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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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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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着他的后颈,听着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着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着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着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着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着:“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
  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
  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
  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
  “很对不起,”他由衷的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动着。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
  “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她仍然沉默着。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开了口:“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的说:“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的说:“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
  “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
  “是的,我听到,”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
  “海在说话。”
  “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着。“他们还说我是傻瓜!”
  “哦,是吗?”江宇文望着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
  “他们说我傻!”她低低的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提起兴致来。
  “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
  她微侧着头,狂喜的凝视着他,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跟我来!”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幽灵?或鬼魂?他看着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着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着,她低声说:“小心!”
  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是,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会发现的。弯着腰,他跟随她钻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包围着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
  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声,接着,一声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你看!”
  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着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着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着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着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着这一切,依稀恍惚的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度山恩仇记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
  “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的问,迷惑的看着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着双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的、由衷的说,被迷惑得更深了。
  “来!”她停止了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着她的手。她的脸孔发着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的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它不停的说,不停的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着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庞,他说:“夜很深了。”
  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着。
  “喂!”江宇文轻轻的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着急,起来,让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
  “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
  “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视着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着摇摇头。
  “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的,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
  “起来!”他命令的说。
  “啊?”她惊奇的看着他。
  “起来!我们走!”
  她没有反抗,很顺从的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着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的跟着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这样,他们沿着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的喊着:“海莲!”
  “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的,你送她回家吧!”
  “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
  “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的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的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
  “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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