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奏疏终于将君臣之间多日僵冷的关系引爆。
李世民龙颜大怒。下令将牛进达拿入大理寺,程咬金李绩等诸多老将求情,李世民不为所动,旨意出宫门,金吾卫拿人。牛进达最终被关进了大理寺。
这个是令长安城甚至令天下震惊的事件。
开国功臣,从龙老将,因指斥时政而被关入了大牢,多位老臣求情而无果,李世民的绝情面目这一次尤为突显。
…………
消息传到太平村时,李素仍不敢相信。
史书里的李世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哪怕史书里掺了水分,也不应该偏差得如此严重,李世民的胸襟向来是他得到“天可汗”这个尊称的优点之一,善纳谏,广言路,开视听,这些都是贞观之所以成为盛世的基础。
如今,他怎可因言而罪人?更何况治的还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开国老臣的罪。
这不对!一切似乎都错了!
然而不管李素如何不信,牛进达入狱是铁一般的事实。
李素急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贞观年里那么多人被下狱,有罪的,被冤枉的,形形色色成百上千,李素向来不理会,过自己的日子,少掺和朝政是他的处世原则。
可是,这一次入狱的,是牛进达。
李素无法视而不见,因为他真正将牛进达当成了长辈,也因为牛进达为他行过冠礼,如今这年代,行过冠礼便是铁打的关系,比师徒叔侄关系更硬,可以算得上父子了。
哪怕只因这层关系,李素都不能坐视不理,装聋作哑的话,他的名声都会毁了。
李素毫不犹豫,当即骑马赶到长安城。
入城后直赴大理寺,大理寺门口的差役神情冰冷地拦住了他,陛下有旨,严禁任何人探监牛进达,县子也不行。
李素气得指着差役大骂了几句,无奈差役丝毫不为所动。
没人敢为了一个小小的县子违抗圣旨,李素的怒骂收不到任何效果。
转身往程咬金府上奔去,程府大门紧闭,恕不见外客,哪怕李素这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也不见,转身再往李绩府,长孙府,李靖府……
各家权贵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律不见客。
大家都疯了……
李素咬了咬牙,这一次直赴太极宫。
承天门宽阔无边的广场上,李素牵着马站在广场中间,目光复杂地盯着远处巍峨起伏的殿宇楼台,嘴角露出了冷冽的笑。
沉默良久,李素扔了手里的缰绳,跪在承天门前,凛然大声道:“臣,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求觐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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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水深滩浅
李素官卑爵低,若换了别的县子跪在承天门前说什么“求觐天颜”之类的话,早被巡守的禁卫倒拎起来扔远了。
可李素不一样,他被李世民亲赐长安城骑马的殊荣,更重要的是,造出震天雷后,李世民下过特旨,李素可随时入宫见他。
禁卫验过腰牌后,放李素入宫,有宦官早早等在门内,领着李素朝甘露殿走去。
见李世民的过程很顺利,李素走到甘露殿的门廊下脱了鞋子,只着足衣,踏着光滑如镜的地板迈入殿内,殿内李世民神情有些阴沉,抬头见李素给他行礼,也没有发出往常般爽朗轻松的笑声,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在方榻旁坐下。
“子正,见朕有事?”
没有往常的客套,李世民的心情显然很糟糕,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李素也不想跟他客套,于是垂头道:“臣听说,琅琊郡公入狱了,臣……”
李世民顿时明了,阴沉着脸盯着他:“尔欲为牛进达求情?”
李素毫不畏惧地直视他:“是,臣想为牛伯伯求个情,牛伯伯是开国老臣,有从龙之功,陛下何以因一言而……”
李素话没说完,李世民袍袖使劲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为牛进达求情,子正不必多言了,你退下吧。”
李素皱了皱眉,李世民这态度分明铁了心要治牛进达的罪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牛伯伯有难,臣无法坐视,陛下为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非要将牛伯伯下狱?”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里露出阴冷的光芒,很危险的信号。
“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小子,你去问问牛进达,你先问他为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你可知这老混帐在奏疏里都写了些什么吗?”
“臣不知,但臣却知道牛伯伯对陛下您。还有对江山社稷一片赤胆忠心,爱之深,则责之切,纵然牛伯伯言语有冒犯陛下之处,也是一片心忧社稷的拳拳赤心,陛下素有容人雅量,今日为何容不下一位开国老臣的忧国忧民之思?”
李世民语气渐渐阴森起来:“李素,你也在指斥朕吗?”
“臣不敢……”李素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犹豫片刻。对皇权的畏惧终究敌不过对长辈的牵怀,也敌不过自己的良心。
垂头无声地苦笑,李素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好人。
良久,李素抬起头,眼里一片清正,无畏亦无惧。
“臣……只想为牛伯伯讨个公道。”
砰!
