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别客人不赞同:“席间觥筹交错,甚为混乱,若传来传去,珍宝有失,反为不美。”
“此言差矣,在座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难道还窃宝不成?”
“那也说不准。就算人人品德高尚,光明磊落,但万一失手磕碰……”
“往年也都是这样传来传去,没出现过任何纰漏。这是吕老太爷定下的规矩……怕珍宝被窃,还办什么宴会?”
“规矩都是人定的,今年主人想改了,我们还坚持不成?客随主便嘛。”
“既然诚心请客,当然主随客便……”
“还是客随主便。”
厅堂上客人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些人开始争论,主人倒是一直保持沉默。
客人们意见不一,分歧甚大,虽然吕爷始终面带微笑,但继续争论下去,不免难为主人。郭开站了出来,提高声音道:“大家何必争论不休?请听在下一言。” 他见子桁坐在庐陵君与长安君之间,自己根本无法上前搭话,更无法查问底细,心中不悦,唯一希望寄于吕爷,想先帮他摆平眼前争论。
客人们认得他是邯郸首富郭家的子弟,争论声音渐渐变小。
郭开道:“众所周知,吕府珠玉,件件都是极品的珍宝,但主人慷慨大方,从不吝惜,让客人们随意赏玩。别说担心有人窃宝,吕府便是将其中一两件珍宝赠与贵客,也不是没有旧例……”
蒙武没见过郭开。听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当自己是宴会主人,很是诧异,周围无熟人,只好随便问身旁的人:“他也是吕家人?”
旁边客人面露惊讶:“他是邯郸首富郭家的少东,排行老三,你竟然不知?”
蒙武摇摇头:“不就是个商人?” 言外之意不认识很正常。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商人!”那人听他不屑口吻,以为必是外乡人,“近几年大王十分器重郭家,将来他们郭氏兄弟中有人封君列侯也不足为奇。一看阁下不是本地人。” 在邯郸城里郭、卓、吕三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蒙武被他看穿,自觉失言,当下不再多问。
只听郭开继续道:“不止珍宝,吕府中的歌舞绝伦,同样难得一见,”他笑对主人,“想必吕兄已精心安排,我们怎么能错过这种眼福?”
第七节 金蝉脱壳(5)
听郭开一席话,还是主张先赏歌舞再品鉴珍宝,卓老“哼”了一声,但没说话。
吕爷当然明白郭开“好意”,但见卓老不悦,他客气道:“其实今日的赏玩之物,早已摆在各位面前。不过算不得珍品,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不解,低头看去,每席上只摆满各式菜肴、美酒,并无稀罕的珠玉。
吕爷笑道:“各位面前的这些玉制器皿,是在下近年来请数十位玉工精心打制,历时两年之久。见笑,见笑了!各位贵客不妨一边品尝佳肴美酒,欣赏歌舞,一边玩赏这些玉器。”
见吕爷早有准备,郭开###自己刚才举动急噪了,卓老也有些讪讪,但主人格外客气,他虽不满郭家人的喧宾夺主,也不好再说什么。
子桁一眼看出郭、卓两家的针锋相对,似乎矛盾已久。他把玩一只玉勺,玉质润泽,工艺精致,然而算不得玉中精品,心中诧异。
长安君亦拿起一圆玉杯,透光看去,只是壁口甚薄,也没什么特别,突然叹口气,轻声抱怨道:“今天白来这一趟。”
邻座信陵君微笑道:“虽不是极品,但这些器皿,玉色似乎完全一样。一场宴席下来,所用之器,恐怕不下千数……”
长安君差点失手掉下玉箸:“无忌兄之意,这些器皿,皆来自同一块玉料?哪……哪岂不是凿出一座玉山?”
