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他居然答应了,四处看谁在叫他。柳东转过脸来,笑眯眯地,你真是金东民啊。你是,你是,哈,你狗日是柳东吧!两个就使劲握手。难怪人家说地球现在是越来越小,成了村子个球的了。柳东让出自己的小塑料凳,来,坐坐。他坐下,掏出一包“中华”,用中指弹,弹,弹出一支给柳东,又为柳东捧了火,极端感慨:二十多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吧,你还是过得那么恼火?柳东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活得自在就行。你这叫自在?啥时候堕落成个体户了,一言难尽是吧?他看看柳东的盒饭,每天你就吃这个?柳东喃喃着,中午嘛,工作餐,凑合凑合,晚饭我还是稍微讲究些的,人生嘛,吃喝玩乐,吃在第一嘛,上回开同学会怎么没见你?我那时在韩国,总不至于专门儿飞回来看那些老脸吧,王八蛋小时候一个个牛皮哄哄的,现在如何?走,走,你我找个正经地方吃饭去。嗨嗨嗨嗨我这里还做买卖嘛。你这些破鞋我全包了,你把这个也叫买卖?真是没见过鸡屙尿!旁边的摊主说去吧去吧,这儿还有我呢。柳东很为难的样子。谢天谢地金东民的手机响了。
“喂?我!上星期你是咋保证的?噢,错了错了,我还以为是老唐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老唐那个龟儿子,欠我七八万,都三年了,七八万算个球,十几年的朋友就不做了,高矮说我要逼他跳府南河,至于嘛,七八万?……不行不行,我今天真是不空,你不晓得我碰上一个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你给吴总解释一下,我从前倒霉的时候全世界就我这同学拿我当个人,哈哈肯定是男的嘛。改天我一定做东,那件事你放心,狗头摆狗头你啦摆!”
金东民关了手机后一通大感慨,这么多年我大起大落,又大落大起,简直看透了人世的冷暖嘴脸,刚才打电话这位就是个典型,我好的时候天天找我有饭局,有一阵我清鼻涕长流在家吃手玩,整死个舅子他就蒸发球了,现在我东山再起,小子又冒出来了,成天给老子不说人话尽说些台词,老子我现在专吊他胃口吊死他!山珍海味我叫他看得到吃不到心如刀绞。柳东,还是我们从前的友谊好啊,没一分钱的利害关系,那多纯洁。唉,万一哪天我再穷了,我就找一个好风水的地方,自栽,饿死不看人脸色了,我宁愿去看鬼脸!
柳东很同情地叹口假气,心说这世界真是没法儿弄了,饱鬼饿鬼都在叫,到处鬼哭狼嚎地你同情都同情不过来。
“这种鞋你咋卖的?”老金问。
“只要你看得起,都拿走吧。”
“你羞辱我。我这是给我的员工买鞋,公司专门有这笔开销,你咋?和我比奶奶大?”
“当然是你的大还用比?”
手机又响了。“喂,我。哟,曹哥!你们先喝着,我说话就到。噢,你的那些VKT我全包了,好,当面谈。不堵车的话,半小时,妈的,吃饭找最近的地方上吊才找最远的树嘛,你们咋跑那么远?”关手机。“柳东我得走了,你天天在这儿摆摊吧?我要帮帮你,说啥我也要渡你一把!从小到大的,我那么多朋友可是我只在乎你,真的,这是我的名片,狗头摆。”老金深深地看柳东,情真意切的。“全世界饿死了都没我一分钱的事我只在乎你。再见。得士,得士!”他上了的士,很长远地向柳东挥挥手。
旁边的摊主忿忿:“把的士叫得士,这叫人话?这老几之另类。”就凑过来看名片,大顺贸易公司,首席行走。什么行走,还常在呢,莫名其妙,他是哪个这么牛皮哄呀哄的?
