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走来走去,四郎看他这样心里感动,因拉住他道:“哥哥的情,兄弟心领了,来生再报恩情,如今哥哥且去,时辰久了,恐连累了哥哥。”
正说时,那狱卒却来催促,蒋进奈何不得,只得挥泪与四郎相别,四郎便一直看著他出门去,背上棒疮因喝了些酒却有些作痛,脸上却绽出笑来,心里翻来覆去只是想,他没死,没死,还活著。
因想罪名即定,大约早晚是死,明知那书信与金银原在罗新城手中,自然便是他拿出来的,我刺他一刀,他便治我死罪,到也公平。只是千想万想,只是不明白,娘子到底去了哪里?这件事好生古怪。
翻来覆去只是想不明白,突然间想到,倘若这婆娘是在瞒哄於我,却又如何?明知这般想是不应当,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赶也赶不走,似乎心里隐隐只盼著这样,如果娘子在骗我,那罗侯便没骗我?这样想起来,突然又欢喜起来,欢喜一阵,又觉得如果这样,那便是自己凭白冤枉了罗新城,想起那日罗新城的脸上神色,顿时又难受起来,因想,万幸他没死,如今自己死了,也算是赎了冤枉他的罪过,只想这一节,对罗新城将书信金银拿出来的事,反倒不以为然。
一时这样想,一时又那样想,想来想去,却总想不出缘故,只觉得眼前一团一团全是迷雾,怎麽绕也绕不出雾团去,索性不再去想,娘子也好,罗侯也好,这生这世却是再也难以相见了,只是牢里苦捱时,想起与罗新城那些快活日子,嘴角边便牵出笑。笑过却又蹙眉,今生便是无缘了,也不知来世,还遇不遇得上,多时遇上了,一定让他打还自己,了了这生的债才罢。
这一日却被提去过堂,四郎跪在那里,问他什麽都答应,说什麽罪便认什麽罪,便只求死了干净,谁知末了,那堂官道:“燕四,你私通匪人,原是死罪,但你有陛下免死赦旨在身,因此上死罪便免,活罪却不相饶,依律便判流徙三千,刺配南夷,杖一百,你可服?”
四郎万不料竟有这等事,听那堂官说起,恍然想起似乎是有这麽一回,赵昀问要何封赏?那是罗新城说,陛下给他一道免死赦旨,是了,定然是他。
他拿出铁证要我死,却预先替我讨下免死圣旨?难道便是知道我这人蠢头蠢脑,早晚便要犯上死罪?
那堂官问他服也不服,却见他只管在那处傻笑,只当他欢喜得傻了,因叫人来道:“行杖刑,杖毕出城!”
便有差人过来,提了四郎去杖刑,第二日派了两个公人,取一面十二斤的大枷枷了四郎,押送他起程去南夷,走到城门处,却见蒋进候在那里,因对公人求情,与四郎说几句话儿,又塞了银两,那两个公人便对望一眼,自去一边吃酒,蒋进便将一个包裹与他背在背上道:“万幸兄弟留得一命,却多保重。包裹里有寒衣单衣各一套,还有一双新鞋,你的宅院为兄替你卖了,却得了五十两银子,都裹在里头,路上却要当心。南夷湿热,又瘴气厉害,你要多加小心。”
四郎一一谢过,蒋进还欲说时,那两个公人却走过来道:“天不早了,还要赶出城呢,就这麽著吧。”
一面催著四郎走,蒋进一路送出城门,因路上悄悄地道:“我看这两个公人十分不妥,兄弟却要当心。”
四郎也早瞧见这两公人贼眉兮兮在那里嘀咕,因点头应了,蒋进便挥泪别了四郎,自回城去,这里四郎便与两个公人上路,头两日倒还好,四郎因将包裹里的银两拿出来请这两个公人吃酒住店,那两人心怀鬼胎,面上却自与四郎敷衍,到第三日,人烟渐稀,越往南去,越发地行人罕至,山林茂密,四郎看那两人渐露凶相,心里明白,却故意装不知,这日行到正午,却不见一处人家,四郎包裹里自有前日的干粮,因叫公人取出来吃,那两个公人便道:“这里不好,莫如到前头树林里歇了,才好吃些东西。”
四郎肚内便知有诈,却只作不知,看看前头果然有一处林子,那林子猛恶,远瞧著便如黑压压一坐黑松林般,四郎便走在前头,进那林子,阳光顿时便暗了,四郎因想,这般地方却正好下手,且看他们如何行事。
正想间,便听得脑後风声,因将身一矮,那挥棒的公人原本是照四郎後脑一棒,却被他矮下身子躲过,自己使力猛了,便往前跌,被四郎伸脚一绊,顿时摔倒,另一个见他倒了,赶上来又是一棒,四郎却将头一偏,那棒便落在枷上,将一面枷打得粉碎,四郎便哈哈大笑,手一捞,拽住那棒只一带,公人立脚不住,四郎往前一送,跌出去五六尺远,另一个公人却待爬起来,早被四郎赶上,一脚踏住,使拳头尽力气一下,只打得那人口鼻出血,眼珠突出,几乎断气,便嚷道:“英雄饶命!”