子桁闻之亦动容,细看面前的玉器,果然色泽全部相同。器皿大小不一,因玉形磨制,毫不拘泥,巧夺天工:“若全出于同一块玉料,这一整套器皿,绝对价值连城……只怕各诸侯宫中,皆无此收藏。”如此巨大的玉料千年难得一遇。虽然秦宫中也藏有数套玉器,他司空见惯,但一整套最多也不过几十件而已,打磨也没有这么精致。
客人中不乏从事珠玉的行家,他们也看出这些玉器来自同一玉料,惊讶之余,不禁暗骂主人的圆滑:即便有人偷走其中一二,也不碍整套玉器的价值。宴会之后,邯郸城内必盛传吕家的豪富与慷慨。
“听说天下名玉,皆出于和阗、南阳、岫岩三地,老夫眼拙,不知今日这宴席上的玉器,取材于何地?”卓老虽不是行家,看出玉料是美玉,但非极品。吕爷笑着摇头。
“依我看来,这青玉色泽细腻莹润,莫非是……南阳玉?”郭开知道吕府绝不会收藏一般玉石:和阗玉、南阳玉、岫岩玉,自商时已名满天下,其中又以和阗白玉、岫岩碧玉最为珍贵,但一地处西疆,一地处塞北,偏僻遥远,玉料运输困难,惟有南阳位于太行山以南,赵、魏两国交界处,离邯郸咫尺之遥,即使青玉常见,但南阳青玉价值高出普通青玉许多,也视为珍品。
谁知吕爷又摇头,堂中宾客又议论纷纷,多在品评天下名玉。
等到客人们兴致渐渐高涨,吕爷才缓缓道:“众所周知,天下名玉,当以砥厄、悬黎、佶绿、和氏璧为首,和阗、岫岩二地当初就因悬黎、佶绿一夜之间闻名天下。但人人皆知其利丰厚,采玉者趋之若鹜,真正的美玉,反而越来越难得了。”
客人中有不少玉商,纷纷表示赞同:“悬黎产于和阗,黑亮如漆,希奇珍贵,为墨玉中的珍品,甚至比白玉还要珍贵,然而世上仅此一块,却下落不明。可惜,可惜啊。”吕爷闻言微微一笑。
“佶绿也不知所踪……其色如水,细腴光润如凝脂,岫岩玉中,再无胜过佶绿的珍品。今生若有幸得见这些名玉,死亦无憾了!”另一宾客惋惜道。
突然听到有人提及“佶绿”,子桁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向怀中摸去:龙凤玉佩依然温润光滑,然而它的主人不知所踪。他有意无意地往中间席位上看去,却见吕爷也正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似乎察言观色。子桁顿时起疑:这玉宴真的另有目的?
只听一玉商道:“四玉之中,惟有和氏璧在邯郸,也许有幸得见一次,其他的就难说了……”
“赵王视和璧为国之重宝,秦人以十五城亦不肯换,你我商贾之辈,只怕也难见到。”另一宾客道。
郭开听到他二人对话,心中洋洋得意:他曾有幸在赵宫见过一次和氏璧,真正是白璧无瑕,状若凝脂,故又被称为羊脂玉,因为弥足珍贵,赵宫宝库外日夜有重兵把守,只有少数王公大臣才得一见。
“美玉珍贵,却未必带来好运,不看也罢啊!”此言一出,不止吕爷,很多宾客也面容变色。大家一起看向大唱反调之人,见一衣着相对寒酸、形容懒散的中年男子,坐在偏僻一隅,虽为宾客之一,却没人认得。
吕爷仔细回想,记不清什么时候给此人下过请柬,但他一向谨慎,虚心求教道:“先生何出此言?”
“楚王不识和氏璧,主人卞和被刖双足;楚相不辨忠奸,诬蔑门客盗璧,结果门客蒙冤避难到咸阳,任秦相之后,秦楚两国数次交兵,生灵涂炭;赵国得了玉璧,又招致秦人觊觎,兵祸旋至……一块玉璧,尚不如陶器舀水有用,只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灾祸。这样的东西,要它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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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金蝉脱壳(6)
客人中自有不服:“就算和氏璧不能带来好运,那砥厄呢?那是王者之玉,周室因砥厄而得天下!”
