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脸上忽然露出怒意:“何时开始,朕赐下去的东西。竟被人嫌弃了?嗯?朕后来才知,原来你小子满长安到处送绿菜,大唐勋贵和重臣动辄送上百十斤,以往隆冬时节比金子还宝贵的绿菜,现在被权贵家中当成了家常菜式,曲江池里种的莲菜他们却再也看不上眼了……”
听着李世民的语气越来越愤怒,李素有些糊涂。
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冬天种绿菜?
“是,臣……臣知罪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朕何时怪过你种绿菜?能在隆冬时节种出绿菜,将来令天下百姓不分季节都能吃上。这是对社稷立下的大功,何罪之有?”
重重一哼,李世民瞪着他道:“朕想问的是,全长安的权贵你都送了,为何独独漏了朕?你果真如此恨朕吗?”
李素额头顿时冒了汗,不知是被蒸出来的还是被吓出来。
“陛下恕罪。臣……臣以为陛下不稀罕,毕竟陛下是真龙天子……”
李世民神色不善:“真龙天子又如何?”
真龙天子吃肉夹馍都夹两片肉的,哪里稀罕吃绿菜……李素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不过这话不敢说出口。
其实李素明白李世民的想法,李世民自然不稀罕那几口绿菜。他在意的是臣子的态度,很显然,李素的态度不端正,今日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见李素神情羞愧说不出话,李世民怒色稍缓,哼了一声后又道:“还有一事,火器局停工半个月了,此事你知否?”
李素脑门的汗越流越多:“……臣知罪。”
李世民倒没说重话,只是叹道:“因东阳一事,朕知你心中不爽利,可是你扪心问问自己,你和东阳便毫无错处?朕不将她许给你,难道仅仅只是门户之见么?”
李素垂头不语,他很清楚,门户之见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或许最大的原因是欺瞒。
一位横扫天下乾纲独断的皇帝,绝对不容许臣子有任何欺瞒他的举动,更何况瞒着他与他的女儿暗中幽会,这种行为等于在他皇城根下挖墙角了,李世民没有当场剁了他,证明对李素是真爱。
李素神情黯然,无论是欺瞒,还是索性向李世民求亲,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当初他便知道,这是个死结。
话说到这里,二人在桑拿室里也有些喘不过气了,李世民擦了一把汗,道:“屋子不错,可惜待久了胸闷,差不多了,出去吧,带朕去你弄的大棚地里看看,朕想知道冬天的绿菜到底怎么种出来的,你这娃子天生比别人多一个心窍,莫非出生时被过路的神仙点化过?”
李素急忙掀起桑拿室厚重的门帘,出了门,温度骤降,一股清爽的凉意侵袭全身,二人长长吸了口气,露出舒坦的笑容。
各自宽衣穿戴整齐,李世民大喇喇迈步走出浴室,李素恭敬紧随其后。
走出浴室的门,李素不由呆住,浴室外面,李家的家仆全被清空,满院子全是穿着寻常百姓打扮的侍卫,连房顶上都站了几个,以一副守宅祥兽之姿站在屋顶四个檐角处招财辟邪,顾盼生威……
李素很心塞,这帮大内禁宫里出来的家伙太目中无人了,把他家瓦片踩破了谁赔?
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李世民不急不徐地观赏着李家院子的格局,这年头皇宫和民间都很注重风水之说了,可李家很显然完全不在乎,院子里东边一棵梅树,西边一株牡丹,院子中间还种着一棵怎么看怎么不吉利的大槐树。
至于四周边边角角的地方,更是瞅准每一个空隙,抽冷子便植一小片草地,种一两朵花,整个格局完全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仅毫无美感,而且风水更是一塌糊涂,若是太史局那位名叫李淳风的将仕郎来李家走上一圈,恐怕会立马断言李家马上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然后怒发冲冠的李县子二话不说一巴掌抽上李淳风的脸……
李世民一边观赏一边脸颊直抽抽,连他这种对风水略懂皮毛的人都一眼看出院子里好几处凶险的摆设,可见李家院子的风水布局有多么糟糕。
看到最后,李世民实在忍不了了,扭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或许因为心理作用,这一眼望去,顿觉李素眉眼唇鼻处处不协调,似是短命夭折之相……
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杰,莫非因家中风水问题而早逝?这也太冤了,李世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李素浑然不知李世民正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在推测他,见李世民古怪地盯着他,李素急忙露出很真诚的笑容,聊作礼节性回应。
“哼!你家的院子是你布置的?”
“是,臣闲来无事瞎摆弄的……”
李世民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瞎摆弄,还真不谦虚。”
“陛下?”