四郎便道:“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等如何要来害我?快说,饶你性命!”那公人正要说时,另一个早爬起来,赶上来抡棒打来,四郎见机极快,将身一转,自他胁下窜过,那人尽力气一棒,却只打在同夥天灵盖上,顿时断送了,四郎伸手扯住他肩膀,一扭,但听卡一声响,将一条胳膊卸脱了关节,那人立时痛得脸色煞白,四郎在他腿弯里一踢同,喝道:“说,因何要来害我?”
那人不料想四郎这等凶猛,只当他才受了枚刑,不复勇猛,却不知四郎最是个捱得苦打的,不然当初罗侯那三百鞭如何受得了,早送了命了。这时候见同夥已经死,只得求饶道:“饶过小人,什麽都说。”
四郎喝道:“快说!”
那人便道:“这不关小人等的事,都是梅……“
那人只说得一个梅字,不知何处飞来一枚镖,钉在咽喉处,立时毕命。
四郎大怒,跳起来道:“暗箭伤人的不是英雄,出来与你燕爷爷大战三百回!”
便见林子里跳出四个大汉来,四郎一见,便知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人,却也全然不瞧在眼中,立定门户,伸手相招道:“过来!”
便有两个挺朴刀过来,另两个在後押阵,四郎却拾了地上的长棒,他在这棒上有十来年功夫,一旦使开,哪有敌手?只两招,便将两口朴刀尽都打得脱手,再两棒便撩翻一个,另一个正自要逃,被四郎自後脑快如雷疾如电一棒当头劈下,顿时便开了瓢,红的白的只流了一地,剩下两个吓得腿自软了,袖镖也扔不出来,被四郎挺朴刀,又搠死两人,因揪住最後那人道:“你实话说,你们是何人,受谁差遣来谋我性命的?“
那人被他拿朴刀抵在脖颈上,结结巴巴道:“是梅……梅……梅驸马要取你性命。我等是他府上蓄养的武士,那两个公人是驸马买定,如是他们得手我等便不现身,若是吃你杀了,便由我等结果你……“
四郎大惑,因喝道:“你胡扯,我与那驸马无怨无仇,如何要来杀我,你休攀扯好人,快些说实话!”
说著,刀下一用劲,在那人脖子上画出一道血痕来,那人顿时杀猪似叫喊道:“小人不敢乱扯,真是梅驸马要你性命。皆因他占了你的娘子,怕你早晚回去找他要人,这才命我等来结果你的性命的……”
四郎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说甚麽?”
那人道:“……驸马爷年前灯节上得了个女娘,好生美貌,因怕公主知道便养在外头,後来听说是你的娘子,因怕你去讨要娘子,故此命我等来杀了你……”
四郎只觉得得眼前一黑,虽然这事有些儿预料,却万不料当真如此,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叹了口气,手起刀落,将一颗人头切菜瓜般切了下来,瞅那人头直滚出几尺远,却慢慢坐下来,捂住脸,良久,找到自己包裹,将一套新夹棉的袄儿换上,山涧里洗了脸,结束停当,将死人都踢进山沟里去,提了朴刀哨棒,往京城而去。
这里离京中原有三日路程,却给他紧赶慢赶,第二日夜里,便潜进城去,过御河桥时,瞧见罗侯府上有灯火,呆呆看了一阵,转身认明驸马府,直奔过去。
他虽与梅驸马不熟,但赵昀最为疼爱玉安公主这个妹子,时常往驸马府上去,四郎也曾陪侍进过梅府,大概知道府里道路,却在踅进花园里,见两个丫头打个灯笼,说著话儿出来,四郎上去一刀搠翻一个,揪住另一个问道:“驸马在哪里?”
