露出震惊的表情。但是,他们毕竟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很快便恢复过来,并且立刻跑出去执行命令。
不久,帐幕外响起了一片骚动声。纷乱的脚步、嘈杂的议论、忙碌的奔跑在整个营地中由近及远,逐次响起。
在此时,铁木真平日订立的纪律显示出了良好的效果。很多人虽然满腹的疑问,但是却没有做出任何抗命的举动。人们带着诸般猜测却极有效率得将自家财物收拾停当,羊群被赶出栏集合在一处,马匹和骆驼或备好鞍子待人骑乘,或架于辕上准备起程。帐幕悉数被收起,放于勒勒车上,老人、妇女和小孩在被清点过人数后,也都稳稳得坐上车子和马背。壮汉们拿起弓箭刀枪,跨上马背,开始充当整个队伍的护卫。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退于茫茫夜色之中的时候,这个众人居住了一年半的繁华大营地已经化做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
铁木真乘上自已那匹银灰色骟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忙着。他命赤老温与沈白率领几十名战士为先头部队,在前开路。者勒蔑与合赤温、帖木格三人随自己在中间押住大队。由于有羊群和马群的浑入,整个队伍的行列显得有点凌乱,但是可以说,他们向北开进起来的时候,依旧还能做到分队而行,有条不紊。在被夜色染成墨绿绒毯的草原上展开了丝丝缕缕的灰色线条。当这些线条完全沿展开来的时候,原来萦绕在营地上空的嘈杂之声便戛然而止,代之以无声的沉默,营造出一种黯然别离的凄凉氛围。
倏忽之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却是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博儿术三人率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壮丁们纵马奔行而过。他们的任务是检查是否有遗漏的老弱,并做为殿后部队,小心防范着可能出现的追兵。他们象一群惊飞的夜鸟般在营地的遗址中盘旋了一阵,便加快了速度,向前追赶大队而去。
著名的兼夜行军就是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 ※※※ ※※※
同一时刻,札只剌惕人的营地中。
帐幕中灯火通明,札木合端坐正中,一改平日的温和平易,脸色冷利,目光阴鸷。
他正在倾听着一名信使的回报。
这信使本是打发去请铁木真明日共同出猎的,却看到对方的营地中空空如也,急忙策马奔回报告。
“你都看清楚了?铁木真的营地中已经完全空了吗?”
“没错。”信使气喘吁吁得道,“大人、小孩一个不剩,帐幕也全都不见了。不过,我试了试他们遗下的灶膛是温的,应该走得不远。”
“哥啊!铁木真太卑鄙了。你对他有再造之恩,他居然不辞而别,这分明是一种背叛!给我一哨人马,我去把他们都抓回来。”绐察儿第一个大吼起来。
接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得跟着叫起来:
“是啊,追上去,抓住铁木真,砍掉他的头,杀光他的手下,抢夺他的财物。那些本来就是属于我们札只剌惕的!”
“都给我住口!”札木合断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叫嚷。
他负着双手,在帐幕中来回踱着步,众人的目光跟着他忽前忽后的身影转动着,沉默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帐幕。
忽然,札木合站定身形,面向敞开的帐门外的夜口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好聪明,好聪明!”
众人被札木合笑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哥啊,你不会是被铁木真这小子气糊涂了吧?”绐察儿凭着自己的亲弟弟身份,仗着胆子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猜疑。
札木合也不理他,依旧自顾自得放声大笑,好半天才止住。转身说道:“传我命令!”
众人认为他将要下令追击,当即来了精神,齐声应道:“诺!”
“全体上床休息,无我军令,有敢擅自出营门者:迈左腿,砍左腿;伸右腿,斩右腿。双腿齐出者,砍下他的脑袋来。无问亲疏,当场执行,决不宽贷!”
说完这话,他再不多言,丢下愣在当地回不神来的部下,径自向后帐走去。
※※※ ※※※ ※※※
铁木真的队伍乘着朦胧月光,在草原上疾行。在他们沿途所经过的各个营地中的人们都被这大队人马的经过惊动了,许多人慌张的跑出来观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当先开路的沈白与赤老温便驰马上前。向他们大声宣布着铁木真迁营的消息。这是铁木真在临出发前的授意,希望能带走更多的人。果然,那些平时就对铁木真的治理政策心宜已久的人们开始纷纷收拾起自家的帐幕,加入到队伍之中。整支队伍一路上如同滚雪球一般越聚人越多。铁木真命令不必强迫也不必询问,来者不拒,一律带走。
就这样,他们行了整夜,一刻不曾停留。直到天边泛白,发现前面有一做小营地,这才由铁木真下令,在那里休息。很巧得是,这做营地的居民是属于泰亦赤兀惕人中的别不惕氏。闻听本族对头来到,唬得纷纷逃散。铁木真命令不必追赶,先安顿全体部众就地休息要紧。他自己则乘马在营地中逐个巡视已经人去屋空的各个帐幕。当他来到一间帐幕前时,发现有个小孩坐在门口的草地上,不哭也不叫,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得打量着这些不素之客。
“你叫什么?”铁木真低头问道。
“阔阔出(1)。”小孩用清脆得童稚之声回答道。
“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我看家。”
“其他人呢?”
