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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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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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进多了嗤嗤嗤嗤。柳东有些忿忿,不是为杜鹃,不是为自己,更不为别的什么人。唉老金你呀,仗着有两个臭钱,你就,你就忘了本了。老金说我才没忘本呢,正因为没忘本,我才变本加厉地过日子,发财了我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背时了我收刀捡卦暗舔伤口,可是我决不怨天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柳东悻悻地问,那杜鹃她现在……老金摆摆手,在他妈哪儿暗自饮泣吧?我现在说这些话恐怕都没人信,就因为我一直没戴上红领巾,每年的年三十夜,我都让我妈逼得在大院子里跪一小时,我至今没原谅杜鹃,我娶她也正是因为我没忘本,牢记血泪仇嘛,你说你当时让我入了队,让我在队里行走,我能把少先队怎么样?我还能篡队夺权?领着少先队反水投奔国民党?三年啊,三个大年三十夜,整整三个小时的长跪!我爸怕我多跪一会儿,那是掐着表,一分一秒地掐……我的心肠就是那时跪黑的,今后你我打交道,你要看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千万别大惊小怪,噢,今后你见了杜鹃的可怜相你也千万别吃惊。上帝给人的财富那是有数的,你小时候玩得透了支,你后来就得还,利滚利地还。柳东不寒而栗了,老金你娶杜鹃就纯是为了报复她?老金笑笑,我还没有坏得那么深沉没有那么义无返顾无私无畏,最初我挺喜欢她,杜鹃嘛,鸟嘛,叫这名儿的傻瓜多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个杜鹃,同一只鸟,感情一下有了破绽,天长日久耳鬓厮摩里里外外彼此的丑陋就都落在明处了,免不了就恶语相向拳脚相加,过日子嘛,你知道杜鹃现在多不讲理多恶毒?连蚯蚓都长出铁嘴钢牙了,她死活不和我离婚,说要耗死我,天上那么多好鸟,黄鹂呀百灵呀画眉呀甚至小麻雀,你沾不着!柳东突然哈哈大笑,几乎笑出泪来。




大生活9(2)