那丫头吓得牙齿打战,因道:“驸马……不在府中,往花枝巷里小姨奶奶处去了……”
一语才罢,被四郎横脖子一刀,结果了性命,尸首却拖到後头花木丛掩好,自後门出来,认得花枝巷方向,寻著角门,摸进去,却听两个下人端著酒菜打著灯笼,在那里边走边说话道:“如今小姨奶奶连陛下都认了,公主再是吵闹也没用,早晚要接进府去。”
一个便道:“这小姨奶奶生得比公主美貌得多,这进了府,岂不抢了公主的恩爱?”那一个笑道:“公主依旧是公主,小姨奶奶再是美貌,也个来历不明的货,抢得了什麽风头?要是陛下说一声恼了,把来一刀砍了,又有什麽难的?“
那一人便道:“那驸马怎麽会依?”
一个就说:“驸马依不依的又如何?这件事只要求公主便成,咱们公主虽然嘴头子利害,其实心里有些儿怯驸马的,驸马年少俊俏,床上又……”跟著就一阵几几呱呱地笑,笑过又道:“不是这等功夫,公主怎麽会爱驸马?便是小姨奶奶,若不是爱驸马,怎麽又不跟了她那前老公去?”
四郎默不作声跟了良久,听到这里,才出手,一刀一个,搠死了又都扶住,拖入旁边草丛里,自去拿了灯笼,往前头楼上去,才进门,便伸手拽上门,打著灯一步步往上去同,只听楼上道:“这两个奴才便不会轻些儿,走得熊似的……真是少打……”
声音娇嫩,四郎便是死了,这声音也忘不了,那是他结发的娘子,作得一个月新婚夫妻,便即分离的娘子,为了她几乎不曾将罗侯刺死,只听那人道:“将酒菜放在门外,不消进来。”
四郎便不作声,走到楼上门边立住,便吹熄灯笼,扔下楼去,那灯笼便咕冬冬滚下去,四郎自闪在门边,只听得里头一个男人声音道:“这时候只怕你那燕四已经死得透了,你却伤不伤心?”
只听那婆娘道:“却只好说这些没兴致的话儿,还提这事做甚,我取酒菜去。”只听得脚步声响,那门开了,透出灯光来,那婆娘穿一般水红小衣儿,敞著胸露著怀,一头青丝披在肩上,探出脸儿道:“酒菜呢?这两个讨打的奴才……”
一语末了,黑地里闪出个长大人影,一步步逼过来,那婆娘心内怯了,便往後退,因嚷道:“甚麽人?”
却退到有灯的地方,便见这人长大身材,宽肩细腰,长手长脚,玉面朱唇,额角上却刺了囚字,凭添了煞气,正是她那前老公,燕四郎,顿时惊得尖叫起来,四郎却不作声,拽过旁边幔子上的丝绦,一顿捆了,随手将他身上衫子扯下一幅来塞住口,提起来往内室去,那梅驸马听得外头声音有些古怪,正要起身来看,却见四郎手里提了赤条条的婆娘,摁得粽子一般,扔在脚下道:“驸马爷,久违,可识得燕四麽?”
第十三章
那梅驸马吓得呆了,手脚都软得尽了,四郎却拽过一把椅子来自坐了,见桌上酒菜尽有,一时拿过来,倒一碗喝了,方对梅驸马道:“却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驸马爷,燕四不曾在你面前有什麽差错,因何便定要四郎性命?”
一面说一面将一把明晃晃朴刀自拿出来,在那桌布上来回抹擦著,那驸马原本是个跑马卖解出身,本也有两下花拳绣腿的功夫,此时却尽被四郎气势所摄,膝头一软,跪下来道:“燕四,不与我相干,我只是奉上命而为啊……”四郎眉毛一竖道:“你说什麽?且说明白了!”
