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离开这里,才真正脱离危险。
孩子刚要说话,不远处传来人声,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他们赶紧俯身,见几个仆妇提着灯笼远远走来,谈话声隐约可闻。
其中一人道:“刚才还在屋里,我亲手盖的被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另一人责备道:“明知这孩子淘气,还不看紧点?若夫人知道,谁担待的起?”
“这小祖宗啊,三天两头出事,一百个人也看不住。”一人插嘴。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赶紧到处找找,也许在花园里。”
“大冷的天,跑到花园做什么?别冻坏了……”
听她们口气,显然在找人。姬冰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他小脸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姬冰握住孩子小手,低声安慰:“没事的……她们顶多私下训两句,绝不敢告诉你父母。”周礼非常繁琐,王姬难免越规越矩,女傅、保傅、宫女众多,却没人去向周王回禀。因为她犯了错,这些负有职责的宫人先被处罚。虽然这里只是邯郸城内的一户普通民宅,但瞒上不瞒下的道理,应是相通的。
见她们四处搜寻,不敢高声呼喊,连灯笼都调得很暗,正是怕惊动夫人,孩子胆儿又大起来,激发玩心,兴奋道:“我们找地方躲起来!”不等姬冰反应,他甩开她的手,沿墙边蹿了出去。
姬冰怕被人发现,急忙跟过去。待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孩子得意起来,抱着小狐在寂静的走廊上蹦蹦跳跳。
夜间极冷,姬冰很快受不住寒气,紧追上两步,又问:“院门在什么地方?”
孩子停下来,不肯放她走,突然问:“你会讲故事么?”
见男孩年纪虽小,很是难缠。姬冰推委道:“这里讲故事太冷,会冻死人的。”讲不清道理,只有连哄带骗,同时她确实越来越冷。
孩子信以为真,拉住她继续往前走,溜进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火却空无一人的屋子,姬冰也只好推门而进。屋里温暖舒适,四周的陈设富丽堂皇,里面有间卧室,一应物品干净齐整,似乎有人常住,她心下疑惑,轻轻掩好门。
孩子抱着小狐直接往地上一坐,得意洋洋道:“我们躲在这里,她们找不到!”全当成一场迷藏游戏。
“怎么可以坐地上?”姬冰皱皱眉头,但很快感到热气从脚下升起。室内没有炭盆取暖之物,为何温暖如春?她立即想到西院那一池温泉,估计泉水流经这里,屋子直接汲取地热。房屋建构选址巧妙,令人叹奇。
孩子精神十足,非常固执:“我要听故事!”
姬冰敷衍道:“我不会讲。”孩子言语一点不懂礼貌,尽是命令口吻,想来平日霸道惯了,她有些不快。
孩子立时失望道:“你不讲?明天我要挨罚了……”
她奇道:“为什么?”有些小孩子每天临睡前必须听故事,否则睡不着。但是不听故事反要挨罚,闻所未闻。
“有个老头,每天逼我听故事,第二天重复说给他……我不喜欢听他讲。”孩子断断续续道,“要是记不得,就打手心。”伸出小手,真有不少伤痕,姬冰吓一跳。
估计这家人请了师傅,想让孩子从故事中学些知识。依礼男孩七岁才开始学习六礼,为何逼迫一个不足龄的幼童读书?他性格贪玩,想必不听师傅话,挨过不少教训,实在可怜。姬冰一时心软,不过孩子年纪太小,讲了半天故事,他记不住怎么办?
见小白狐蠢蠢欲动,孩子欣喜逗弄着它。姬冰心中触动:“那就讲个和白狐有关的故事。” 她踞膝坐下,和孩子面对面。小孩一听与小狐有关,很是高兴。
“白狐是非常罕见的珍兽,只有天子才能拥有。”
刚讲一句,孩子插嘴问:“什么是天子?”
