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们很喜欢听到他们这样的回答,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不是真的,这样的假话说得完美的战士就被认为是克服了种种困难,适应了部队的合格兵。
但是现实不会因为你说假话而改变的,寒冷的大石头进一步挤轧着林群的双脚,双脚有了知觉,一种被轧得粉碎一样的疼痛,他禁不住想跳起来。
“冻脚?”杨大鹏用手电照一下,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关心地问,林群不敢回答。
“冻脚就是冻脚,怕什么?瞧你那痛苦样,不至于冻得这么狠吧。”杨大鹏说着蹲下身子,打开手电筒向下照着去看林群的脚,一看他叫了起来:“你想冻死啊,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还灌了一鞋子雪。”
本已冻得很难受,还受到斥责。林群委屈得直想掉泪,心想那么急,我上哪儿去找袜子?但还是强笑着说:“班长,没事的。”
“这没事,有事的时候脚都冻掉了。”杨大鹏生气地大声说,然后冲远处喊:“黄排,林群的鞋里进雪了,让他先回去吧。”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电就修好,大家一块回去。”黄小涛回答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杨大鹏嘟囔了一句然后对林群说:“能坚持一会吗?”
“能。”林群说。两只脚已渐渐地没了知觉,他只好靠墙站着。
“黄排,让林群先回去吧。”杨大鹏又喊道。
“你自己找中队长说去。”黄小涛在远处应道。林群听着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想骂他却没力气,连在心中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就是东北的酷寒,可以扼杀一切,包括人的勇气。
“先脱下一只鞋。”杨大鹏说。
林群不知他想干什么,听话地脱掉一只。
杨大鹏解开棉袄的扣子,捧起林群湿漉漉的一只脚塞进自己的怀里。林群挣扎着想出来,杨大鹏沉着脸说:“别动,坚持一会儿就收队了,不收队谁也回不去”。
他的怀里有一种春天般柔和的暖意沿着林群的脚直传到他的心里。
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些鞭炮声,林群抬眼望去,除了杨大鹏怀中的温暖,四处冷清清的一团漆黑。
“要过年了。”他在心里叹道,一种难耐的心酸袭上来。
“想家吗?”杨大鹏问。然后让林群换了别一只脚捂在怀中。
“想。”林群沉默了好久才嗫嚅着说。他真的很想,他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么想家,想念家中的红蜡烛红灯笼红对联,想念家中热气腾腾的饺子,想念那散了一地温暖柴禾的小院子,想念院子里那只鸽子孵出的小鸡。
“我也想。”杨大鹏沉默了片刻,说,“我都四年没回家了,好不容易去年冬天连长给批假让回去,我上了火车又下来了,怕回去爸妈看到我冻裂的脸会受不了,我一直都没敢给他们讲实话,在家里时打个喷嚏他们都要紧张好长时间,怕我感冒了,我不想让他们难过,他们绝想不到我在这里是这个样子,你一定要记住穿厚点,晚上别懒,勤洗脚,将来执勤时,一定要把脸保护好,冻坏一次,以后年年冬天都会复发。”
杨大鹏絮絮叼叼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林群听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擦了去。
也真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就来电了,监墙上一片灯火通明,监墙下立刻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各班长立刻带领战士们跑了回去,到宿舍后杨大鹏象换了个人似地,板起脸训林群:“不知道现在零下十多度吗?连袜子都不穿,找死啊。出事了我要担责任的,知道吗?”