梅驸马颤声道:“这件事,实是因你动了罗侯惹出来的,那罗新城是什麽人?原本是陛下手心里的宝贝,这些年来,他惹下多少祸事,为甚麽朝中连一个弹骇的人也不曾有?皆因上下都知,他背後撑腰的是当今圣上。可是你谁不去勾搭,偏去勾搭上他,皇上自小将他抚养长大,这般一个心尖儿上的人,岂能白让你占了去?因此皇上才要杀你。”
四郎微微发怔,寻思这赵昀果然心计深沈,早便知道我与罗侯之事,却一直不发作,那般忍耐,到真小觑了他,正想著,见那驸马在那里挨挨擦擦,想去拿墙头悬的剑,四郎便将一个碗扔过去,怦地一声打在肩上道:“这又与你什麽相干,你为甚要牵扯进来?这婆娘又如何与你勾搭一处的?”
梅驸马被他打得半边身体酸痛,再也不敢妄动,道:“原本无关,这个婆娘乃是年前灯节下,罗府的家人罗贵骗来,要送与罗侯,结果半道上被我撞上,因爱她美貌,便自留下,怕公主知道一直养在外头,不想前二月走漏风声,被公主知道,因此告到陛下跟前……”
四郎点了点头,心想是了,怪不得那天见梅驸马跪在地上打抖,想必是东窗事发,原来那时,他便已经知道我与罗侯的事,却还那般嘘寒问暖,想起赵昀那张笑微微的面孔,忍不住心里头打了个寒噤,这等阴毒的人,我那人跟著他,却能有什麽好下场?
只听梅驸马道:“陛下原本叫我杀了这婆娘,免得公主吵闹,不想闲话间知道这婆娘是年前灯节下得的,乃是与本夫失散的,因问夫家是谁,那时在下也不知她原来夫家,回来问她,才知叫燕四,陛下便说且留她的命,要……我替他办件事,若是事成,便让她进门,做个小妾,因此上……”
四郎听了,想不消讲了,定是这婆娘受了摆布,这才设下谎话来骗我,那些谎话自然是皇帝编的,原来当真便是冤枉了那人,一时间悔上心来,呆呆坐著不出声。
那梅驸马正在说是,见他神思恍惚起来,便悄悄爬起来,却见四郎没动静,胆子大些,鞋也不穿,光著脚便往门边跑,也不顾那婆娘尚捆在地下,只想自己逃命,眼见得门便在前头,再跨得一步,便是生门,脚尚未抬起,只觉得背心一凉,低头看时,只看见一截刀尖露在胸膛外头,要说话时,却已发不出声,扑地倒了,顿时气绝。
四郎抽出刀来,在他身上擦净了血迹,转过身来,一步步行向那婆娘,那妇人浑身被捆了,倒在地上,口里塞了布条,却张大著双眼,满脸惊恐望向四郎,四郎便提起来,将她在椅上坐了,对她道:“想我与你夫妻一场,时日虽短,却不曾亏待过你。家里虽贫,却也让你身上穿得光鲜,肚内吃得温饱,那时节也是亲亲热热一场夫妻,你却来这般骗我?是为何?”
那婆娘全身都在打颤,双腿筛糠一般地,却已经是吓得几乎失禁,只是拼命摇头,四郎便取出她口中布条道:“你为甚要骗我,一一说来,有半句儿不真……”指了指地下梅驸马的尸首道:“这便是例子。”
那婆娘听得这话,只点头流泪道:“这都是他说的,说只要我骗得你信了抢我占我的是罗侯,将来便与我做个正头夫妻,公主无所出,我只要生个一男半女,便是与公主一般大……因此上迷了心窍……”
四郎如梦初醒,道:“那般说来,罗侯从来不曾见过你?也不曾占过你?什麽虐打你也都是假话?是了,这便是个圈套,故意留三日功夫,到我来却让下人说是被侯爷发卖了……是不是?”
那婆娘不敢作声,只是点头,四郎此时,真个痛杀悔杀,想那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