柳东嚼蜡似的吃着盒饭,“我的同班同学,小学的,那时候家里穷的连贼都绕开走,现在出落成人材了。沧海桑田嘛。”
整整一下午,柳东都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鱼儿到底没有来。
大生活8(2)
“快!城管来了!”有人惊咋咋喊。
立交桥下顿时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城管人员从桥下八个入口同时扫荡进来,铁壁合围了。柳东的改装三轮发挥了奇效,打开的板子一收,皮鞋们顷刻就坚壁清野了。三轮车厢后面,早用红漆写了“高庄汽修厂”的字样。他骑了三轮,唱着呼伦贝尔慢吞吞从城管眼前过,他想城管这时看他的眼睛很像狗看刺猬。
那个卖盒饭的有两只大肉球的女人,死抱住她的三轮车不撒手,哭嗷着:日死你们先人哟,日死你们先人喽!有一个城管冷冷地说:你拿啥子日?你没有工具嘛。但是他们都不敢上前拖她拽她,饭菜撒满一地,围观者都同情那女人,人家赚点鸡零狗碎的,风里雨里容易嘛真是的!柳东要不是自己也拉着一三轮车的“赃”,早就冲过去见义勇为帮那女人了。小鱼小虾的你让它吃口泥嘛还能把河底吃漏了?当然城管也有城管的道理,吃泥可以,得到规定的地方吃,大家中规中矩本本分分地城市才好看嘛。终于有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管上前拽女人了,女人把他一推一搡:日你妈哟我比你妈都大哟!
柳东渐远去,女人的哭喊渐支离,柳东心说,哎,劳动妇女啊。他不晓得自己的稀饭正在烫起来。迎面来一辆长安警车,柳东和它擦肩而过后它十分狡猾地调个头,尾随柳东而至,超过柳东后往右一打盘子,逼得柳东刹了车。柳东正想发火呢那警察先发火了:你给我下来!柳东假装十分忠厚地笑起来,小同志,我的事不归警察管,嗨嗨我归城建管。一个女警察也跳下了车,柳东没想到鱼儿也在车上。柳东又惊又喜:鱼儿,你今天中午干啥去了我等死你了。
“是他?”女警察问鱼儿。
鱼儿点点头。
“是我是我,”柳东忙说。“鱼儿,昨晚你生我气了?”
男警察很凶:“少废话。身份证呢?”
“哪个傻瓜一天到黑把身份证揣在身上嘛又不是天天坐飞机!”柳东很不安逸那个年轻警察;你歪个弯鸡公!成都人把屁股叫“沟子”。小子出生时沟子一般是青色的,随年龄增长而变白或是变黑,但是有些老不长进的沟子要青到二三十岁。
鱼儿下车来很紧地依偎着柳东。人群围上来,幸灾乐祸看这场街头戏。青沟子警察说,没有身份证,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柳东说,我凭啥子要跟你走一趟?同志们,我一个做小买卖的,清醒白醒我惹了哪个了他们就要抓我!小鱼小虾的就让我们吃点泥嘛还怕我们把河底吃漏了?
这时候鱼儿喊了声“爸爸。”
柳东的头一下炸开了:“你喊的啥?”
“爸爸。”
“你再乱喊我把你脑袋扭一圈喊你退起走路!”
男警察说:“今天当我的面,你动她一下你试试!”
女警察稍和气些:“师傅,学过法没有?”
柳东说:“我从不跟法打交道我学它做啥?”
男警察说:“那你今天就长一门学问了。晓得遗弃罪吗?还有虐待儿童罪?”
柳东发现事情很不妙了,本来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现在他们要把他提拔成刑事犯罪了。“鱼儿,你给他们胡说八道些啥?”
“他们要送我去孤啊院。”鱼儿是大舌头。
“孤啊院就孤啊院嘛!”
你没有被群众蛰过你就不晓得啥子是马蜂窝。柳东被蛰得连抱头鼠窜都不可能,因为场子被警察和群众扎得奇紧。很多人主张把柳东铐起来。青沟子警察就拿出一副手铐,说《刑法》上还有一条叫作是妨碍执行公务罪,走吧?鱼儿这时又喊了声“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你爸爸才是你爸爸!”