“是,班长,我知道了。”林群说。
“算了,新兵冻一次就长记性了。”黄小涛劝道。然后问已爬到他上铺的林群:“没冻坏吧。”
“没事,谢谢排长。”林群说。
“鞋都湿了,明天你穿我的吧。”黄小涛说。然后把林群的鞋解开鞋带,拿出臭烘烘的垫子,把鞋和垫子都放到暖气上烘着,把林群的心烘得暖乎乎的。
新兵虽然训练时间紧任务大,但在三十那天也停训了,进行战备教育,石诚先黑着脸说了一通要居安思危之类的话,然后幽默地说:“过年都要换上新衣服,炮就不让放了,压岁钱也不给了,连队杀了一头最肥的猪,你们可以敞开肚子米西米西。别大过年的溜出去买面包,这七天谁也不准请假,敢偷溜出去让我逮住了撕拉撕拉地。” 他一边说着,黑脸上一边自顾自陶醉地笑着,大家禁不住也都咧开了嘴,但没人笑出来。
开完会谁也没去米西那头最肥的猪,跟着是方案演练。中队的处突方案有四个:一号方案是犯人逃跑,二号是犯人暴狱,三号是敌特分子袭击,四号是遭遇自然灾害。每一个方案每个战士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任务,都要记熟,记准。有一个跑错了就要重来,好象一过年这些事都会挨个发生,准备得一点不到位就要出大事似地。揪心的紧急集合号一直响到下午两点钟,大家才有机会见到已成为盘中餐的肥猪,都早饿得比猪还贪吃。
下午中队组织大家出去洗澡。中队自己没有洗澡的地方,洗澡要到二十多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去,出去一次特别麻烦,所以平时干部战士都洗不上澡,黄小涛曾不止一次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中队里洗澡能象洗脚一样方便,掂个盆子拿上毛巾香皂,一会儿就能干干净净地出来。
所以当石诚说有钱没钱要干干净净过年时,第一个咧开嘴笑的就是黄小涛。石诚立刻拧着眉头说:“瞧把黄排高兴得,跟个战士似地。”黄小涛赶紧绷上脸。
这是新兵踏进这个院子将近两个月后第一次出营门,坐上中队长从劳改队借来的两辆拉货的三轮车,他们立刻象一群脱笼而出的小鸟一样叽喳乱叫起来,有大声说笑的,有唱歌的,好象在部队里天天都在对着镜头表演悲剧,现在才是走下舞台的爱说爱笑的一群年轻人。刚开始为了躲避刀子一样割过脸颊的寒风,还把脑袋扎在一起,后来干脆迎着寒风喊了起来。直到黄小涛从副驾驶的位置伸出脑袋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大喊大叫才变成了小声嘀咕。
路两旁裹着雪的树飞一样后退,只有两排白影在视线里飞弛。
小镇很小,东西的街道,这边能望到那边,冷冷清清,象东北的天气。澡堂更是小得可怜,这么几十号人进去,一下子把澡堂塞满了。
“排长,分两批洗吧。这也太挤了。”一个班长建议道。
“算了,还要赶时间呢,都快点洗,别磨叽得跟个娘们儿一样。连洗澡带购物一共两个小时,自己掂量着办。”黄小涛喊道。大家也顾不上挤了,赶忙着脱了衣服跳进池子里。
有一个新兵叫赵炎的,听说家里相当有钱,白白胖胖动不动就想摆阔,新兵们送他一个外号叫“赵财神”,被班长们训了顿,说革命同志不分彼此,不能给别人起绰号,才没人敢这么叫他了。赵财神这一会儿附在林群的耳边说:“人挨着人,水这么脏,怎么洗啊?”