李世民果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素簌簌发抖。
“天下人骂朕。朝臣们骂朕,今日连黄口小儿也敢来朕这里讨公道。今时今日,大唐还是李氏江山吗?李素,尔真欲为牛进达讨公道乎?不怕朕杀了你吗?”
李素暗叹一声,语气却无比坚定:“陛下杀了臣,后面或许还有人来为臣讨公道,陛下欠的公道会越来越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世民居然不愤怒了,方才激动的样子如同阵雨后的新晴,转眼间云散天开。
袍袖一挥,李世民挥退了殿内宦官,然后坐下来盯着李素。久久不语。
李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开始怀疑这货是不是怒极而恶向胆边伸,要在这里把自己先奸后杀,不然为何他把殿内的宦官全赶出去,而且……他儿子这么容易被掰弯,说不定这里面便有基因遗传因素……
胡思乱想时,李世民长叹口气,道:“李素,你一直游荡在朝堂之外,朕多少能揣度几分你的心思,你不想踏进这滩浑水里,你只求安稳太平的日子,这样挺好的,朕觉得你是聪明人,真的,朕从未见过似你这般聪明的孩子……”
李素苦笑道:“臣不聪明,臣若聪明此时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李世民点头:“不错,此时此刻,你确实不够聪明,你应该在你的火器局偷懒耍滑,无所事事地东游西荡,或者在你家里,钓鱼也好,晒太阳也好,过你平淡悠闲的日子,可是……你偏偏出现在这里了,李素,聪明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朕曾经也有过,所以朕不怪你,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朕可以当你今日没来过。”
李素的笑容愈发苦涩:“可是,……臣已经在这里了。”
李世民的目光渐渐凌厉:“这件事,不是你能掺和的。”
“臣从来没想掺和这件事,可是牛伯伯进了大理寺,臣不能不掺和了……”
李世民神情冷厉,平视着殿外的晴朗的天空,漠然道:“李素,当初你与朕的女儿瞒着朕暗生情愫,私下幽会,朕知道后可曾治罪?”
李素垂头:“没有。”
“你是不是以为你造出了震天雷,于国有大用,所以朕不能拿你怎样?”
“臣只是盛世里的升斗小民,何德何能竟敢倨功自傲?臣只希望这盛世能够更长久,更强盛,牛伯伯亦与臣同此心。”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道:“为了盛世,尔等连君臣尊卑都不分了,这盛世要来何用?”
“盛世要来不是给君王用,而是给百姓用。”
这句话很强硬,强硬到李世民终于发怒了:“李素!你以为朕真不敢杀你么?”
李素叹道:“臣只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当然敢杀我,但臣还是想为牛伯伯讨个公道……臣虽年幼,却也知朝堂凶险,陛下这次执意修建大明宫,里面多少掺了些别的东西,臣不知道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更不知陛下有什么目的,但牛伯伯是无辜的,他是多年跟随陛下打江山的忠直老臣,无论陛下有什么目的,牛伯伯都不应该是牺牲品。”
李世民目光忽然一凝,沉声道:“你看出什么了?”
李素直视着他,二人对视良久,李素忽然一叹:“臣太蠢了,什么都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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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后顾有忧
走出太极宫,李素神情沉重。
李世民绝情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刚才高坐殿内面无表情的李世民,或许才是真正万众仰望歌颂的天可汗陛下,时间再往前推移一些,十一年前,当他下令在玄武门弑兄杀弟,领兵逼李渊退位时,大抵也是刚才那个表情吧。
大人物从来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这是成为大人物的必备条件,他们在利益当前的时候,能够狠得下心把他们面前的一切障碍全部扫除,父亲兄弟都在他们的扫除之列,只有扫除了这些障碍,顺利登上人世间最高的山巅时,才会摆出一副悲怀往事的嘴脸,感慨一下自己人生的缺失,怀缅一下当年的各种情,然而那些在他生命里缺失的人如果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又会换上一副嘴脸,断然下令诛杀。
这就是大人物,人生活在戏里,却比任何人都看得透这出戏。
走出宫门已是傍晚时分,城门又快关了,李素想了想,骑上马往城门狂奔而去。
长安城骑马本是李世民赐给他的荣耀,只是得到这个荣耀的臣子一般都不会在长安城里骑马狂奔,这是个分寸拿捏的尺度,拥有这个荣耀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皇帝给你只是客气,但凡正常人不会拿客气当福气。
今日李素偏偏不客气了,骑上马一路从太极宫狂奔出城。他想发泄,想在这个他无可奈何的世道里尽情狂奔。
…………
回到家,月已东升,夜凉如水。
家里依旧平静,薛管家依旧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今日李府的头条新闻还是不够爆炸性。只不过是看门狗天赐调皮,窜进了后院的鸡窝里,把家里养的一群鸡吓到飞起,真正的鸡飞狗跳,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今日家里的母鸡吓得没敢下蛋,而天赐叼着一嘴鸡毛。带着扫荡鸡窝完胜的荣耀,无比风光地离开,还汪汪了两声,大抵跟鸡们交代了两句场面话,比如以后别让我碰到你,见一次咬一次等等,鸡也叫,大抵可能在呼唤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怂得不行了。