群众愤怒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硬是狠心甩了,狼心狗肺哟,狼也没这么狠心撂崽子的,这个傻瓜简直就没心没肺……
于是,警车就押着柳东的三轮车走了,不少好事的傻瓜又跟着走了一阵,眼瞅着再无奇迹陡生,也就怏怏地散去。
柳东被押解回家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妄图搞我的冤假错案,你们没门儿。鱼儿鼓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警察建议柳东暂时把鱼儿收养一段,这时柳西就倚在门边幸灾乐祸看——我们这里有家报纸,载文说据研究幸灾乐祸有益于身心健康,绝对歪理邪说,很像国民党那阵办的报纸。柳东连声说不,他不能收养鱼儿,孤啊院的饭总比盒饭强,再说鱼儿在那里是吃公家在我这里是吃我,本质不同,吃公家多合适啊,多少人想吃公家吃不成只好说公家是酸的。公家才不酸呢,甜蜜得不是一般化。
鱼儿上警车前突然挣开女警察的手,跑回来抱住柳东的腿,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不想去孤啊院!”小指甲掐得柳东的腿生痛。柳东想掰开她的手,却掰不开。鱼儿鱼儿你听我说,孤啊院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做游戏,学画画,排排坐吃果果,牛奶面包随便你嗨个够,你看我这里有啥?这么说柳东的鼻子竟有些酸。
爸爸死时柳西就像鱼儿这么大。当时丁爷他们就主张送柳西去孤儿院。柳西那时傻乎乎的,完全不知道孤儿院是咋回事,一边在地上拍纸烟盒一边用黑溜溜的眼睛看柳东。他们就送他去孤儿院了。大约一个月后柳东去看柳西,那家伙还趴在地上拍纸烟盒,那个冬天奇冷,柳西的手背皲裂开一道道深刻的口子,拍一下纸烟盒那口子就溅出点点血星。柳西穿着胶鞋,没袜子。该他坐痰盂了,一排小朋友从一排痰盂上起身给自己擦完屁股沟子,柳西和另一排小朋友又依次坐上去,那痰盂都快满了,柳西憋得满脸通红却什么也憋不出来,老师坐得很远织毛衣,给我憋,憋不出来别想出去玩,柳西就憋,憋啊憋啊,都憋出来了都玩儿去了柳西还在那儿憋……柳东忘了他当时到底是憋出来没有。他把柳西带走了,说是带他出去照一张像,从此再没送他回孤儿院。柳西的小胶鞋里厚厚的一层汗泥,柳东用手指抠啊,抠啊。柳西你冷不冷?柳西摇头说不冷,脚背上的冻疮的口子全是黑的。柳东身上的钱,够买四个馒头,汤不要钱,涮锅水加点盐和葱花儿不管怎样那是热乎乎的,柳西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去抓第四个的时候怯怯地看柳东。噢,吃吧吃吧,吃!柳东说。
大生活8(3)
馒头!柳东突然想起了馒头,这个傻瓜就豁然开朗了——现而今老子我一次买一百个馒头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呢,打麻将点一炮那就是十个馒头!
柳东对警察说那就这样吧,给你们十天时间你们去给鱼儿找她的亲爹妈,十天以后我送她去你们派出所,十天,够你们抓多少坏人了,还不够你们抓她的亲爹妈?要实在抓不住也只好送她去孤儿院了,说实在话我和这孩子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有吗?没有。
“确实没有、确实没有。呵呵……”这会儿男警察的态度亲切和蔼到了极至。
晚上洪雨来了,拿一包小蜂从前的衣服。鱼儿被洪雨恶狠狠地洗刷一阵再换上小蜂的衣服,就比较入眼比较像个好孩子了。
“哥,我想说句实话,又怕你给我发火。”柳西说。
“那你就不要说!”柳东这时心里也直后悔。他知道柳西想说什么。
洪雨说:“柳东,你看看你自己是过的啥日子,你还……你也真是。”
柳西说:“一沟子是血,还给别人医痔疮。”
洪雨说:“没见过你这样做好人的。”
柳东叹口气:“你们懂个……那个啥?哪个好人是做出来的?哪个龟儿子才想做好人!做好人那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
柳西说:“不行,这个小姑娘一定得叉出去,叉到派出所叉到孤儿院全看她个人的造化。”
“你敢!”
洪雨说:“我看柳西没错,不管我们做什么好事,有那个心,还要有那个条件嘛。”
柳西说:“就是嘛,做什么好事,都要先想好自己的下场!”
