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滴很?”
李淳风怒哼:“此人该被吊起来抽死!东一块西一块,阴阳不调,五行全乱。住在里面迟早生横祸。……这里!这片草,全拔了,那里,那几朵野花全铲了,还有这条回廊。南不南,北不北的,从院子中间斜插而过,这又是个什么说法?拆了,全拆了……”
李淳风果真没客气,倒拎着拂尘四处指点起来,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后,李家整个前院的摆设和布局几乎全被他否定,总而言之,李家从里到外全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一把火烧了才最合心意。
现在轮到李素脸发黑了。
李淳风指点风水兴起,正是意气风发,口沫横溅,忽听李素在他背后冷冷地道:“……没钱。”
李淳风扭头瞪了他一眼:“贫道来时陛下已有旨意,你家改风水由工部管了,不用你出一文钱,此乃陛下宏恩。李县子还有何见教?”
一听工部管改建,李素顿时来了精神:“……能给我家门口添一对镇宅的狮子吗?纯金的。”
李淳风一口逆气上涌,狠狠一拂袍袖:“不能!”
“……银的也行。”
“没有!”
李素无奈了,碰到一个不肯占国家便宜的人,很明显大家没有共同语言……
李淳风指点风水似乎渐渐有了状态,院子指点过后,又兴冲冲朝前堂走去。
李素眼睛眨了眨,他对风水之说从来不信的,论装神弄鬼,他本人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见李淳风这股子要把他全家都拆了的架势,李素急忙拉着他往后院走去。
“道长,道长这边请,先帮小子看看后院如何?”
将李淳风拉到后院无人处,李素这才朝他长施一礼,道:“听闻东阳公主如今已是道长座下高徒,小子想问问,……她还好吗?进宫之前她便落下了病根,不知可调养好了?”
李淳风捋须一笑,道:“贫道早知你有此一问,你和玄慧的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贫道亦有所闻,今日登你家的门,你若不问倒奇怪了。”
李素恭敬地道:“还请道长相告。”
李淳风叹道:“修道先修心,痴男怨女,难断尘缘,你二人此生情缘纠缠不清,玄慧哪里能静得下心来修道?”
李素也叹道:“情缘是缘,道缘也是缘,此缘生,彼缘灭,不可强求,终究是命数,道家顺自然而为,道长何不成全?”
李淳风笑道:“能将‘缘’之一字看得透彻,贫道倒觉得你比玄慧更适合入我道门……罢了,今日贫道此来,一则奉旨查勘风水,二则,亦是受玄慧所托……”
李素心跳加快了几拍,急忙道:“东阳可有话托道长转告?”
李淳风缓缓道:“玄慧说,道观落成之日,便是你与她相见之时,她还说……东阳也好,玄慧也好,名字变了,心没变,心里终究都有你的。”
李素眼圈一红,寥寥数语里,只字不提她自己受的委屈苦楚,却饱含浓浓的一言难尽的情意,刚才李淳风没说错,如此情深意重的女子,怎能忍心负她?公主也好,道姑也好,她只是他的东阳。
见李素红着眼怔怔不语,李淳风叹了一声,道:“情缘情劫皆是命数,你刚才也说过顺自然而为,怎地现在自己却忘了?罢了,贫道便再担一回干系,你有什么话想对玄慧说,贫道可为你转告,李县子信贫道否?”
“信。”李素点点头,想了想,转过身走进后院的书房里,自己磨好墨,狼毫饱蘸墨汁后,提笔悬在白纸正上方久久不动。
提笔瞬间,李素脑海里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将曾经与东阳的相识,相知,相恋,再到如今的相思,全都回忆了一遍。
不知不觉,认识整整一年了,当初那位赤着雪白莲足,在河滩边蹦蹦跳跳,露出顽皮笑容的女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心上人,仅仅一年,世事如沧海桑田,今日的他和她,皆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他和她之间如今唯一的交集,只有属于彼此共同的回忆了……
抿了抿唇,久悬在纸上的笔忽然动了。
…………
墨迹已干,李素捧着纸走出书房,双手递给李淳风,又朝他恭敬行了一礼:“寥寥只语,聊寄相思,一切托付道长了。”
李淳风接过写满了字的纸,好奇地扫了一眼,目光顿时被那一手灵巧飘逸的飞白体吸引住,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念完,李淳风眼睛一亮,脱口赞道:“好诗!好诗!足以流传千古!久闻李县子诗名绝世,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淳风似乎很喜欢这首诗,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嘴里仔细品位了一番后,神情不由黯然,叹道:“一首诗道尽人生聚散悲苦,读来犹觉惆怅,诗可传世,终究苦了你和玄慧……”
李素仰望放晴的天空,淡淡地道:“有生之年,纠缠不清,未尝不是彼此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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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效率很快,李淳风离开后的第二天,工部官员便登了李家的门,还领了一群拎着巨锤横木的工匠,进门二话不说,抡起巨锤便将李家前院拆了。
薛管家和一众家仆一涌而上,差点跟工匠们打起来,郑小楼连匕首都亮出来了,正待砍怪刷经验升级时,脑子犯抽的工部官员这才发现办事的程序有点问题,赶紧将圣旨请了出来,旨意里说得明白,内帑拨银,工部营造,改建李家庭宅,这是皇恩浩荡啊,不是强拆你家啊……