丁爷打点完一桌买主,到柳东桌前,端起柳东的杯子,来,东民,丁爷跟你喝一个,哎,有日子没喝了。
老金说:“丁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说我妈那时候她为什么如此霸道?”
丁爷说:“你,我是看着长大的,你妈,我看见她时她已然那么霸道了。你爸是朝鲜族,忒老实。这过日子嘛,都这么说的,就像坐跷板,一方在上,一方就只好在下,一上一下有个来回的当然是最好,可你爸,从来都在下面。你爸你妈呢,还都好吧?”
“我爸早没了,我妈现在汉城。那年汉城的汉江大桥垮了,我爸正好开车从桥上过,一下子就栽进江里死了,我妈哭得乱七八糟,唉,我爸死得其所啊,一下给我们家死回四五十万美元,他自己免遭了我妈很多罪,还把全家死成了中产阶级。酒潮在老金脸上漾起一层厚重的红晕。“我妈现在汉城,买菜逛超市什么的,全是自己驾车,每天过汉江大桥,可惜那桥就再没有垮过,你说怪不怪?”
丁爷问:“你妈后来还捶你爸吗?”
“捶!去了韩国也是照捶不误,人都称中国悍妇。我对韩国人说这算啥,中国妇女捶起男人来,我妈算是温柔的了。我妈在汉城啊,也是常思念祖国母亲,照这么算,祖国是我姥姥了,是外婆。”
柳东说:“那你为什么不入了韩国籍,找你亲奶奶去呀。”
老金淡淡一笑:“外婆兜里的钱,好糊弄嘛。”
柳东说:“有奶便是娘啊。”口气是挖苦的。
老金还那样笑着:“照你看,有奶的不是娘,没奶的倒成娘了?”
老金在成都娶了杜鹃,在汉城又娶了个老婆。男人嘛,咋能一条道走到黑,一个南瓜抱到老呢?一大片森林,你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得吊遍林子里所有的树,你才知道死在哪棵树上最合算最舒服姿态最优美。
柳东就有些嫉妒老金了,人家一中一外土洋结合地抱着两只南瓜,而他呢,混到现在却是连南瓜汤都没得喝,世道不公啊。人家是吊在这棵树上,眼瞅着另一棵树,还胸怀整个森林呢!
丁爷再喝一口酒,眼圈红红的,金东民你小子啊,当年在朝鲜,我们就该把汉城也解放了,省得你来回折腾。
都喝得晕乎乎了,老金在晕乎中大发感慨,有钱人有什么好?我算有钱吧?我的钱不是我爸死回来的,我的钱是别人死回来的,商场如战场,你不坑死几个摆起,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我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那些个傻劲……和尚道士都在笑话我。没法子,全世界都给你扳起叫,分分钟和你的满贯,你只好见人就划船。最后我告诉你,我成功的秘诀——我甚至敢向乞丐伸手乞讨!
“扳起叫”是成都的麻将素语,相当于北京麻将桌上的“上听”,而划船的意思,就是你知道别人和你手中的那张牌,你偏不打那张牌,宁肯自己不和牌也不让别人和牌——弃听,这就叫划船,当然有时你划船也无济于事,你架不住别人自搂。用麻将很能解释生活,还省很多口舌。
眼见得两瓶“全兴大曲”见了底,老金又招呼第三瓶,柳东和丁爷怎么都劝不住。怕我最后现耸是不是?老金拍出一大把钞票,“拉菲红”目前还喝着心疼,这全兴大曲,我敢用它洗澡你们信不信?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怀念从前那些苦日子,为了偷点儿电,读了厚厚一本《电工学》,把个欧姆定律嚼得稀巴烂,最后调得那电表倒转了,到月底供电局还得倒补我们家钱嗤嗤嗤嗤!可现在,我们家电表转得嗖嗖的比汽车轮还快,我在乎那个?我都麻木了。有钱人嘛,无非就是电表比别人家转得稍微快点儿,而已。
这话柳东听得有些不着三四了,他把有钱人和穷人有一个定界:有钱人就是想什么有什么,而穷人就是不想有什么偏偏来什么。可是今天在老金面前,他显得口拙了,连丁爷都没什么言语了。
老金说他要送给柳东几十台VKT,这些VKT也就是给你练练手,一个很小的买卖,比你风里雨里倒腾皮鞋强得多。我在清华大学还有一个生意朋友,研究洗发液,黑瀑布牌的,专门为中国人发明的,黑头发飘起来,那人民币滚滚来,我说你薅刨点人民币最多算是打内战,有脾气你去薅刨点美元欧元日元最孬薅刨点韩币,只要不是越南盾就行,这小子还听招呼,正琢磨金瀑布银瀑布甚至红瀑布,连印弟安人都惦记上了,总之,只要你是人,你敢长什么品种的头发,咱就敢发明什么颜色的瀑布,看你往哪儿跑!这小子现在是真有钱啊,知道“拉菲红”吗,一万多一瓶的红酒,他喝那酒都喝成肝硬化了,一喝就吐,也不知是吐血还是吐酒,就那个操性了,还喝。上月在北京的香格里拉过生日,整整过了七天,七天里狐朋狗党天天吃喝,拉菲红可劲儿造,妈的,这才真叫有钱人啦,过一个生日,就造了一百多万,七天啦!可你就从这种人兜里愣借不出一分钱来!
柳东说,七天,好啊,那是他妈难产,生他生了七天,第一天先拱出一个头来,到第七天才把身子骨找齐了。
老金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你帮我把这口恶气出得,像放出一口憋了一个月的大屁,痛快。丁爷,您也不要闷闷不乐的,我不是跟您吹牛,您老百年以后我们不去火葬场了,我们另找一块风水宝地给您老人家修陵,要用皇上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我们就照那个朱啥,咹?最腐败的皇帝来。您老人家生前受穷,我们叫你死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给您陪葬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南瓜,美得您打死也不肯再来人世间投胎你信不信?