鱼儿走过来,紧紧依偎在柳东身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这些大人正讨论她的命运,她还知道,目前为止柳东还靠得住。
大生活9(1)
金东民很好,他果然是帮助柳东来了。
小时候老金在班上很受气,因为他背了一个贼的名声。那回他爸从商店里买回一只灯泡,点不亮,一看灯丝坏的,再拿回去换,商店翻脸不认账,死活不肯给换。他妈拿一把鸡毛掸子,打得他爸满院子鼠窜,窜无所窜了就窜到街上,他妈在后面狂撵,这时丁爷拦下他妈,把好话说成天花乱坠了他妈才收手。当然回去以后他爸是接着挨打的。要不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夜里老金就去学校偷灯了。从教室里偷得一条日光灯,千辛万苦偷回家了却安装不上,恼羞成怒之下他连夜潜回学校,找了一架人字梯,见灯泡就摘,摘星星似的把学校直摘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被人擒个正着。第二天早上就让老金站在操场上,那个早上寒风萧萧。老金胸前挂了一大串各式灯泡,像一串奇形怪状的项链,把老金装点得无比妖娆。老金在同学们的辱骂和口水中瑟瑟作抖。
老金被弄到校务处去过堂,却也没什么大刑伺候,让他一站两个多钟头站得皮沓嘴歪眼前是金花飞迸。你说偷灯泡是什么动机?为什么偷那么多,你总要有个理由吧?谁指使你的?你爸还是你妈还是别的什么大人?老金说他偷灯泡是因为他住的街道太黑,一到夜里就像旧社会,他想把街亮起来,完全是学雷锋,没想学过头了,他的这些小名堂小摆杂哪里可以蒙混过关?校务处主任用竹条子拍得办公桌噼噼叭叭山响,比这更凶残的阵势老金在电影上都见过,于是再无言语,最后在饥寒交迫中一头栽在地上昏厥过去,学校顿时乱了阵脚。老金的妈这下可逮住了口实,撵得校长主任满校园鼠窜,此事最后惊动了教育局。要不是因为老金是少数民族是朝鲜族,学校早把他剥出去了。总之从这以后所有的同学都不睬老金了,只有柳东和他结伴上下学,所有的同学都不和老金同桌了柳东就和他同桌。班上有人丢了文具玩具之类,老金必被首先选拔出来作嫌疑……那时候老金总用泪汪汪的眼睛看柳东,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呢。柳东当然也不是棵好秧子,班上人人怕他因为他谁也不怕。要不是老金一家后来搬走了,他们会一起长大长成一对歪脖子树也不一定,或者一狼一狈早为了奸,那是很可能蹬踏出一片很壮观的天地的。你看老金现在单枪匹马已然如此了得,如果再有柳东的助纣为虐和为虎作伥,你想那是一番什么光景?
老金一家搬走时老金送给柳东一只用画报纸做的小纸盒,里面有朵新鲜的南瓜花和一只会唱歌的小蛐蛐。夜里小蛐蛐唱得全家睡不成觉柳东就把它喂了鸭子。
柳东和老金上洪雨的小饭馆喝酒时又提到这只小蛐蛐和它的可耻下场。老金说柳东这人完全没心没肺没有情趣,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渡柳东一把,如今这么好的岁月,饿死了别人,那是政府的罪孽,饿死了柳东,那就是老金一人的罪孽了,万劫不复。“你不知道啊柳东,当时你让我和你同桌的时候,我连喊你万岁的心都有,可惜万岁这词当时我不敢冲你喊罢了。哎,你还记得那个叫杜鹃的女同学吗?美女胚子,品学兼优,戴两道扛,把住少先队的铁门闩,你我只能望而兴叹,记得她吗?”柳东说太记得了,三好生,给西哈努克献花,保送重点中学,所有的大彩她一人剪了,怎么想起她来了?老金一脸的坏笑,不瞒你说,我把她娶了。柳东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了,这牛粪还不新鲜。老金说插牛粪还图什么新鲜哪?图新鲜直接插牛屁股了,告诉你嗤嗤嗤嗤,我把她煸得成天眼泪汪汪的都成老南瓜干了!她的肉门闩比少先队的铁门闩好进多了嗤嗤嗤嗤。柳东有些忿忿,不是为杜鹃,不是为自己,更不为别的什么人。唉老金你呀,仗着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