“洗吧,再脏也没我们身上脏。”林群边说着边跳进池子里,水的温热瞬间渗透全身,整个世界都水一样地透明和柔和了。赵炎也只是说说,人也很快跳进来,和大家一样贪婪地泡在水里。这是一个分隔开的世界,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的人,看不出所谓的贫富贵贱,那些彰显着权力和金钱的衣服都脱去了,不管那是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名牌还是地摊上买的粗布衣,不管是挂着多少杠多少星的军装还是脏兮兮的新兵作训服,都不得不脱去了,在这儿人都是最平等赤条条模样。林群正这么想着,黄小涛马上就给他来了一个不平等。
“给我搓搓背。”他对林群说。林群还没反映过来,旁边的张雷说:“排长,我给你搓吧。”黄小涛嗯了一声就背过身去。林群哗哗地朝身上使劲撩着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刚洗了一会儿,就见杨大鹏朝自己和班里的战友们挤眼睛,大家都心领神会地穿上衣服出来了。
小镇虽小,毕竟是这一带的“商业中心”,所需的日用品基本上都还能买得到,大家压抑了一个多月的种种欲望这一会儿全转化成购物欲望,尤其是赵炎,几乎是见什么买什么,他想买一瓶化妆品,林群看了看告诉他是假的,里面都上冻了,但他仍坚持着要买下,好象看见东西不买是罪过,杨大鹏劝他别乱花钱,他就一脸地难受。张雷说:“你真是有钱,有钱人办年货和穷人就是不一样,今天真开眼……”他还想再说什么,见杨大鹏脸上不高兴,想起他最反感战友之间起矛盾,就不敢吭声了。
赵炎被说得挺不好意思的,他有点怕别人说他有钱,和战友们在一起不敢乱花,现在能找着这种观念的地方恐怕要象世界遗迹一样罕有了,是因为来这里的都是穷人的孩子吗?不是,九个人里虽有五个是来自农村,但这些农村孩子也穷不到哪里,来当兵时也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七大姑八大姨塞的零花钱成千地装着。这里面最穷的好象就是林群,上学时花了一大笔钱,没挣着钱又来当兵了,他亦也丝毫没有鄙视富人的观念,但一种瞧不起大手大脚花钱的观念就在这个班里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这和石诚天天嚷着要艰苦朴素是分不开的,这群孩子也远比上学时听话多了。
不得不学着要艰苦朴素的赵财神眼馋地看着一个卤猪蹄离自己越来越远,走出老远还回头看一眼,舔舔嘴唇不敢买,杨大鹏笑着推了他一下,也舔舔嘴唇,说:“走吧,部队过节的东西也好吃着呢,在外面买的东西不卫生。”
“是的,不卫生,脏着呢。”赵炎说。他们在小镇上转了一圈,买了些袜子鞋垫,就匆匆地上车了。到中队的时候,天已经微黑了,在外面迎着寒风跑了半天,到门口时,一阵浓郁的年味忽地扑过来,简易的大门口已高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温暖的红光照着地上的白雪,照得门口哨兵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溢着新年的喜悦,象换了一个人似地,连石诚的黑脸看起来也是那么可爱,他站在大门口,看见黄小涛说:“黄排,赶年集呢?这么慢。”黄小涛脑袋一垂,把手里的袋子向后面一背。林群看见他的袋子里有几本杂志,明白这是绝对不能让中队长发现的,杨大鹏的身子向前一移,已掩住了袋子,然后大声喊着:“集合,向右看齐,向前看,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随着他那响亮的口号声,大家快步跑进中队的小院。一向目光如电的石诚今天破例竟没有看见黄小涛背在身后的袋子,只是看着朝气蓬勃跑进院子的战士轻松地笑了。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各个排门口也是红灯高挂,俱乐部里彩灯闪烁,不常用的音响也都搬了出来,一进院子,就听那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和“喂喂”调试音响的声音。听到这声音,许多战士都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一进屋里就有种跃跃欲试想高歌的样子,倒是杨大鹏,一听见那声音,本来也挺阳光灿烂的脸就立刻阴了。
黄小涛看看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将手中的袋子锁进小柜里笑着说:“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的份上,晚上老连再点你节目我替你顶了。”杨大鹏没说话,有点害羞地笑着点了点头。大家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没想到在队列前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的杨大鹏竟然怕在俱乐部的舞台上表演节目。
除夕夜是个热闹的夜晚,团圆的夜晚,多少人不顾舟车劳顿千行百里就为这一晚上。
林群觉得自己从记事起在除夕晚上好象从没睡过觉,小的时候是陪着父亲,坐在火盆旁,看着花柴的火熊熊地燃烧,然后留下一盆闪着红光的火烬。到长大了,朋友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守夜,说不完的话,熬不完的精神,这一夜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所以中队的联欢会一开始他就盼着他结束,杨大鹏也紧张地坐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中队长看见自己。
晚会的气氛很高,鼓掌的声音几乎震下房顶的雪,连一向板着脸的中队长都跃跃欲试了,大家就更热烈地鼓起掌来,石诚站在台上很深情地唱起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大家就在下边和他一起合唱,全俱乐部的人正起劲唱着的时候,忽然一片黑暗。
歌声立刻戛然而止。
“停电了。”有人惊呼出声。跟着就听见了紧急集合号声,所有的人都奔出去俱乐部,迅速集合向监狱冲去,一下子在那里呆到半夜,刚躺到床上又停电了,林群迷迷糊糊地跑出去时心想看来除夕夜自己真的是没有睡觉的命。
还好这次停电时间不长,很快大家就又回到了温暖的床上,累了一天,一夜里又紧张集合了两次,林群往床上一躺,除夕夜的习惯就无影无踪了,又累又乏的他倒头就睡,清清静静地连梦都没有。
第六章
(七)
林群和江凡到部队后的第二次通话。
林群:你收到我的相片了吗?看起来是不是傻乎乎的?