大生活9(3)



丁爷浑浊的眼睛里更见阴暗,托你的福了小子,过了一千年人再把丁爷刨出来办展览,看一眼,五十。老金说五十哪里行,咱收那整张儿的,一百。丁爷说,拉倒吧你孙子,拿你丁爷打镲你呀还忒嫩!
老金愣了一下,说丁爷对不起,我喝多了喝多了。丁爷还嘀咕着什么,明摆着有些倚老卖老。老金的脸就沉下来,说丁爷我已经道过歉了。
这酒再喝下去就沉闷多了,老金往桌上撂了两百元钱,够了吧?你们这儿叫得士方便不?我不是买不起车,我是不敢开,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全成都市的交警都给我扳起叫的,一和就是满贯。你们好好的在,我走了,柳东我明天找你来。
老金走后丁爷和柳东长时间地没有语言。
“洪雨呢?”柳东问。
“让老师给提溜到学校去了,是小蜂又蛰了谁了。唉,金东民这小子,他爸挺好一个人,愣造出这么一块怂来!”丁爷闷闷不乐。“这些日子老有一姓高的跟这儿出没,八成是惦记上洪雨了,我们北方有句老话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得当心点儿。”然后佝偻着身子往柜台上去,喃喃地念叨,“这人啊,都是咋了?跟唱戏似的,不叫板就没法开口说话。”




大生活10(1)



VKT,在柳东听来和WTO一样让他生气,这类鸟言语在报纸上电视里是越来越多了,年代再过得长远些,这里都成树林子了人人改说鸟语,再把老祖宗一个个气活了,坟里出来挨个儿抽你们这些不孝子孙。
老金解释说VKT是专门为受苦人发明的一种微型空调,土耳其原装,本来是给墨西哥阿根廷这些个不懂事的国家出口的,活生生让我们给截到中国来了,中国人多精哪!要不古时候西方人称咱是黄祸呢。夏天,你按这个绿键,出来风没有?凉吧?这儿是个注水孔,别忘了给它灌自来水,这地方拉开能放冰块儿,三伏天顷刻间叫你过成腊月,你龟儿不穿皮袄这夏天你就没法过了。你看我给狗日的再加点花露水,你闻闻,一阵香风沁人肺腑,驱蚊避虫还满屋子的高雅活像小姐的闺房。从前咱穷人怕的就是夏天,冬天还能凑合过,多加点衣服,夏天你咋整?总不能揭一层皮吧?好了,现在你我假装是冬天,你按这个红键,热了吧热了吧?顷刻间把你烤成热锅上的蚂蚁,烤得你窜无所窜哭爹喊娘。绝了吧?说你没见过鸡屙尿嘛。正儿八经的空调呢,是人不是人还不一定买得起,它再贵,架不住你我不买,你我用这个微型的,把那些空调厂家活活气死。你先莫急,你看我用打火机烧这个外壳,烧半天你看有疤啦没有?咹,你就说是有没有吧。这玩意儿叫工程塑料,你懂得起的噻,高分子化学加纳米技术,国际上这种时髦玩意儿遍地都是,等你我有闲暇了再一样样往回倒腾,新洋务运动,你我敢笑李鸿章不丈夫。如何,开点儿窍了吧?
柳东把这台一尺见方的VKT把玩半天,感慨了,真是,真没见过鸡屙尿,可我没钱开一铺子,这玩意儿怎么卖呢?
老金很发愁地看柳东,你从前很机灵一个人呀,也是让生活给折磨得,拿那点儿智商都换饭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你就得专卖给熟人,亲戚朋友舅子老表街坊四邻逮谁顺眼你卖给谁,赚了钱你还赚人情你信不信?关系不好的你黑起屁儿开价,关系好的你屁儿白点儿温柔点儿要钱,那些关系不好不坏二不挂五的,你屁儿不黑不白的,灰点儿嘛,总共一二百块钱的东西,坑不死人也发不死你,如何?我这儿教你的都是些基本功,那些竹竿儿挑月亮,木船打军舰的绝活,三五年之内你还掌握不了,不过嘛,千里之行足下起,你今天给我句实在话,起,还是不起?柳东忙说,起,起!一千里太远,走一段是一段吧,可是我没本钱啦。老金说算我借给你的,借给你。柳东说那不行。老金就有些火,你看那些和尚道士都在笑话你呢你这个傻瓜,从前有支老歌怎么唱的?喜马拉雅山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你柳东啊,再傻也有边嘛。这些VKT,老子我今天非要借给你呢?你看你的天边都鱼肚白了,你还不赶紧擦亮眼看漫天彩霞呢。柳东想了半天说,你我虽然是好朋友那也得亲兄弟明算帐,这样,我把我那些皮鞋给你做个抵押。老金这下真是生气了,是我渡你还是你渡我呢?要说你我同舟共济那我是太掉价,我拿你那些皮鞋干啥,再出口到土耳其去?人家国名土点儿,人民洋气,意大利皮鞋人都不正眼看,你真是傻得无边无际了!和尚道士都笑掉牙了。可是柳东的倔劲也上来了,他不想欠任何人一分钱的情,哪怕他是金东民。柳东说,老子我今天非要把这些皮鞋抵押给你呢?两人就有些话不投机了,说实话老金真拿这些皮鞋没法弄,放在库房里还占地方,唉,柳东,你那点花花肠子你拿它当成艺术体操的彩带了在我跟前舞个球啊你!你不就是怕欠我的情吗,你放心,我老金将来就是穷死也不向你讨一分钱的人情账,你说你信不过银行你还信不过我?柳东说你不把这些皮鞋拉走你就把VKT拉走。那口气近乎于咬牙切齿了。老金看柳东半天,自己竟是动了真情,柳东啊柳东,将来你要真成了生意人,别人不玩你那都是因为你自己早灰飞烟灭让人坑无所坑了。
皮鞋作VKT的抵押这事就这么定了。但是有一样柳东死活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老金喜欢拿和尚道士说事儿,现在的和尚道士除了诵经化斋收门票要随喜功德钱,哪儿还有闲工夫管凡人的俗事儿。
老金临走时说柳东,你要是连这一加一的生意都做不下来,你二天就在家里吃手玩儿,我养活你,我撒泡尿能把你这小院泛滥成太平洋,叫你过上波澜壮阔的大生活。“大生活”这个词儿柳东觉得新鲜,很喜欢。
二百多台VKT在柳东家里码了半屋子。柳东开始盘算把它们都卖给谁,夏天里把谁冷得不想活,冬天里把谁烤成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咬牙切齿地一盘算,他的朋友还真不少,那就一个都不放过,洪雨丁爷邱大姐王鹏举原厂长,对,还有老苏,这都是我的近水楼台啊,让你们先得月吧。柳东抱着VKT挨个儿上他们家去,把老金的话添油加醋一阵发挥,还用打火机烧那个塑料壳给他们看,“你看有疤啦没有,咹?你就说是有没有吧?这叫工程塑料,高分子化学加纳米技术,怎么样,没见过鸡屙尿吧?土耳其原装,本来是出口给古巴秘鲁埃塞俄比亚那些不懂事的国家的,活生生让我一个兄弟截到中国来了,中国人多精呐,要不从前别人叫我们是黄祸呢。你看人家土耳其,国名是没取好,可生产出来的东西,洋气!收你二百五吧?也不好听,二百四吧?”