“好狗!”薛管家很没原则地夸赞:“少郎君没见天赐扑向鸡窝的雄姿,真如狮子搏兔,所向披靡,来日陛下若邀少郎君围猎,带上天赐定能让少郎君脸上光彩。”
李素叹气:“薛叔您就别昧良心了,还狮子搏兔,还所向披靡,多好的词啊。以后留着用来夸我不行吗?非糟践在它身上……天赐呢?把它叫来,今非把它吊起来抽……”
薛管家笑着求情:“一只狗娃子而已。还不到半岁,正是乱窜讨嫌的时候,狗的天性,少郎君还是饶了它吧。”
“嗯,今没心情抽,薛叔代我警告它。趁着开春我还想吃顿狗肉,不想到我碗里就给我安分点。”
薛管家点头应了,然后凝眉沉思,显然在思考如何跟一只狗措辞,才能达到威慑的效果。
后院厢房里。饭菜仍热着,炉上温着酒,冒着氤氲的白雾,踏进玄关便感到一股浓浓的家的温馨。
桌上的菜分量很足,显然许明珠今晚没有偷吃。
李素刚在方榻上盘腿坐下,许明珠便听着声音进来了,先给李素行礼问了安,然后给他将酒斟满,李素喝一杯,许明珠马上又满上。
夫妻俩都很安静,大抵彼此都厌倦了二人之间虚假的客气,于是索性选择了沉默,不同的是,许明珠想在沉默中渐渐走近他,而李素,只想在沉默中维持夫妻目前的现状,最好这种现状能维持终老。
吃过饭后,许明珠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厢房里,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夫君处理公务的时间,尽管连李素都不知道所谓的公务在哪里。
今晚有些不一样,许明珠行礼退出厢房时,李素忽然叫住了她。
许明珠有些意外,错愕地看着夫君,见夫君笑容温暖和善,不像是吃错了药后,这才怀着几分喜悦的心情,老实地坐在李素面前。
李素看着她,笑得很自然,仍旧如往常般客气得不像话。
“自从夫人嫁过来,我还未与夫人深聊过,思之犹觉愧疚,实在对不住,冷落夫人了。”
许明珠急忙摇头:“夫君说的哪里话,夫君为国为民操劳,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妾身不过是妇道人家,夫君不必在意妾身的。”
李素笑道:“夫妻间总要说说话的,过日子就是这样,大事小事互不隐瞒,先拿到桌面上说,商议过后再定……”
许明珠虽然才十六岁,却也不笨,很快听出了李素话里的味道,小心地道:“夫君的意思是……有事欲与妾身商议?”
“对,确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说法,若你觉得此事不可为,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是家里的事吗?”许明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素挠挠头:“是朝廷的事,但也算家里的事吧,我若做了这件事,或许对咱们家的影响很大。”
许明珠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朝廷的事夫君怎能与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商议?说出去让人笑话,妾身也没法做人了,夫君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纵然咱家被牵累了,多苦的日子妾身也陪夫君过下去。”
李素笑道:“还是要说一下的,你我是夫妻,家里的事你也要参与,将来家里若被我牵累了,教我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许明珠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李素这话说得轻松,可她却听出了沉重的味道,一件事能被夫君正经八百地摆上桌面与她商议,可见这件事一定不小。
许明珠这时也不敢虚应了,认真想了想,道:“这件事……夫君做了以后,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李素叹道:“斩首估摸不太可能,但有可能被罢官,削爵,流放,甚至大理寺里蹲几年大牢,大抵不会比这些更坏了。”
许明珠心一紧,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她,眼中顿时蓄满了泪,使劲忍住不让它落下,沉默半晌,又问道:“这件事,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吗?”
“有!”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得冷肃起来,沉声道:“我做这件事的初衷,并非为国为民,为国为民的事自有大把的人抢在我前面抛头颅洒热血,我没那么伟大,能往后缩一点便尽量往后缩一点,但世间关乎个人的公道,良心和恩义,我怎么也避不开,所以,我只能迎头而上!”
许明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既然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便放手去做吧,妾身无以为助,只能拼命保住咱家的周全,有公公在,有您和妾身在,这个家才是家……”
然而许明珠终究是女人,说完后心中仍冒出一股莫名的不甘,小嘴一瘪,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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