另一位客人道:“不错,在下认识一位周室玉工,听他说,砥厄色泽明黄,晶莹温润,为玉中最高贵之色,一直以来传闻砥厄能带来王者之运,所谓得砥厄者得天下。”
那位中年人更面带不屑,觉得他们的话太过荒诞,根本不欲辩解。
庐陵君对他们的争论很感兴趣:“得砥厄者得天下?那砥厄之玉,现在何处?”
“砥厄是周室重宝,秦人已攻陷洛邑,迁走九鼎,也许此玉落入秦人手中了。”刚才的客人胡乱推测道。周室衰微,近百年来很少以砥厄发大诏,深藏于宫中,谁都没有见过。
“如此说来,秦人岂不要得天下了?”立时有人惊讶问道。
“只是传闻……不见得是真的。”
“砥厄到底什么来历?”
“听说是周文王偶然得于歧山……”
“歧山?现在还不是在秦国境内?”
“兵荒马乱的,也许砥厄和悬黎、佶绿一样,不知所踪哩。”
“周室虽弱,仍有天子名分……秦人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虎狼之国,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宴会上话题突然转为砥厄和灭周,子桁不禁皱起眉头,长安君却觉得富商们也关心时政,颇为有趣,笑嘻嘻转头低声对他道:“看来砥厄之玉我们无缘一见……王兄很重视和璧,等闲之人不得一见,不过阁下若有兴趣,哪天和小弟一起入宫赏玩?”他本想说邀请冰儿同去,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好啊,多谢美意。”子桁漫不经心答道。他又往中间席位看去,发现主人神情也有些不安。
“关于砥厄,一切都只是传闻,大家就不必再争了。”吕爷当然察觉到秦国公子的不悦,他没想到宾客们的讨论转到灭周一事上,赶紧转移话题,“其实今日这些玉器的玉料,乃在下在蓝田偶遇,因玉料巨大,只好在当地磨制成器,再一箱箱运回邯郸。”
“蓝田竟也出产这样的玉料?”客人们恍然大浯,又非常不解。蓝田原属楚国,后为秦国占领至今,偶有玉石出产,但并未听说盛产美玉。主人所称偶遇,定是派人精心找寻。
卓老脱口道:“原来贤侄这几年来一直在秦国游历,方在蓝田有此奇遇。今天这场宴席,称为玉宴,毫不为过。”
吕爷笑笑:“秦人重农耕,轻珠玉,以至于如此巨大的玉料藏于深山中,无人采掘,比起和阗、南阳、岫岩等地,反而易得多了。”他话题突转,“府中已精心准备歌舞,现在就为诸位嘉宾表演一番,以助酒兴。”
长安君听烦了关于玉的争论,此时拊掌道:“早该上歌舞!这些冰冷的玉器有什么可赏玩的?所谓美人如玉,才值得费心思!”
周围人同时看向长安君,见他神情一本正经,不像玩笑话,皆忍俊不禁:古人以君子喻玉,这年轻人却当众以玉比美人,少年轻狂如此,倒也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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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喧哗热闹,歌舞精彩绝伦,丝竹之声隐隐传到后府,其中不时夹杂着客人们的喝彩声。一曲舞毕,舞姬们纷纷退下换妆,后府顿时一阵忙乱。
姬冰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手上不慌不忙地裁剪着一匹细绢,每一道裂痕扩大,她心情就越发愉悦。
房间门突然砰地打开。一舞姬装扮的女子进来催促她道:“赶紧换上这身舞衣……敬酒时千万不要出差错。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邯郸姬习舞十几年,却第一次这样紧张,献舞之时,竟差点失足落下玉鼓。
姬冰放下手中刀剪,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接过她递过的紫色绡衣,那是领舞者的服饰,“吕爷极要面子,纵然发现夫人替我献舞,也不会当面揭穿,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邯郸姬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姬冰拾起桌上一朵未裁制完的绢花,微微一笑:“他连这样的建议也肯采纳,一心要出风头,还不够虚荣么?”