姬冰耐心道:“天子就是天的儿子,天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归他所有,天下的人都是他的臣民。”
第三节 走为上(9)
“为什么我没见过天子?”小孩马上又问。
“他住在宫殿里,从不出来,大家都见不到。”姬冰不想耽误时间,赶紧接入正题,“上古时原本没有天子。有一年突然发大水,淹死很多人,于是人们共同推举一个叫大禹的人带领大家治水。他用了十三年的时间,终于把洪水制服,被推选为大家公认的首领。”孩子听的似懂非懂。
“大禹在治水前遇上过一只九尾白狐,自称涂山女,娶她可助成帝业。他娶涂山女后生下儿子启,启果然继承父亲的首领地位,建立夏朝,成为开国的君主……从此人们认为白狐是帝业祥瑞,得到它的人就能当上天子。”禅让、争权、后来夏商周王朝更替全不提,姬冰尽可能讲的简短。
谁知孩子拍手,幼稚道:“太好了,你把小狐送我,以后我也可以做天子。”
姬冰好笑,摇头道:“从那时起,天子之位父传子,子传孙,就算你遇见一百只白狐,也做不了天子了。”见孩子不高兴,她忙哄骗道,“再说你遇到的白狐只有一条尾巴,不算数。”
小孩半信半疑:“九尾才算数?” 他趴下身子去拨弄小狐的尾巴,表情很遗憾。
姬冰笑着点点头。白狐的故事讲完,她蓦然想到那件白狐裘。因白狐珍贵,象征帝业,白狐裘,也是天子专用服制。周室统治中原数百年,历经大治、盛世、衰落、中兴,到今日衰微已极,却留传不少奇珍,其中就有一件白狐裘,弥足珍贵。
当时诸侯、大夫逾越礼制,也有衣白狐裘者,然而他们的狐裘以整皮而制,不足为奇。而百年来,周室专管服制礼官将各诸侯国年年进贡的白狐皮收集保管,仅取腋下寸片皮毛,千块拼接而成,凑够一件狐裘的料子。这件千腋之裘柔若鸿毛,轻如飞絮,又极为保暖,被收于周室府库。
那一年秦昭襄王以王弟泾阳君为质子,换取齐国孟尝君到咸阳为相。入函谷关前路经王城,孟尝君本为齐相,眼看又可能兼为秦相,周赧王不敢怠慢,热情招待,贿以重礼,其中就有那件举世无双的白狐裘。孟尝君到咸阳后将白狐裘转送给秦王。秦王喜不自胜,披在身上自觉有天子风范,命人收在府库,等冬季再穿。此后秦王将孟尝君一行软禁在驿馆;如同囚犯。为求脱身,孟尝君不得已请人走后宫门路;央求当时秦王最宠信的燕姬为自己说好话。燕国地处北方,冬季极为寒冷,贵族男女多好衣狐、貉裘皮,燕姬久闻白狐裘之名,因此提出也要一件与大王一模一样的狐裘。但白狐裘举世无双,孟尝君根本无法找到第二件,其手下门客自告奋勇,将原先的白狐裘偷了出来重新献给这位幸姬。燕姬仗着恩宠,三天两头为孟尝君求情,以至秦王一时心动,许他回国。途中另一门客学作鸡叫,骗开函谷关门,孟尝君顺利得脱。
姬冰年幼时曾见过藏于周室府库的白狐裘,其拼接细密,几乎看不出缝制痕迹,惟右下角处,因周室府吏失职,被炭火溅出的火星烧坏表面皮毛。周王大怒,命宫廷皮匠重新补缀。由于诸侯国早已不进贡白狐,只好从库藏中选出一张不甚纯白的狐狸皮,截下新皮子的颜色和原狐裘皮色略有差异。
那天收到子桁所赠的白狐裘,从细微的瑕疵上,王姬一眼认出它的来历,极为震惊:这本该藏在秦宫府库的白狐裘,为何会在楚国公子手中?楚国地处南方,冬季并不寒冷,子桁怎会收藏一件永远不用穿的珍贵狐裘?唯一结论,他并非楚国王孙,必来自秦国王室,而且与秦王关系,非同一般。
从信任到猜疑,从感激到怨恨,曾引为高山流水的知音,突然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恩恩怨怨可以一笔勾销么?怎不令人愁肠百转,叹世事残酷捉弄?她终于再次逃跑,这一次,又能顺利逃脱么?