大生活10(2)



他们都买了。除了老苏柳东是黑了屁儿收了整三百,余者通是二百四。柳东说老苏你是头一个买主头一炉香,老苏呵呵直乐。丁爷的那台,柳东本想白送的,可丁爷非给钱不可,柳东只好难过地低下头,接过钱去。厂里那些老工友一传二,二传三,认识不认识的人,牵线线似的上门来买VKT,柳东就有供不应求的感觉。柳西建议他涨价,吃一个市场规律嘛。柳东就涨价,屁儿最黑的一台他卖到了三百二。这时原厂长上门了,要把柳东的存货全包了,柳东不干,说还有很多兄弟伙没有照顾到,二天别人骂起娘来我咋整?厂长啊你不要性急嘛,你我的大生活现而今只是天边屁亮屁亮的,等到红霞满天的时候你才晓得东西烫,你听说过金瀑布银瀑布还有“拉菲红”这些摆杂没有?说出来我怕吓死你。这时候厂长的老南瓜呼啸着冲进门来,拿出一大沓钱说我们给你现花儿你还要做啥?不是我们老黄当初保你,你现在还不晓得在哪个劳改农场渍起的,不说公安局,就是厂里那些师兄弟,早就给你弹无数个包来吊起了。
一席话儿又说得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存货盘给了厂长。
这以后柳东就不停地给老金打电话打传呼,他还要货,同时他想把账给老金结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心里之不踏实。可是老金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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