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下个月!”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采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叫又发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无办法。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的,好言好语的,摇头叹气的,左一句,右一句:“我的好小姐,你就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
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母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着胳膊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着迷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禁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要晕倒!”她叫着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
“原来男人都喜欢妖怪,”她呻吟着。“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
“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该出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
“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着:“也休想让我去接那条虎头狗!”
“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着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
“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着。“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师狗,对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儿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的,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着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裤,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的流过去,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树上,虚眯着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的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亮,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出神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那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的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际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的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的冲进了绿屋,把手圈在嘴边,大声的吼叫着:“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
她喊着,经过了云霏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打在云霓的头上,云霓迅速的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
“哦,我可不是故意的!”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着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妹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
“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饭,要不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从树上跳了下去,她满头发挂着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领上还垂着根稻草,笑嘻嘻的对云霓咧开了嘴:“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
云霓瞪视着她,深吸了口气:“我的天!”她喊着:“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快化化妆再见客吧!”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的向前冲了出去。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着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嘘着自己的妹妹:“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
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盯着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着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黠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着笑,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
“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的说:“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的回答,紧盯着她,眼光灼灼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
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着,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当那气喘吁吁的云霓赶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的踱着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出野的气息包围着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掠过。几丝微微的风,轻柔的扑面而来,带着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
他有些儿神思恍惚,多少年来,被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着远处的鸟啼,看着草丛里营火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麻烦。”
“哦?”他盯着她。
“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幢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的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的望着他,重重的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
“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的看着她。
“我必须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
“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可能。”
“是吗?”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的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的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
“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爱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
“你不漂亮!”
“噢!”
“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原野、流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
“哦,”他惊奇的望着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
“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
他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更亮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
“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的。“第一,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五,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
云霏怔了怔,接着,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
“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
“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许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流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着那些流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
她的眉毛飞扬。
“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整个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
这天下午,阳光美好的照射着,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她一面走着,一面在高声的唱着一支她自编的小歌:“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蝶儿舞,蜂儿闹,惜春常怕花开早。紫铃馆,烟霞楼,草裙款摆香风袅。我高歌,我逍遥,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着,唱着,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那懒洋洋的、初春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她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像一片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然间,她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色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
“噢!”云霏吓了一大跳,瞪着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有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迷着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的回答,望着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来,你知道,这儿太诱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花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过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的唱着歌,接着,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着一片云飘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着春天的声音……”
“小仙女?”云霏瞪着他:“我不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的。“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着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还记得前面几句。”
“怎样的?”
“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
云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的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的望着她,语音有些特别。“我一点儿也不开玩笑。瞧瞧这儿,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块小岩石,以至于小溪流里的一滴水,一个小泡沫,一条小银鱼,或一只鸟,一缕微风,一线阳光,一颗鲜红的草莓,一叶青翠的万年青……全都这么美,这么生动,这是自然的产物,然后,它们加上一个你,变成了一份真真实实的‘完美’。你那样飘逸,那样脱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小仙女,又该是什么?”
云霏坐在那儿,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的看着徐震亚,大而野性的眼睛里有一丝迷惑。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美丽。”
她喃喃的说。
“我知道,”徐震亚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能领会吗?哦,云霏,你当我是什么?”
“是一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
徐震亚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咀嚼这句话,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岂不是!这些年来,读书,奋斗,竞争,做事,匆忙,奔波……面对的是大机器、小机器,看的是数字、表格、电脑、计算机……是的,他只是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无止无休的操作,操作,旋转,旋转……。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认清过自己,但在这一刹那,她用一句话就完完全全的说明白了:是一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紧盯着云霏,他眩惑的说:“那么,助我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棒点我一下吧!”
她手里正在玩弄着一支长长的狗尾草,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毫不考虑的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却不由自主的一震,好像这真是根仙女的魔棒,已把他抽筋换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根。
“现在,”他沉吟的说:“我是不是‘漂亮’一些了?”
“怎么说?”
“记得第一天晚上的谈话吗?”他凝视她:“拿我和你手里那根狗尾草比比吧,哪一个漂亮?”
她认真的比较着,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亚,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亚。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抛掉了草,她跳起来说:“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儿传染了!”
“确实。”他微吟着。
“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去烟霞楼,我有东西要让你看!”
他站了起来。
“即使你让我看的是一个神仙们的舞蹈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喃喃的说着,跟着她向群山深处跑去。
“哦,妈,你一定得让小妹化妆得漂亮点儿。”大姐云霓又在和母亲嘀嘀咕咕了。“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