那孩子便不答话,只是用手指东西南北的一通指点,表情相当生动。
看着这个叫阔阔出的孩子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铁木真微笑起来,伸手将孩子抱在怀里,打算带着他去见母亲月伦。
他心想,既然已经多了一个蔑儿乞惕的曲出,那么不妨再添一个泰亦赤兀惕的阔阔出好啦。
走到营门前,背后的合撒儿赶上来道:
“大哥,天快亮了,是继续行军还是再休息一下?”
铁木真在他的提醒下才抬起头来,他看到远处的天边,红色的霞光已经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在天际燃起了美丽的火光。夜将尽,天欲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他的目光凝聚于天边,指着那片淡红色的霞光问怀中的阔阔出:
“好看吗?”
“好看!”
阔阔出奶声奶气得答道。
“是啊,多么好的霞光呵。”铁木真轻轻叹息着,回首对合撒儿道,“让大家休息一下吧、黑暗的日子过去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 ※※※ ※※※
爪牙渐生的苍狼终于脱离了黑暗,它将奔腾草原,追逐属于它的广大世界……
…
(1)阔阔出(K&;ouml;k&;ouml;tchu),蒙古历史上共有四个叫阔阔出的人,此人为四养子之一。另外三个的身份为:脱斡邻勒汗的儿子桑昆的马夫;蒙力克之子,晃豁坛族出身的珊蛮巫师(此人在后文有专章提及他的故事);忽必烈的之子,因与本书无关,将不会出现。
(上篇完)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在蒙古的历史中,豁儿豁纳黑河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正如豁儿赤所说的那样,这里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代蒙古可汗忽图剌的继位之地。由此可见,札木合将自己的大本营设置于此,也有着向世人宣示自己是蒙古汗位的当然继承者。诚然,如今的他确实有这样的势力,所差者还是血统上的一点亏欠。因此,将铁木真引入自己的部落,或许有着利用其正统王族血缘来号令所有蒙古人的可能。
那么,札木合究竟是要将铁木真当作傀儡还是与之实行平等合作的两巨头执政呢?这个问题确实引起了后世历史学家们的诸多猜测与探究。从最初的迹象看来,札木合的初衷似乎是打算采取后者的形式。于是有了同在先王继位之古松下起舞的一幕。然而,众所周知,在这个世界上,多头政治永远只能是权宜之计,不可能以稳固的状态长久存续下去。尤其是当两巨头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的时候,破裂的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情。若照此说来,那么脱斡邻勒当初之所以同意铁木真与札木合同行,也未尝没有看到这一点。然而,无论怎样,正如刘邦和项羽、奥古斯都和安东尼奥的短暂联合一样,他们之间还是有着那么一段蜜月期的。这段时间大约维持了半年左右。
仅仅半年的时间,铁木真的小部落与札木合毗邻而居,确实受益非浅。剪下来的羊毛、猎到的兽皮、纺出来的氆氇再不愁销路,络绎而来的商人带来了滚滚财源,也同样草原各部落的动静虚实,然后,他们带走了这些货物,更带走了铁木真部落日益兴旺发达的传言。这种传言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原来那些被泰亦赤兀惕人裹挟拉拢而去的乞牙惕氏的部众开始渐渐返回。从最初的今天来一家、明天来两户,直至几个家族联合迁移归来,使得铁木真的营地骤然间膨胀了起来。这一方面是铁木真的声望使然,更是因为铁木真对这些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采取了不咎既往的态度,来者不拒,推诚以待,让每一个归来者都感觉不到与故旧部属有什么不同的待遇。只要有某种能力或特长,都会得到相应的职事安排,尽其所长,令归者心悦诚服。而这种名声如同空谷回音般愈传愈远,愈传愈大,又会引来更多的新部众。对这种事情,泰亦赤兀惕人自然心中憎恨。但是,一想到他身边有札木合这样一尊神通广大的守护神,塔儿忽台等人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轻举妄动了。
而同样的变化也在札木合的营地中悄悄发生着。越来越多投入札只剌惕门下的原乞牙惕部人的心理天秤也开始向铁木真一方倾斜过来。这完全缘于两位首领之间截然不同的分配制度和处事原则使然。
札木合有的时候喜欢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出个新花样来,要大家做这做那,可是没几天又生出另一个主意来,将原先的决定一举推翻。他自己动嘴下令自不花费什么气力,却苦了下面动手的人,又得为了他的另一个完全相反的命令而重新来过。