第四节 偷梁换柱(1)
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
——三十六计第二十五计
突然孩子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迅速跑进里间,钻到卧榻底下,姬冰微怔,随即听出一男一女正往这里走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也害怕被发现,四周没有藏身之处,无奈下和小孩一起藏身榻下。空间甚为狭小,两人紧挨着,她感到小孩身子颤抖,这一次是真害怕。
不见外面情形,只听到房门打开,然后又掩上。男声低沉,女声娇媚,继续谈论着。
女子问道:“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多住些日子……咸阳那边没什么进展。”男子失望道。
“怎么?生意赔本了?”女子语气略带讽刺,又不敢完全表露。
男子沉默一会儿,没作回答,问:“你们在这里过的还好?缺什么,派人到我府上拿,别轻易出去……搜查令还没有撤。住在闹市,比乡下倒还安全些!”
女子并不领情,抱怨道:“什么都不缺……就是没父亲管教,孩子太调皮……他什么时候才肯接我们母子回国?”姬冰刚开始听他们对话,以为二人是夫妻,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女子口中的“他”,大概才是她的丈夫。
男子又沉默,许久才道:“再等等,我在找门路……现在他接你们过去也没用!”
“后悔了?”女子突然哀怨道,“我早说过,你那想法太荒唐。狠心把姬妾送给他也就罢了,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花多少冤枉钱,这一次事情还没办成,放着眼前富贵不享,非走仕途……”
“有完没完?”男子显然心情很差,呵斥道。那女子不敢再抱怨,只开始啜泣。
“孩子怎么样?还那么淘气?”见女子伤心,他换关心口气,“孩子虽小,将来要做大事的,读书上绝不能放松。”
“你若真关心,当初何苦扔下我们母子?他将来和你学经商之道,一样能做大事……”女子又忍不住抱怨,“还不满四岁,就非延师读书,孩子手掌都打肿了,我看着能不心疼?”
姬冰觉得手背上暖暖的,原来落下一滴泪水。她眼角瞥见孩子低着头,无声哭泣,十分委屈的样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听外间二人对话,那女子分明是孩子的母亲,而男子应是父亲,不过把她们母子一块送了人。时人将姬妾送人不足为奇,但把亲生儿子也送人,实在太荒唐……这孩子竟是私生子?姬冰同情地握紧孩子的手,紧张之极:无意间偷听到女主人这样的私密,如果被发现,她的处境很危险。幸好孩子哭归哭,并不出声,小小年纪能这样克制,连她也不禁佩服。
“他跟着我,一辈子就只是个商人;光有钱有什么用?没权力,没地位,没身份,什么都不是!”男子忿忿道,“这件事,做成也罢,不成也罢,我都要全力一试!”他激动起来,拍一下案几,“就算倾家荡产也值!”
