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李景隆、方孝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少帝把密信转给三位大臣阅读,三人浏览一番,频频点头。
少帝猛一挥手,振奋地说:“就是他了! 诸卿立即策划行动。”
周王宫粉饰一新,流光溢彩,处处龙飞凤舞,满眼金碧辉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周王夫妇前后巡视,十分满意,脸上乐开了花。
银安殿内。朱少君正在指挥宫女、太监布置寿堂。她见父母进殿,连忙上前裣衽迎接。
石榴随之施礼后,炫耀地说:“王爷、王妃,这幅中堂与寿联都是郡主亲手写的,你们看怎么样?”
巨幅中堂上写着一个“寿”字,足有一人高,铁钩银划,气势磅礴。两边对联写的是:“天上星辰应作伴,人间松柏不知年。”
周王捋着胡须,眯着眼仔细观赏女儿的书法,摇头晃脑地称赞:“师从颜柳,脱胎汉隶,既飘逸秀丽,又端庄遒劲,我儿的书法独具特色,自成一家。”
朱少君嫣然一笑,说:“父王过奖了,如果有暇,请把全城的书坛名家请到王宫,挥毫泼墨,也让女儿开开眼界。”
周王得意地说:“明天让名家们看看这幅中堂与寿联,才叫大开眼界呢!”
王妃笑着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子整天吟诗填词,女儿早晚舞文弄墨,不干正经事。宋知府多次派人暗示,想尽快把儿女的婚事办了。”
周王连连击掌,说:“对,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我寿诞之后,就选个黄道吉日,让宝贝女儿出嫁。”
一句话触动了朱少君内心的隐秘,不由神色黯然地说:“女儿要伺候二老一辈子,今生不愿嫁人!”
王妃笑道:“傻孩子,哪有待在娘家一辈子的老闺女?”
朱少君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说:“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嘛!”
周王困惑地问:“这是为何?”
石榴心直口快地说:“王爷、王妃,郡主不喜欢你们给她挑选的仪宾!”
王妃愕然地说:“宋羽是堂堂开封知府之子,知书达礼,风度翩翩,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的人尖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石榴说:“郡主说他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奴婢看,他是绣花枕头外面光,里面装的都是糠!”
周王脸色一沉,喝斥:“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石榴吓得连忙跪倒。王妃打圆场:“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全吃嘴上的亏了。石榴,还不快去给王爷端酸梅汤来!”
石榴朝少君吐了吐舌头,匆匆离去。
周王踱到朱少君面前,和颜悦色地问:“既然你不喜欢宋羽,为什么定亲时不早说?”
朱少君垂下眼帘,低声说:“那时女儿幼稚,也不知此人底细,所以应承下来。而今……”
“儿啦,自古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王妃柔声细语地劝说少君,“宋羽模样不错,就是学问差点儿。 大婚之后,你好好调教调教,督促他多读书不就行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照你娘说的办了。”周王无奈地说,“连他老子见我都矮半截,得仰着脸说话,这小子还敢在你面前乍翅儿?他若是敢不听你的话,我饶不了他!”
一阵乐声传来,周王笑问:“莫非有燉又度了新曲?”
朱少君说:“大哥为了替父王祝寿,特地编排了一出新戏《曲江池》。”
后花园戏台上,朱有燉扮演郑元和,王妃的心腹宫女芙蓉扮演的李亚仙,正进行彩排,太监宫女组成的乐队在台侧为他们伴奏。
银安殿内,人们侧耳倾听。周王情不自禁地微闭双眼,手指和着音乐的节拍轻叩茶几,低声哼起优美的唱腔。
王妃向女儿使了个眼色,朱少君便来到父亲背后,为他轻揉双肩和脖颈。
周王神情陶醉,浑身舒坦,沉浸在天伦之乐中。
殿内轻烟缭绕,香气氤氲,分外静谧安逸。
忽然,随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朱有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惊一乍地高叫:“父王,大事不好!”