铁木真则不同。他所下达的任何命令从不以个人好恶为准绳,而是考虑到大多数人是否可以因为这个决定而获得方便。虽然最终的决定权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做出的决定也决不允许打折扣。但是,在他的面前,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一旦意见被采纳,还会因此而得到奖励。即使说了错话,只要不是别有居心的谗言,就不必担心受到处罚。这样的公平处断,使得每一个人既受到严格纪律的约束,又绝无压抑之感。
同时,两方面对部落的利益分配方式也截然不同。札木合一向以传统的继承者自居,因此他所秉承的也是那种古老的利益均分制度,无论有功无功,有能无能,皆是人手一份;而铁木真却在部落中进行了等级划分。划分等级的原则并不以血缘亲疏为准,而是按照才干、功绩以及付出的劳力来分配,各人根据自己付出的劳动按比例分得收益,出力越多的人越能多得。因此,人们为了获得高额的报偿,就会拼命努力的去工作,部落的发展也就随之而一日千里,欣欣向荣起来。
基于如上的种种不同,札木合的部众中,许多有能力的人也心宜着铁木真的部落,有机会就跑过来看看,哪怕和铁木真说上几句话都觉得心中高兴。凡是与铁木真接触过的人,无不被其过人的才识和超群的魅力所吸引。
也许是这样的动向被札木合察觉到了,转过年来,他与铁木真之间的来往也渐渐淡了下来,再也不提出兵为铁木真征讨泰亦赤兀惕人的事情了。对此,铁木真心中有数,也没再提这件事情。不过,因为这样,札木合言而无信的风评又在札只剌惕的营地中传播开来,人人都说,他这样做不应该。铁木真就公开站出来说,战机未到,请大家不要胡乱猜疑自己与札木合安答之间的友谊,同时盛赞札木合,如果没有他的保护,自己的部落不会有今天的繁荣。这话一出,人们反而更为同情铁木真,愈发敬重他的为人。
一年的时间,如流水般又过去了。铁木真高兴得看到,自己的营地比过去扩大了无数倍,羊群与马匹的数量之多,是过去所不敢想向的。更为可喜的是,妻子孛儿帖自从生下了术赤,就象打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再度怀孕了,这一次毫无疑问是铁木真的成就。为了这一连串的喜事,他特意召开宴会,向札木合表示由衷的谢忱。酒宴上,两安答笑语盈盈,似乎全无一点心病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一年半前,铁木真连一个象样的帐幕都没有,如今却能在一间巨大的金色帐幕中举办起全草原上堪称上等的宴席,这仅仅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而已。如果再给他几年,那将又会有着何等惊人的变化呢?倾向铁木真的人们为这样的变化而欢欣鼓舞;拥护札木合的人们心中则充满了忧虑、妒忌与憎恨。若非两家到现在还未撕开脸面,只怕酒场立时便会化做战场。
对札木合一方的这种态度,铁木真的心中早有准备,但是他相信,札木合不是那种轻易会当众翻脸的人物。不过,这样的人物往往更可怕。与之打交道这一年多来,铁木真愈发觉得这位总是笑咪咪的安答有着人所不测的深沉心机与狠辣手腕,可以笑着掏出一个人的心脏生吞下去,也能够不动声色得喝下新鲜的人血而后形若无事。应对这样的人,必须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正想之间,忽听札木合道:“铁木真安答啊,你的马奶酒性子好烈,喝得我有些头晕了。咱们一起出去过过风,溜达溜达再回来,如何?”
“好啊。我也正想这个呢。咱们兄弟又想到一起来了。”铁木真心知他是打算对自己说些不欲人知的话,才会有这个提议。可是,双方如今的关系已不比从前,他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私房话吗?不过现在是在自己的营地中,量他也不至于会在这里向自己动手。因此,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嘱咐合撒儿他们照顾好客人,便随着他走出帐幕之外。
眼见札木合缓步踱到营地大门前,负了手站在那里伸了伸腰。铁木真疾走两步来到他的身边停住。札木合却不急于开口说话,只是放眼四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札木合不开口,铁木真也不着急问,就陪着他站在原地,静等他的下文。心知他有话要说,迟早会出口,且与他比比耐性。
二人就这样沉默得伫立良久。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左临山,右傍水,风吹草低,山林婆婆。天上,云随风动,太阳时而躲入云层中,时而露出云缝外,使地上万物时阴时晴。札木合的半张脸正好落在铁木真的眼中,当阳光落在上面的时候,那脸是平和自然的。然则,当其为阴影笼罩时,一股如发自刀锋般的冷戾之气倏然而生,令铁木真不寒而栗。
远处,牧民们依旧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