江凡:你还是你,一样鼻子一样的眼,只不过换了身衣服,换了个地方;你也不象是你了,眉宇间愁云紧锁,两眼毫无自信。
林群:你在这个环境里也会皱着眉头高兴不起来的,我是不是傻乎乎的?
江凡:欢乐与忧愁是相伴而生的,你两只眼睛去寻找欢乐的时候,你就有欢乐,两只眼睛去寻找忧愁的时候,你就有忧愁;你会说是他们去找你,其实他们都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的心让你的两只眼总是只注意到你不喜欢的那个而已,为什么你不能把忧愁关在门外,把欢乐迎进屋里,客人一样请他坐在你的面前,和他一起品茶聊天闲话家常,虽然现在他对于忧愁来说,相对的很弱小,以至于你不请他的时候,他只敢站在门口等待。
林群:别扯蛋,说正经话呢,相片上我看起来是不是傻乎乎的?
江凡:是,本来我认为你不傻,在学校时平时不学习,考试成绩还特别好,现在发现你真傻,人有追求多好,人能朝着自己追求的目标前进多好,人这一辈子有几个能真正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想当兵的同学多了,有几个人敢勇敢地跨出这一步,现在不定有多少人羡慕你呢,可你在前进中遇到点麻烦就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以为是自己傻,是自己做错了,真傻。
江凡停顿了一下意犹未尽地接着说:傻人有两种,一种是别人说傻,一种是自己说傻,别人说傻是因为这个人与大多数不一样,要么就是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智力有问题;自己说傻的是自己把自己看得与别人不一样,这样的人通常是自视甚高的人,这样的人通常也是最脆弱的人,认为自己应该鹤立鸡群,达不到目的就自怨自艾,甚至自卑自暴自弃,你就属于那一种,全国当过兵和正在当兵的人有多少?用我给你查吗?他们傻吗?笨蛋,不,你是混蛋。
林群气愤地说:“你是圣人蛋。”然后挂断电话。
(八)
初一的下午,中队长石诚换了一身新衣服,眉开眼笑地出了大门。
他出大门的时候,中队的一大半战士都隐在窗户后对他行注目礼。
二十分钟后,中队里真正的新年开始了,先是黄小涛把几个新兵班长喊到屋里开会。
“别以为老连走了,就想放松,尤其是班长,瞧你们那高兴样,刚才把脸贴在窗户上看什么?没见过连长穿新衣服吗?”黄小涛板着脸说:“老连休假期间,都把尾巴夹起来,别以为指导员是吃素的。”
“你刚才不也趴窗户上看了吗?”七班长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劲,笑着说。
“瞧,现在可开始顶嘴了,反了你们了,晚上给我写检查”。黄小涛板着脸说,小眼睛里兴奋的光芒也象纸包不住火一样要喷射出了。
他正板着脸开会,听见有人敲门,杨大鹏开门一看,是一个老兵,他红着脸喘着气说:“黄排,我们刘排长喊你去打扑克、三缺一,你要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说完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