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阳县衙的扈司户登门给方老五和一百名老兵落了籍,将他们划归到李家户籍里。
怀着对百战余生的老兵的崇敬,扈司户与方老五特意闲聊了一阵,方老五和一众老兵也是天南海北一通胡吹,真真假假的,反正扈司户也听不出来。聊着聊着一来二去的,扈司户跟方老五他们也混熟了。
后来老兵们起哄,说方老五年已五十岁,还没娶过一房婆姨,扈司户顿时精神一振,二话不说伸手朝方老五裤裆下一掏。还使劲拽了几下,引来方老五恼羞成怒一顿暴捶和老兵们一阵下流的哄笑。
确定方老五没毛病,男人一切功能正常后,扈司户拍了胸脯,放下话来,方老五的亲事他包了,泾阳县十里八乡的良家黄花闺女……你这把年纪就别指望了,给你找个丧夫的中年寡妇还是不成问题的,日后自己努努力。给方家留下一脉香火,死后也有脸见祖宗不是?
方老五咂摸咂摸嘴,也觉得有些心动,却有些怀疑扈司户的办事能力,扈司户当即便怒了。
怀疑?你凭什么怀疑?太平村里多少男男女女都是我老扈撮合成对的,别的不说,李县侯与泾阳县许氏的亲事,就是他亲手促成对的。当初的李侯爷还是县子,成亲没几年。马上被陛下封了县侯,二十来岁的县侯,大唐绝无仅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老扈给你们找的都是旺夫的婆姨!没有我老扈给李侯爷找的旺夫婆姨,他能那么快封侯吗?
话刚说完扈司户又被方老五暴揍了一顿,李家主母确是生得福相。而且温柔贤惠,有情有义,但咱家侯爷被陛下封侯是他拿命挣的军功,跟你一个官媒有个屁的关系。
众人笑闹一阵,但方老五确实对成亲有了一点想法。满是横肉疙瘩的老脸顿时荡漾着一阵春意。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下,扈司户兴冲冲地回去准备将泾阳县十里八乡的中年寡妇全搜罗一遍,挑个最合适的说给方老五当婆姨。
扈司户走后,被老兵们包围起哄的方老五满脸带笑,眉眼间被笑容挤出深深的黑褶子,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青春老来迟的湛然光辉。
迟暮的年华里,生命忽然变得有意义,有盼头了,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这份上天迟来的眷顾?
方老五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扯起嗓子,朝天吼了几句秦腔,又引来一众老兵的喝彩。
目光望向远处李家的宅邸,富丽堂皇的侯府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璨然生辉。
这一切都是侯爷带给他的,来到太平村后,方老五感受到的只有满满的善意,尊重,温暖,侯爷还年轻,他需要帮衬,尽管余生不多,但是,能陪他走多久就走多久吧。
田径外,穿着粗衣陋衫的李道正扛着锄头走来,方老五和众老兵看到了,急忙敛了哄笑,老老实实列队行礼。
李道正朝方老五一瞥,不满地道:“啥意思么?早跟你们说咧,不要搞这些虚招子,要行礼你们跟我儿子行礼去,我一个种地的老农,跟我行啥礼,滚开滚开,挡我路咧!”
方老五比李道正大几岁,但尊卑有别,礼数不敢乱,于是笑道:“您是侯爷他爹,咋不能行礼,老爷有福气,生了一个这么伶俐争气的娃子,村里乡亲早说咧,说侯爷生下来时李家房顶开满了灵芝,香气扑鼻,定是天上星宿下凡,投了李家的胎,将来封王拜相也不稀奇呢。”
李道正笑骂道:“屁的灵芝,我娃出生那天房梁受潮,长了两朵菌菇,被那帮子碎嘴的一传,成了灵芝了,真要是灵芝我早摘下来卖钱咧,还种个屁的地。”
方老五和众老兵哈哈大笑。
说来众人对李家的感觉有点怪,李素和许明珠是最和善的,对下人,对庄户,对乡亲,见了谁都是一脸堆笑,和气得不行,可方老五和老兵们在李素面前总是执礼甚恭,心怀几分敬畏,反倒是侯爷他爹李道正,每天见了他们总是骂骂咧咧,嘴里常常冒几句粗话,方老五他们却觉得很亲切,在李道正面前往往也随意得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无形中有种熟悉的气场,拉近了老兵们和李道正的距离。
或者说,大家本就是同一类人?
闲聊了几句,李道正将老兵们一个个赶开,因为挡了他的道。
老兵们嘻嘻哈哈散开,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方老五却凑了上来,非要跟着李道正一块干农活。
“你会干个屁,杀了半辈子人,哪里还能侍弄庄稼。”李道正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方老五抢过李道正的锄头,扛在自己肩上,笑道:“老爷莫看低了小人,小人曾听侯爷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术业有专攻’,大概意思是干哪一行便精通哪一行,小人侍弄庄稼的本事不如老爷您,不过论布阵杀人的手艺,您肯定不如小人……”
李道正呸了一声,笑骂道:“杀人了不起了吗?想当年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
话没说完,李道正语气一顿,忽然住了嘴。
方老五却听出了意思,试探道:“老爷您……也当过府兵?哪一年的?”