周王浑身一震,睁开双眼,不快地问:“何事惊慌?”
朱有烺气喘吁吁地说:“孩儿得到可靠消息,表兄李景隆率领五万精兵,声称北上巡边,路过开封,午时将要抵达这里!”
周王不以为然地说:“大漠以北的元朝残余势力妄图复辟,不时骚扰边境。朝廷派兵巡边,炫耀武力,是例行公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朱有烺急得跺着脚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据传少帝一心一意要削藩,风声越来越紧。孩儿怀疑表兄此次巡边是假,图我是真。”
周王冷哼一声,说:“裂土分封是高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改变祖制。少帝削藩之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朱有烺焦躁地提醒:“父王难道忘记一个月前逍遥子的来访?他临走时曾警告说,父王近日会有劫难。”
“一个是‘乘虎离中土’,一个是‘血光之灾’。莫非此二者皆要应在李景隆此行上?”周王不禁疑虑丛生,“让我好好想想……”
王妃忧虑地说:“童谣与逍遥子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朱有烺心急火燎地催促:“大兵压境,迫在眉睫,父王要赶快采取对策呀。”
也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请王爷当机立断。”
周王来回踱步,苦思冥想。
王妃挥手示意,石榴连忙搀扶朱少君回避,众宫女、太监纷纷退出大殿。
有顷,周王停下脚步,说:“有烺,马上召集有燉、有勳、宋知府与三护卫将领大殿议事,商讨对策!”
朱有烺应声而去。周王和王妃相视一眼,一团喜气化为乌有,面现不安和忧虑。
银安殿四周岗哨林立,严密设防,气氛紧张。
朱有烺站在殿前,手按剑柄,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世子朱有燉来不及换下戏装,边走边拭擦脸上的油彩,匆匆赶来。
三护卫将领马如腾、开封知府宋天福、汝南郡王朱有勳,神色凝重,相继赶来。
朱有烺见人到齐,命令卫士封锁宫门,严守殿门,最后一个进殿。
殿内。周王见众人坐定,问:“孤刚得到可靠消息,曹国公李景隆率领五万精兵,声称北上巡边,路过开封,即将兵临城下。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周王只好自问自答:“此事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例行公事,万事皆休;一种是假的,少帝包藏祸心,假虞灭虢,妄图加害于孤。倘若朝廷果真背信弃义,取消封藩的话,你们站在哪一边?”
朱有燉、朱有勳、朱有烺一齐站起,宣誓般地说:“孩儿们坚决拥戴父王,与朝廷誓不两立!”
周王紧盯着宋天福、马如腾问:“你们二位呢?”
马如腾坚定地说:“三护卫将士坚决听从王爷的调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宋天福惶惶然地说:“卑职与王爷为儿女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站在王爷这一边。”
周王满意地捋着胡须,问:“依你们之见,该如何应付此突发事件?”
朱有烺手按剑柄,跃跃欲试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立即调动人马,全城布防,关闭所有城门,不准李景隆进城。他若胆敢攻城,我杀他个片甲无返!”