李世民袍袖一拂,道:“明日朕命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来你家,把你家这乱七八糟的摆设好好改一改,李淳风是相术风水高人,你当以礼相待,勿使怠慢。他说改哪里你便依言而行,知道吗?”
李素一楞,脱口道:“哪里乱七八糟了?分明美滴很……是,臣遵旨。”
李世民转头再看了一眼李家乱七八糟的院子,万分嫌弃地摇摇头,生怕沾了晦气似的赶紧出了门。
走在去大棚地的乡间小路上,李世民看着冬日田野一片荒芜空旷的景象,神情颇为感慨,不知回忆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李素,你行冠礼了吗?”
“臣今年十七岁,未行冠礼。”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十七岁,可行冠礼了……行了冠礼便真正成年,该成亲了。”
李素脑子嗡地一响,呆呆看着李世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实不知李世民这句话有何深意。
没等李素琢磨透彻,李世民忽然又道:“前些日东阳上表,找了几个烂理由说要出家,朕马上准奏了,朕的亲女儿出家,你可知朕为何答应得如此痛快?”
李素脑子又是一响。
果然圣心不可揣测,李世民今日来李家,从进浴室到此刻,说了无数句废话,唯独刚才这两句才算是真正的干货,很显然,这两句话很重要,然而……李素却没听懂。
最恨这种说话藏头缩尾故作高深的人了!
…………
…………
李世民参观指导大棚菜地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李素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李世民的那两句话,结果……越琢磨越糊涂。
语言晦暗不明是艺术,也是弊端,一句话不说明白,听在别人耳朵里便被理解出千百种意思,越琢磨越没底,李素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可谓百爪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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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推背道长
“行冠礼”,“成亲”,“准东阳出家”。
两句话,三个关键词,李素一脑袋浆糊。
总是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这两句云山雾罩的话是许敬宗那家伙说的该多好,自己便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巴掌抽过去,然后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勒令他说句正常人都能说明白的话。
可惜,说这两句话的人是李世民,李素不但不敢抽他,还得时刻提防被他抽……
作为一国之君,李世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都是有用意的,李素预感到李世民可能又会有动作了,当然,鉴于李世民惜才之心,李素认为李世民绝不会害他,要害他根本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一道圣旨足以令他位列仙班。然而,再鉴于李素瞒着他与他的女儿暗生私情的事实。李世民即将做出的新决定也必然不会如天官赐福那般祥和……
既然想不明白,李素索性不想了。
公主府仍在改建,工匠们日以继夜在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大冬天一群人光着膀子在府门外拽着绳子合力打桩,一声声激昂的号子声在工地上传扬老远,引来村民们好奇的驻足围观。
道观建得很正规,门口刚摆上两个大香炉,隔日又请出了三尊镶金的三清像,相传道家鼻祖老子一气化三清,化作三位道家至高天神,道家拜的也是老君和这三位神,“一气化三清”是个很有画面感的形容,依稀可见老君何等法力无边,境界高远,高祖李渊不惜舍了脸皮强行把老子追认为老李家的祖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三清像都请来了。可这座道观的女主人仍旧没有露面。
李素每天都会去工地便看一看,在工部官员和无数工匠的背影间隙里寻找那抹熟悉的令他心动的身影,然而每日仍失望而归。
…………
李世民离开李家的第二天,宫里来了人。
来人一身陈旧的道袍,头顶挽成一个道髻,一手倒拎着一柄破旧的拂尘。另一手慢悠悠地捋着三寸青须,面目端正,目光无邪,隐隐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正气,好一派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
开门的是薛管家,见门外站着一位道士,薛管家顿时一楞,接着一脸明了,首先客气地朝他行了一个道家稽首礼。然后伸手入怀摸出两文铜钱,毕恭毕敬双手捧上,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多半在向神仙许着保佑发财之类美好愿望,看来两文钱也不能白花,神仙也要讲诚信,收了钱就必须给人办事。
看着面前这双手掌里高高捧着的两文钱,道士的老脸顿时黑了下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薛管家,不知结着什么道家秘法手印欲画圈圈咒死薛管家……
待薛管家听道士说出身份。不由楞了许久。
这位道士居然还是个官,太史局的将仕郎,也不知官大官小,跟自家少郎君比起来如何,薛管家也是伶俐人,不管官大官小。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管家能得罪的,于是赶紧将道士迎进门,然后遣家仆去公主府的工地边将少郎君请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李素这才不情不愿地被家仆请回来,老远便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木雕似的在门口阖目养神,寒风呼啸而过,吹起道士衣袍的下摆,只见衣袂飘飘,直欲乘风归去。
李素顿时惊为天人,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薛管家老糊涂了?这个化装成道士的臭要饭的站在门口,为何不给他两文钱打发走?