“滚!滚远!瞎打听甚?老子种了一辈子地,当个屁的府兵!”李道正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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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祸起事变
李道正莫名其妙的发怒,令方老五有些愕然。
他不明白只是简单的一句问话,为何却令李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在如今的大唐,“府兵”俩字可是带着褒义的,这是一个家家户户以为国征战为荣的尚武时代,除了家国大义,府兵还包含着个人的私利,参加了府兵,意味着多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意味着可以凭个人的本事冲破权贵对寒门的封锁,以军功而赐田,以军功而当官,甚至以军功封子封侯。
只是问了一句“府兵”,李老爷为何如此生气?
看着李道正怒气冲冲的背影,方老五挠了挠头,又跟了上去。
“老爷恕罪,小人嘴笨,总是说错话,跟您赔个礼,老爷莫往心里去……”
李道正脚步一顿,佝偻的身躯缓缓转过来,看着方老五,沉默许久,忽然一叹。
“你们也不容易,我儿当初守西州,听说凶险得很,若没有你们豁出命帮衬,西州不一定守得住,我儿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话说得大一点,你们是我儿的恩人,往后在我面前莫称什么‘小人’,都是七尺高的汉子,都是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谁比谁小?”
方老五忙摇头:“那可不成,礼不可废,您的儿子如今已是侯爷,实打实的大户高门人家,上下没个规矩还不乱了套?叫别人听见了笑话,我们这些厮杀汉粗鄙得很,侯爷好心给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一个归宿,我们若没个规矩,外人笑话的是李家,是侯爷。”
见方老五坚持,李道正也没法再劝。拍了拍他的肩,道:“随你吧,既然看重规矩,就按规矩来。”
方老五嘿嘿笑着躬了一下身,不自觉地朝李道正落在自己肩头上的手看去。
这双手肤色黝黑,指关节和虎口处老茧很厚。手背青筋虬结,看起来非常的结实有力,似乎能扛起一座大山。
见方老五盯着自己的手,而且重点盯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处,李道正急忙将手一缩,抽回来拢在袖中,咳了两声,向田陌走去。
方老五跟上,笑得很随意。
——方老五为人忠直。古道热肠,但他的毛病也不少,粗俗不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话乱冒泡儿,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他喜欢较真,值不值得的事。只要落在他眼里,他都会较真。所以。方老五军伍里混了半辈子,卸甲归田时还只混了个小小的火长,多年不得升迁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某些性格委实不太讨喜。
现在方老五又开始较真了。
“老爷,您这可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辛苦半生了。幸好老爷的儿子争气,给家里挣下显赫官爵,您实在不必每日还下田耕种呀……”
李道正哼了哼,道:“老天给了我一生劳碌命,我有甚法子?”
“老爷。世上可没有天生的命格,看世人自己选哪条道了,比如说老爷,您这双手扛了半辈子锄头,关节都握出茧子了,只不过……”
方老五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常年握刀剑也能握出茧子的,老爷,您这半辈子选的道儿,可不止一条吧?”
李道正脚步一顿,忽然回过头来,常年浑浊的眼中暴射出两道锐利的锋芒,像一柄经年久藏于鞘中的名剑忽然被主人拔了出来,锋芒直刺方老五眼底,饶是方老五见过多年杀阵,竟也情不自禁被李道正眼里的锋芒震慑住,整个人像一只遇到天敌的猫,后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浑身炸了毛似的盯着李道正。
忽如其来的对峙,持续了小半炷香时辰,随即二人的戒备之势渐渐平复,因为这短短的对峙,彼此都确认了对方并无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李道正身上的气势渐渐隐没,消逝于无形,如同锋利的名剑被主人收入鞘中,空气中那股肃杀的令人窒息的气息也渐渐淡化,一切恢复了平静,李道正又变成了那个身躯佝偻,目光浑浊,活了大半辈子没离开过家乡的寻常老农,表情恬静且安逸,带着几分淡淡的听天由命的无奈茫然。
李道正表情的每一丝变化,方老五都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越看越心惊,越觉得叹为观止。
这位侯爷的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一定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否则不会隐于村野,以寻常普通老农的身份生活了这么多年,只是不知侯爷知不知道他爹的另一副面孔。
瞥了方老五一眼,李道正冷冷一哼:“方老五,你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比我还大几岁,多言惹祸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方老五恢复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连连点头道:“老爷教训得是,小人知错了,小人混迹军伍大半辈子,如今已五十岁,这些年斩下的敌人首级都能堆成京观了,却还只是混了个火长,多年不得升迁,都是小人这张破嘴没个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老爷莫怪,往后小人绝不多一句嘴了。”
李道正点点头,道:“五十岁,活着的年头不多了,余生安逸养老才是正经,有些话别乱说,特别是别对我儿子说,明白吗?”