李家众下人怔忪片刻后,纷纷眉开眼笑,和颜悦色地看着工匠们把李家内外拆成了一堆渣,然后集体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令人情不自禁怀疑这家主人到底对自家家仆多么严苛,以至于给自己拉了这么多仇恨……
跟随工部强拆队一起来李家的,还有一位宦官。
宦官也是来宣旨的,很正式的旨意。
十日后,也就是贞观十二年元旦,泾阳县子李素受冠礼,钦命琅琊郡公牛进达主持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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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蹊跷祠堂
冠礼,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大礼,它是一种象征着男子成年的仪式,而且不是任何男子成年时都有资格受冠礼的,首先,年纪必须要合适,也就是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左右的年纪,其次,受礼的男子必须是读书人。
“冠”者,冠帽也。“受冠”的表面意思就是给男子戴上帽子,帽子是有讲究的,成年且有文化的男子才有资格戴冠,那些不识字的男子则一辈子都没机会受冠,只能继续接受命运的诅咒。
受了冠,便是真正的成年人了,说话和做事必须遵循成年人的标准,同时,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也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因为规则是有权有势的成年人定下的,在李素的实力还没有强大到推翻这些人并且另行定下新的规则之前,只能老老实实遵守它,而且以后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没有人再以“他还只是个孩子”的借口轻易原谅他,说错了做错了,就必须承担起一个成年人该承担的责任,没人再把他当孩子看了。
——为何那么多人唱着“我不想不想不想长大”?这就是原因。
李素诗名才名满天下,自然是有文化的,以圣旨的形式为一个县子受冠礼,大唐立国以来鲜闻,足可见皇恩对李素绝不止是浩荡,而是浩荡得一浪接一浪了。
…………
“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李素蹲在门口,怀里揣着新鲜冒着热气的圣旨,失神地喃喃自语。
有点惆怅,从此不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了,犯了错该挨刀还得挨刀,更难过的是。再也不能恬着脸装嫩了,会有被人扇脸的危险。
主持受冠礼的人李世民选得颇有深意。
按说以这道圣旨的分量,以及李素的县子身份,给县子受冠的人,少说也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文官,纵是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不过分。可李世民却偏偏选了琅琊郡公牛进达。
人选不可能是李世民闲着没事点兵点将瞎点出来的,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牛进达与李素的关系几乎满朝皆知,当初唐军与吐蕃夺取松州城,牛进达是行军大总管,而李素恰好是牛进达帐下的录事参军,行军路上,因为马蹄磨损的问题,李素造出了马蹄铁,后来松州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又是李素造出了震天雷,可以说李素因此一战而名闻天下,牛进达作为行军大总管,说来对李素也有提携举荐之功。
曾经麾下的录事参军的冠礼由曾经的老上司来主持,正是相得益彰,李世民大概便是如此思量的。
然而李素还是从这道圣旨里敏感地发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朝堂臣子有文武之分。自从李素造出震天雷之后,满朝君臣几乎都已将归到武将那一类去了。事实上李素平日里来往得最多最频繁的,也是程咬金,牛进达这些武将,李世民选牛进达主持他的受冠礼,大概并不希望李素跟文官们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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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冠礼是大事,比过节更重要。
离元旦还有十天。李家上下便开始忙了,李道正兴奋得直搓手,皇帝陛下亲自下旨给儿子安排冠礼,这样的荣耀是大唐立国以来头一桩,李道正不淡定了。天大的荣耀,必须记在家谱上,将来流传百世子孙。
相比之下,元旦已不算什么大事了,薛管家很随便地叫家里的杂役进城采购了两车年货,爆杆红烛肉脯什么的胡乱买了一些,便算是过节了。
李家如今的工作重心放在李素的冠礼上,所有冠礼上应该准备的一应物品由全由李道正亲自买来,儒服和儒冠在长安城最有名的成衣铺里量身订做,祭祀孔子和拜祭李家祖先的牲畜,香炉,桌案,法坛等等,全由李道正亲自进城采买,李道正成了李家这几日最忙的人,每天一大早便风风火火不见了人影。
李素也不清闲,接了圣旨后李道正便不准他出门乱逛了,老实待在家里修身养性,离元旦还有三天时,李素被老爹一脚踹进了家里新修的祠堂。
这又是冠礼的规矩,按周礼,受冠者提前三天进祠堂斋戒绝食,三天里只能喝清水,不准进一粒米,以示对孔子和祖先的尊敬,直到正式冠礼的那一天才刑满出狱。