布置宫宴是周室贵族女子必学课业,王姬深谙此道,尽其所学,献上“妙策”,吕爷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喜出望外,让府中仆妇们学做。于是姬冰毫不客气地从吕府库房中挑选最昂贵的丝绢,选取最珍稀的美食,甚至连宴会器皿都挑三拣四,金银器物一概不要,专门指定易被磕碰破碎的玉器……总而言之,越铺张浪费,越替主人破财,她心情越舒畅。
姬冰换上的舞衣,本为她量身定做,十分合体,但怕外面极冷,她又加上一件紫貂披风,这才慢条斯理地迈出房门,只听后面邯郸姬又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一定要按吕爷吩咐敬酒,千万不可有差错!”
第七节 金蝉脱壳(7)
“夫人放心。”姬冰随十几个换妆后的舞姬一起往前厅而去。她心中已好奇到极点,吕爷究竟为了什么样的人物,肯如此大张旗鼓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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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一曲舞毕,众舞姬退下之后,前厅的客人们犹赞赏不已。
“奇哉!奇哉!”长安君很兴奋,“她竟可以着高高木屐,仅立于手掌般大小的玉鼓之上!” 唯一遗憾的是领舞的紫衣舞姬以薄巾遮面,然而此女身材曼妙,尽可想象薄巾下的花容月貌。
“是啊,还能敲出相和的节奏,悦耳动听。”信陵君也同样惊奇。一曲从始至终,领舞的女子一直立于玉鼓上,身姿婆娑,如风中细柳,随风而动,柔而不折,长袖收放自如,灵动飘逸。
长安君平时不务正业,只喜欢娱乐,对歌舞非常了解:“平常人在这么小的地方,连站立都困难,更不用说翩翩起舞,我看她至少从五六岁练起……没有十几年的苦功,练不出这样出神入化的舞技。”
子桁感叹道:“恐怕只有穷苦人家才会让子女受这样的罪。”为片刻的精彩,竟要付出十几年的艰辛?
信陵君平日更喜欢音乐,对舞蹈不置可否,只道:“乐曲有些熟悉,你们听出来了么?”
长安君迟疑道:“好象有郑卫之风,但又庄重些。咳,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他仍回想刚才的舞蹈,赵宫中也难得一见。
“不错,本来就是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信陵君低声笑道,“看来这一次,主人当真费过不少心思,专门令人改编此曲,莫非要赞颂在座的各位君子?”所有器皿皆为玉制,乐曲又以君子喻玉,并且听说吕家原籍为阳翟人,阳翟正是卫国故都,因此这首曲子,竟十分应景。一场宴会的成败,往往在于一些细节,信陵君想不到商人也有这般文雅之志,宴会不亚于宫廷讲究。
子桁也觉得乐声耳熟,经信陵君提醒,才想到是卫风《淇奥》一曲变化而来。郑卫之音以轻浮、靡淫著称,惟有这一首因称颂卫武公的文功武德,相对庄重文雅,其中节奏经过变化,与舞蹈更相得益彰;不知何人改编?但民宅中演奏歌颂国君的舞乐毕竟僭越了,他诧异地抬头,又和吕爷目光相对,疑惑不已。
不过吕爷很快收回目光,笑着对客人们道:“按往常惯例,这宴会之上,总要有彩头才热闹!” 饮酒之时常有类似赌博的游戏,可以提高酒兴。
客人们纷纷应和。
“那是当然。”
“理应如此。光赏歌舞也没意思……”
“今年的彩头是什么?不会是这一桌的玉器吧?”有人已微醺,开玩笑道,“搬起来可费力了。”
“是投壶还是射覆?年年如此,没什么新意。” 原来依据往年惯例,主人往往拿出展示的珍稀物品之一,送给宴上的某位客人。这样一来显示豪阔,二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一些特殊客人送礼,凭这样的方式结交达官贵人。
吕爷等客人们议论了一番后,才朗声笑道:“刚才诸位对鄙府的舞蹈赞不绝口,在下已命这些舞姬出来为大家斟酒相谢,今日的彩头,就赌在刚才领舞者的第一杯酒上,”他故意迟疑一下,“这里并无席位次序,她的第一杯酒,不一定敬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