方老五连连点头应了,笑得仍如往常般亲和友善。
气氛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李道正和方老五走在田径上,两个差不多同龄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唠叨家常,李道正对着空荡荡的田地指指点点,教方老五一些种田的学问,方老五边听边点头,不时咧嘴呵呵傻笑。
冬天的田野一片萧瑟,北风从原野上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啸声,偶尔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鸟雀,呼啦一下冲天而起,天空盘旋一圈后再落下。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村口传来,李道正和方老五凝目望去,见村口的小道上扬起一片尘烟,二十余名穿着华丽猎装的人骑在马上飞驰,这群人的骑术很不错,狭窄的乡间小道上也能策马如飞。
飞驰到小道中间,骑士中的某人似乎忽然看见了远远站在田野中的李道正和方老五,那人朝二人指了一下,然后二十余名骑士忽然拨转马头,朝李道正和方老五驰去,杂乱的马蹄声挟着隐隐的杀伐之气,透出一股浓浓的来者不善的味道。
离得远远的,方老五的眼皮便开始跳动,此刻他感到严重的不安,那是一种曾经熟悉的,每逢大战来临前的不安和躁动。
众骑士策马冲进了田野,离二人只有一里多地的距离时,方老五终于确定了,这群人果然来者不善。
“老爷,快跑!去叫人!”
方老五嘶声大吼,然后使劲一推李道正,没来得及回头看李道正的反应,俯身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为首的骑士狠狠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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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公主道观。
李素懒洋洋没精神的半躺在内院的偏殿里。
偏殿很暖和,四角分别置了一个大炭炉,中间还有一个铜炉,里面烧着通红的贡炭,外面寒风刺骨,里面却温暖如春。
李素仅着一件单衣,半躺在炉子边打瞌睡。
东阳深知李素令人发指的懒惰毛病,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于是在偏殿内模仿李家的款式,给他打造了一张罗汉床,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黑熊皮,特意将它靠近铜炉边,熊皮被炉火一烤,躺上去如同躺在火炕上,旁边再置一高腿茶几,上面摆满了点心奶酥。
近些日子,由于试探出李世民的睁只眼闭只眼,李素来往道观渐渐频繁了,每天抽半天时间陪许明珠,再抽半天时间陪东阳,一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
至于尚书省应差,这个……要看心情。
“懒死了,父皇下旨任你为尚书省都事,对你多大的期望啊,将来指望你拜相秉国,辅佐新君的呢,你倒好,封官两个月了,尚书省应过几次差?”东阳朝他嘴里扔了一块黄金酥,不满地顺手掐了他一下。
“这几****都去应差了啊,你父皇上次敲打过我了,以后可不敢偷懒了。”李素嘴里嚼着点心,含含糊糊地道。
东阳笑道:“可算是出息了,参知政事呢,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德不高望不重的,父皇到底看你哪里顺眼,这么上心的栽培你?”
“我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亮点,连你父皇的龙目都看出来了,你却看不出,你瞎吗?”
东阳气得又狠狠掐了他几下。
“别的看不出,就你这张嘴吃了砒霜似的,为何那么毒……”东阳恨恨地瞪着他。
“水,水……噎着了!”李素满脸通红翻着白眼,指了指茶几。
东阳急忙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喂他喝了几口茶水,急道:“怎样了?好些了没?”
“不……还不行,快,快给我人工呼吸!”李素仍翻着白眼,状若垂死弥留。
两人相处日久,东阳已知“人工呼吸”的意思,闻言俏脸一红,抬起粉拳狠狠捶了他几下。
“要死了!尽弄些鬼花样吓我!”
李素哈哈一笑,顺手搂过她的纤腰,刚想说点温存体己话儿,殿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身着宫装的绿柳出现在殿门外。
“李侯爷,不好了!村里来了恶人,李老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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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八章 鏖战对峙
方老五眼睛充血通红,恶狠狠地盯着朝自己和李道正冲来的二十余人。
卸甲归田几个月了,方老五久不历战阵,手艺有些生疏,以前能够平静以对浴血大战的心境,这几个月来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看着冲来的二十余人,方老五竟莫名感到一股紧张,于是不自禁地喉头蠕动,吞咽几口口水。
这群人显然有备而来,双方还没接战,方老五已看出这群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李道正,他也看出来这群人没打算要李道正的命,因为他们策马疾驰时,从身后抽出来的兵器不是刀和剑,而是寻常的节棍,铁镗。
不管他们是不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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