这个事实令李素始料未及,被老爹踹进祠堂前也没有暗中准备好食物,于是李素傻眼了,无论怎样叫喊挠门都没用,祠堂正中只有一个蒲团,除此别无他物。
确定自己必须饿三天肚子后,李素只好认命,老实在祠堂中间的蒲团上坐下。
这时他才有空看李家祠堂的列祖列宗。
一看之下,李素楞了半天没回神,祠堂上方是摆放的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然而说是“列祖列宗”,实则台子上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块牌位,李素凑近看了一眼,发现仅有的这块牌位上只写着小小的一行字,“李氏先祖之灵位”,无名无讳无出处。
李素顿觉蹊跷,祖宗牌位上只写这么几个字,未免太不寻常了,祖宗名讳不清不楚,说出去不仅是笑话,简直是不孝了。
取下牌位握在手里,李素将它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上面除了这行字以外,实在没有别的线索了。
一时间李素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李家祖上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牌位上连名讳都不刻?父亲李道正不像是什么隐世的武林高手或前朝遗老遗少,同住一个屋檐下,李素对老爹还是很了解的,李道正的言行举止纯粹是地地道道的农户,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唯独每月去村子西边娘亲的坟地上除除草,清理一下墓碑而已。
如此平凡的一户人家,为何祖宗牌位却搞得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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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行冠加弁(上)
李素只觉得自己的家越来越神秘了。
双腿盘坐在蒲团上,李素托着下巴盯着祠堂里唯一一块牌位,高高的供台上,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显示出这一家的人丁何等单薄。
所谓“斋戒”,就是绝食,三天内除了清水,别的食物都不能碰。
李素的性格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坐在蒲团上眼睛四下环视,寻找能偷溜出去的地方,门也好,窗也好,甚至一个洞也好,可惜李道正太死心眼了,把门窗全都封得死死的,难道他不担心三天后的冠礼变成儿子的丧礼吗?
李素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办法,只好暂时死了心,抬头望着供台上的牌位,思绪又迅速转到另一个方向。
他来到这个年代只不过一年而已,这一年里听到关于老李家的家世的议论并不多,将乡亲们口中零零散散的闲言归纳总结一下,只能得出寥寥几条单薄的线索。
首先,李素的爹娘是十多年前迁居到太平村里,在这之前,李家是什么来路,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其次,李素的娘亲脾气很温柔,迁来后似乎很少与村民来往,几乎足不出户,村民对她很陌生,在这个相对开放的年头,只有大户人家的闺女才有如此良好的教养和足不出户的习惯。
还有就是村子西边那座孤坟,静静地堆在一片凄凉的荒原里,仿佛远远眺望着古都长安的方向,以及坟前那对明显逾制的石马……
疑点太多,可是线索太乱,李素试着归纳起来,却发现拼凑不出一条完整的主线。
…………
关进祠堂半天,时已入夜。祠堂外只听得风声呼啸,老树的枯枝在寒风里摇曳,倒映出一条条诡异的暗影。
祠堂里很安静,李素肚子饿得不行了,不得不起身满屋子转悠,寻找能溜出去的缺口。
正在犹豫要不要使个笨法子从墙上挖个洞溜出去时。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素急忙回蒲团上装模作样坐好。
门外的如意铜锁被打开,李道正提着白皮灯笼走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木食盒。
见李素乖乖坐在蒲团上,李道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转过身小心把门关上,然后打开食盒,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在祠堂内迅速弥漫开来。
“娃儿,吃吧。小声点,莫让家里下人听到……”
李素眼睛冒着绿光,抓起食盒里一根烤野猪后腿使劲啃了起来,三两口便吃得满嘴油光。
“爹,不是说斋戒吗?为何还给孩儿送吃食?”李素捧着野猪腿吃得心花怒放。
李道正哼了哼,道:“三天不吃东西还不饿死了,读书人讲究的怪名堂多,受冠就受冠。非要斋戒,也不知谁定的规矩。皇帝陛下都不曾如此不讲道理吧?娃儿你莫管,放心大胆的吃,可不敢教人看见。”
李素眯眼笑道:“爹,你坏规矩了哦……”
李道正眼一瞪:“我又不是读书人,坏规矩怕啥?不吃东西饿坏我娃了咋办?不是我坏规矩,而是这规矩本来就是坏的。”
李素笑道:“爹。您比读书人悟得更透彻。”
见李素埋头啃着猪腿,李道正目露宠溺之色,叹道:“我娃长大咧,真的长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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