马如腾说:“我一护卫编制五千六百余人,三护卫共一万七千人,再加上卫所武装、地方镇兵,也不下三万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足以与朝廷的五万精兵相抗衡。”
朱有烺补充说:“万一战局对我不利,还可以请四伯父派兵支援。”
朱有燉说:“假若少帝并无恶意,这不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吗?此举未免太偏激了。”
周王举棋不定地说:“是啊,李景隆是我姑母凤阳长公主的亲孙子,论辈份还得叫我一声表叔。朝廷派他巡边也许是为了消除诸王的疑心。”
王妃说:“妾意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集结兵力,积极备战;一方面派人前往迎接,以劳军为名探听虚实,双管齐下,可进可退。”
“王妃不愧是将门虎女,多谋善断。”周王笑着说,“就这么办,明松暗紧,有备无患。迎接李景隆、打探消息的事,就请宋大人偏劳吧。”
宋天福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地说:“王爷如此信任,卑职感激涕零。莫说探听虚实,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卑职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朱少君对未来的公公望风转舵、八面玲珑的性格有所了解,生怕他阳奉阴违,搞小动作坏了大事,听到父王让他担负如此重任,很不放心,情急之下,见大哥正靠着屏风,便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
朱有燉回首见小妹直冲他比比划划,会意地点了点头。
“卑职告退。”宋天福正要告辞,朱有燉站出来说:“父王,宋知府身份所系,只能代表地方官府。李景隆是我家表亲,最好再派一人代表王宫,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周王不加思索地道:“还是世子心细,那么你就陪宋大人走一趟吧。”
王妃心中雪亮,这次劳军万一有变,使者就可能成为人质被李景隆扣押,她怎舍得让亲生骨肉去冒这个风险,眼珠一转,忙说:“有燉正忙着为你排戏祝寿,如果停下来,太惹人注目。有勳不是整天埋怨老子偏心,不予重用吗?这次重任就派他承担吧!”
周王点头同意:“有勳去也好。”
朱有勳目光闪烁,慷慨激昂地说:“父王放心,孩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有燉提醒:“宋公,二弟,也许事情并不像想象得那么严重,迎来送往,不过是正常的礼仪应酬罢了。”
周王吩咐:“你们多看少说话,倘若真有什么可疑之处,回来实话实说就是了。”
宋天福、朱有勳二人唯唯诺诺,随即告退。
周王说:“马将军。”
马如腾拱手应道:“臣在。”
周王命令:“你率领一支轻骑,出城严密监视王师的动向,如有异常,立即禀报。”
“遵命。”马如腾应声而去。
周王说:“有烺,你立即秘密调动人马,全城布防,尽量不要惊动百姓,以免引起混乱。有燉,你率太监收拾细软,准备应变。万一顶不住,我们全家就出走北平,投奔你们四伯父。”
“遵命!”朱有燉、朱有烺分头行事。
朱少君从屏风后转出来,陪着父母说话,宽心解闷,静待事态发展。
开封正南门。门洞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人神色平静,各奔前程,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城门两侧的登城马道,大批将士偃旗息鼓,全副戎装,迅速登上城墙,隐蔽在堞垛后面。城上虽伏有千军万马,除了偶尔有刀枪的闪光,却悄无声息。
城楼内,朱有烺和几位将领正对着地图,研究军事部署。
马如腾率领一支骑兵出城,绝尘而去。
东郊宴台,是官府迎送宾客和过往官员驻足的地方。
宋天福、朱有勳站在宴台下路口,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
官道上出现大队人马,旌旗如林,刀枪闪光。
当先的一面杏黄大纛旗上,绣着“奉旨巡边”四个斗大的字。旗下,曹国公李景隆缓辔而行,似有所思。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副将吕耀武。
开封城遥遥在望,李景隆和吕耀武交换了个目光,双脚轻轻磕了磕马腹,善解人意的战马便碎步奔跑起来。