女子慢慢止住哭泣,勉强换成笑容:“难得你过来一次,他又不在邯郸,今天别尽谈些扫兴的话题。不如……留下来陪我?”她声音极其柔媚。外间一片寂静,突然暗昧的喘息声传出。姬冰羞红了脸,偏偏躲在榻下,无法离开,好生担心他们会进来。
正尴尬间,门外传来使女禀告:“夫人,隔壁那年轻人又登门拜访,说有要事求见。”
房中缠绵声立时止住,男子推开女子,脸色黑沉。女子急忙骂道:“哪有半夜拜访的客人?我不认识,赶他走!”门外使女见夫人动怒,不明所以,忙离开。
男子仍沉着脸,使女一个“又”字,令他误会。夫人忙解释道:“我真不认识隔壁的人,你……别多心。”见他起身要走,她急急拉住他,“不然我去打发那人走,求求你……别走。”
女子娇媚起来,格外惹人怜惜,终于令那男子止住脚步,却道:“我去会会他!”说完,他打开房门径直出去。夫人稍稍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姬冰长吐一口气,从榻下出来,猜到来客身份,马上担心起来:若孩子透露她下落,很快就会被子桁带回去。再看孩子,一张小脸憋到通红,眼神中说不清是恨意还是痛苦。
姬冰从心底同情他,虽然只有四岁,小孩子显然也懂得私生子身份的耻辱,于是哄骗道:“刚才我不小心打了瞌睡,刚才来的是什么人?”她装做什么都没听到。
孩子防备地看着她,摇头表示也不知道,比起刚才活蹦乱跳,他蔫了许多,不肯说话了。
姬冰只好蹲下,继续哄道:“偷小狐的事,我不告诉任何人。”见孩子没有反应,她蹙眉,“有个坏人在追我……和你的小狐,所以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知道么?”
孩子信以为真:“你不说,我也不说。”其实一旦小狐被发现,家人肯定猜到是他偷来的。孩子心情沮丧到极点,又毕竟年幼,没想到眼前这位美丽又会讲故事的姐姐,在教唆他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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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偷梁换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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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桁深夜敲门拜访邻舍,被使女拒于门外。若在咸阳,他早带侍卫冲进来搜查,但这是邯郸,即使一座民宅,也无权随意搜查。子桁忍住怒火,再次敲门。
第二次开门的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华衣男子,他一见到年轻人,立刻显出善意的笑容。
子桁误会对方就是主人,抱拳行礼道:“在下有要事相求,深夜叨扰贵府,抱歉!”
“不必客气,有话请进来说。”华衣男子忙请子桁入内,言谈举止间格外客气。
随其入室,子桁坐下后,注意到屏风后有一长裙衣角露出,想来府中女眷在偷听。他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府中一只白犬误入贵府,在下曾登门讨要过。如今它又跑了……还有个新买的侍女,不懂规矩,也逃往贵府……”他以逃脱侍女的名义来要人。
华衣男子不明所以,门后女子忍不住发话:“您此举恐怕欠妥。”她恼客人来的不是时候,“府上侍女逃脱,应当报官,与邻居何干?现在都已二更天,扰人清梦,也太失礼了吧?”
听她态度多半是女主人,子桁虽然不悦,客气道:“夫人所言极是。在下本想报官,不过……明天官府差人若在贵府搜出逃婢,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依赵国律令,私匿逃婢者与逃婢一并处以刑罚。
一听官府搜查,华衣男子紧张道:“阁下所虑极是,一点小事,何必惊动官府?如果她真逃到这,自当送还……不过您何以肯定?”
“那就要问一问令郎了。”子桁记得那天仆人说小主人十分喜欢白狐。那小脚印可是他留下的?
知道孩子素来顽皮,华衣男子目光变严厉,对着屏风后面的女子道:“你把他叫出来。”
夫人不高兴:“孩子早睡熟了。”
“叫你去就去。”他不耐烦道。里面的女子不敢再多说,含泪出去。
一会儿孩子被带出来。他听了姬冰的话,已溜回自己的房间,被下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尚未入睡,便被母亲带出来。那些下人果然没敢告诉夫人刚才孩子失踪一事。但见到华衣男子,孩子格外紧张,只往母亲身后躲。
子桁方才看清夫人模样,她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异常娇美,手中拉的孩子年幼,个儿不高,浓浓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神态间很怕华衣男子。
子桁更以为他们是父子,谁知夫人拽出孩子道:“怎么不叫人啊?”
孩子不情愿,低低叫一声:“吕先生……”
华衣男子欲伸手去摸孩子的头顶,以示亲近,被他一下躲开。
夫人呵斥道:“怎么不叫吕叔叔?”她抬头看了一眼华衣男子,眼神中似乎歉意,又似乎抱怨:先生的称谓,过于疏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