近前,道士睁开双眼,清澈无邪的目光将李素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捋须朝他颌首微笑。
这年头对佛道还是很尊重的,无论朝中君臣还是民间百姓,但遇佛道之人皆不敢怠慢。
李素急忙快行几步,主动朝道士行了个道家稽礼,道士不慌不忙地回礼,动作比李素潇洒从容多了。
“不知道长仙号如何称呼……”李素一边打量道士一边问道。
“贫道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
李素眼皮猛地一跳。
竟是李淳风!
大人物啊!大唐贞观年间仅次于孙思邈的道家名人,据说天文地理相术风水无一不通,和另一位道家名人袁天罡不知在澡堂子里干了什么暧昧勾当,二人合写了一本《擦背图》,千年后很受搓澡师傅的欢迎,被誉为搓澡界神级教科书,大家都是对泡澡有研究的同道中人,等下一定盛情邀请他去自家浴室里试试桑拿……
“是《推背图》!不是《擦背图》!”李淳风怒目圆睁,恶狠狠打断了李素神经病般的喃喃念叨。
很不愉快的初次见面经历,李淳风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消逝得无影无踪,此刻他眼里的李素面目可憎,五雷轰顶都不冤枉的那种。
“而且,《推背图》与擦背毫无干系!贞观七年五月,皇帝陛下召贫道奏对,垂问大唐国运,贫道遂与天罡道友合力推演,终不负陛下所托,当时贫道已推算到大唐之后两千年的沧海变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到天罡道友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背,言曰‘天机不可再泄’,贫道方才警醒,遂将推演下来的六十张图示称为‘推背图’……”李淳风捋须的手有些颤抖,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加重语气不善地道:“《推背图》说的不是擦背,不是!”
李素见李淳风怒了,急忙道歉不已,李淳风见李素态度诚恳,满脸的怒色这才稍见缓和。
客气地请李淳风进门,李淳风傲娇地捋须点头,李素在前面引路,转过身趁李淳风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时,李素眼中冒出很八卦的小火苗。
两个男道士,推演什么天机,推来推去还是推了背,那幅画面简直……太有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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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生之年
气氛很微妙,李淳风黑着脸,脸上的肌肉随着步履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抽搐,李素在前面引路,每走三步一回头,每次回头李淳风的脸色便更黑一分。
李素的笑容是客气的,和善的,充满了祝福。
解释就是掩饰,解释一大通,有点越描越黑的意思,道友也好,基友也好,只要大家热爱和平,就值得被祝福。
李淳风与李素并不相识,今日来李家自然也不是为了串门,事实上李淳风是奉旨而来,因为皇帝陛下说了,李家的风水乱七八糟,好好的家宅被李素那浑小子瞎摆弄,简直变成了一座凶宅,为了这位大唐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不至于死得太早,还请李道长拨冗登门指点一下风水。
李淳风于是便来指点风水了。
大脚刚跨进门,李淳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皱得很深。
“李县子,贵府缘何未立照壁?”
“照壁?”
“对,照壁,就是进门后应该横立一堵墙,墙上雕祥禽瑞兽,用以驱灾辟邪。”
李素想了想,很干脆地道:“没钱。”
李淳风:“…………”
这个理由……
今日出门忘了给自己算一卦了,分明是不宜出行的凶日。
二人走进李家大门,李淳风第一眼便看见院子正中一株老槐树,不由失色道:“院中立槐,是为‘困’字,槐属阴,易招阴煞秽物,大大不吉,久之家宅不宁。百病缠身,速速命人将它砍了!”
李素不乐意了,正想反对,转念又记起李世民昨日的叮嘱,风水之事不可违了这位李道长的意思,再说……如今东阳出家。正是拜在这位李道长门下,道名“玄慧”,冲着他是东阳的师父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叫他太难堪,稍停李素还有些事情想问他呢。
“是是是,小子明日便叫人砍了它。”李素忙不迭答应。
“莫明日了,马上砍!”李淳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凶险,风水里面有句话,门前柳。院中槐,无病亦有灾。赶紧砍了它,早除祸患,若实在想在院内种树,院子西北角种一棵榆树足矣……”
李素无奈地应了,转身叫薛管家遣下人砍树。
李淳风终于对李素的表现满意了,欣慰点点头,抬眼再环视一圈。见李家院子东边一块绿草,西边几朵野花。院子里整个格局惨不忍睹,李淳风叹息着闭上眼睛,一副仿佛看见一坨热气腾腾的屎的表情,摇头道:“你家院子……这般布局何人所为?”
“美滴很?”
李淳风怒哼:“此人该被吊起来抽死!东一块西一块,阴阳不调,五行全乱。住在里面迟早生横祸。……这里!这片草,全拔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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