后面的大队人马立即加快了行军速度。
宋天福、朱有勳见客人光临,脸上泛起笑容,快步迎上前去,施礼说:“开封知府宋天福、汝南郡王朱有勳迎接曹国公,在此恭候王师多时了。”
李景隆翻身下马,笑容可掬地还了礼,说:“有劳二位久候,本爵实不敢当。”
宋天福谄笑着说:“爵爷率王师路过敝地,卑职荣幸之至。请爵爷进城歇息,也好让百姓瞻仰王师军威。”
李景隆打着官腔说:“边境报警,近来北元的残兵败将不断骚扰南侵,烧杀淫掠,祸害百姓。本爵奉旨巡边,迎头痛击入侵之敌。军令如山,不敢耽搁,恕不进城了。”
朱有勳说:“表兄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岂有路过家门而不入之理?恰好父王明日寿诞,正要请你吃寿面呢。”
李景隆说:“多谢表弟盛情相邀,只是愚兄重任在肩,不敢因私废公,请向表叔转达愚兄的祝贺,待愚兄凯旋之日,再登门谢罪。”
宋天福如释重负地说:“卑职在宴台已备好酒宴,以尽地主之谊,务请爵爷赏光。”
李景隆笑着谢绝:“贵府一片盛情,本爵心领了。只是按行军部署,今天全军必须渡过黄河,不敢久留。”
“既然如此,卑职不敢挽留。”宋天福说罢,挥了挥手,孙昌率衙役抬着几个礼盒过来,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银子。
宋天福又说:“这是周王殿下及地方缙绅犒劳王师的 ,微薄心意,请大人笑纳。”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贵府既如此说,本爵就收下了。”李景隆做个手势,几个亲兵也抬过来几个礼盒。他指着礼盒说,“这是陛下为五王叔贺寿的礼品,请表弟与宋知府代为收下。”
朱有勳、宋天福连忙跪倒叩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景隆拱拱手说:“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吕耀武大声喝令:“元帅有令,全军绕城而过,不得惊扰百姓。踏坏庄稼者斩!调戏妇女者斩!抢掠财物者斩!”
大队人马又开拔了,从宴台旁经过,军容雄壮,秩序井然。
朱有勳提议:“宋大人,咱俩还是送到柳园渡口吧,待王师出了开封地界,咱们方算尽心尽职呀。”
宋天福推托:“那就偏劳小王爷了。你与曹国公是姑表至亲,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卑职就不夹在中间碍事了。”
李景隆却说:“汝南郡王不送可以,你开封知府不送不行。大军渡河全靠你这土地爷出面征集船只呢。”
宋天福说:“渡口有常备官船可供爵爷驱使。”
李景隆怒斥:“仅凭几艘官船,五万人马何时可渡完?贻误军机的罪名你担待得起吗?”
朱有勳劝道:“咱们一同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宋大人也好出面协调。”
宋天福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无可奈何地和朱有勳一起骑上马,陪同李景隆上路。
银安殿内。周王、王妃、朱少君提心吊胆,惶恐不安。餐桌上摆的饭菜没动一筷子。
周王正烦躁地来回踱步,一个卫士进来禀报:“王爷,马将军差人禀报,王师已绕城而过,宋知府与汝南郡王直送到柳园渡口。”
周王面露喜色,吩咐:“再探!”
卫士应声而去。王妃和朱少君出了一口长气,宫女、太监也有了生气。
柳园渡口,王师将士纷纷登船北渡黄河。
泊在渡口的一艘大型楼船是李景隆乘坐的帅船,帅旗在桅杆上高高飘扬。
宋天福、朱有勳陪同李景隆登船,进入船舱话别。
吕耀武率领几十个亲兵登船布哨,船头、船尾及两舷戒备森严。
远处芦苇丛中,马如腾正在窥视,关注着王师的一举一动。
船舱内。将士虎视眈眈,气氛徒然紧张。
“卑职祝爵爷一路顺风,马到成功。卑职告辞了。”宋天福见势不妙,拱手告辞,转身欲走,却被两个亲兵横剑拦住去路,便回首目视李景隆,困惑地问,“曹国公,这……”
李景隆笑容顿失,厉声喝问:“宋天福,你知罪吗?”
宋天福吓得脸色倏变,强作镇定地说:“卑职没有做错什么事呀。”
李景隆暴怒地说:“时至今日,你还执迷不悟!来人呀,把这老小子给我扔到黄河里喂王八!”
两个亲兵上前反拧着宋天福的胳膊,就要往麻袋里装。
宋天福边挣扎边向朱有勳哀告:“小王爷,救救我!”
朱有勳毫无表情,一言不发。
宋天福带着哭腔哀求:“爵爷,就是死也要让卑职死个明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