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很有耐心,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对老牛的速度很满意。
安逸享受生活的人,节奏其实和这两头牛一样慢吞吞的,除了吃和睡以及思考人生,世上没什么事能让这种人着急了。路上的许多美妙风景,只有脚步缓慢的人才能看得更真切。
走到朱雀大街的北端,沿街两旁全是高门大户,每一家的大门皆紧闭,一副高冷的模样,门口的兵丁也是昂首挺胸,傲然伫立如松。
牛家,李家,程家,长孙家……
李素一路数过去,心中犯了难。
后面两大车自然是礼品,这段时日忙前忙后,打从晋阳回来后便甚少拜访几位长辈,眼看离中秋也不远了,再不登门实在失了礼数,到时候被程老流氓拎着衣领游街示众未免太没面子,只好主动前来问安。
要问安的不止程家,这些长辈都要照顾到,不能顾此失彼,伤了老杀才们的玻璃心呐。
牛车上的礼品并不贵重,都是些寻常玩意,自家产的烈酒,自家产的香水,还有自家大棚里种出来的各种绿菜,以及几个小盒子里装着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猫眼,玛瑙等宝石,这个最值钱,给老杀才们镶在装备上增加攻击力,防御力,以及……羞耻心?
然而,当两大车礼品走到朱雀大街后,李素却实在为难了。
先给哪家送呢?
牛家位于朱雀大街最南端,此刻离李素最近,按说应该先给牛家送去,可是最北端还住着一个姓程的老恶棍,若被他知道自己的礼品其实是被人家挑剩下的,李素今日便别想囫囵着从程家离开,以那程姓老恶棍的禀性,恐怕还会打上牛家去,把刚送牛家的东西抢回来,临走还会扭头吐一口挑衅的浓痰……
正义和良知告诉自己,不要向黑恶势力低头,可是理智告诉李素,不低头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一个说:“要不我们这次还是向黑恶势力低一回头吧,下不为例”,另一个说:“好啊好啊好啊……”(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四章 路见不平
对黑恶势力的态度,偶尔也应该妥协一下的,尤其是以程姓老流氓为首的黑恶势力,李素不仅仅是妥协,简直是敬畏了。
碰到这种人,没法跟他谈原则,更没法讲道理,人家不讲这个。
所以李素很明智地决定,先去拜访程咬金,至于牛进达……李素只好朝他家大门投以抱歉的目光。
谁叫老牛比较要脸呢,世上无论任何事,要脸的人比不要脸的天生弱了一头,就比如现在,牛进达收礼注定只能收程咬金挑剩下的。
叹了口气,李素挥手让车夫把牛车赶往程府。
从牛家走到程家几乎要穿过整条朱雀大街,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走到中间时,李素赫然发觉……来事了。
路边高耸的大户围墙外,一名年轻男子双手抱头,瑟缩在墙根下,还有几名一看就属于绝非善类的壮汉正对这名男子拳打脚踢,男子抱着头一声不吭,默默抵挡着狂风暴雨般的拳脚,而壮汉们下手却毫不留情,拳头击在男子身上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
李素眯着眼看了一阵,嘴角渐露笑容。
打架或是单方面被殴打,在长安城都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这是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五湖四海以及各番邦异国来的商人旅人络绎不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显然没有那么高的素质,打架也就很常见了。
令李素觉得有意思的是眼前这群壮汉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
壮汉们穿着长袍,灰黑色的粗布衣裳,李素很熟悉,因为不久前自己还下令部曲跟这帮人打过一架,他们全都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使团随从。
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却有点怪,他只披着一件麻布似的长氅,胡乱往身上一裹的样子,左边肩膀却完全裸露,看起来有点像天竺的和尚,可头上却包着一层层繁杂的头巾,一时间竟看不出是哪国人。
年轻男子还在挨打,壮汉们似乎越揍越来劲,拳脚落在他身上也越来越重。
李素再抬眼一瞥,发现离群殴现场十丈左右聚着一群人,也是吐蕃随从的打扮,这群人将其中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人团团围在中间,那人背对着围墙,一副假装看风景的样子。
李素笑容越来越灿烂,嗯,很有意思,吐蕃大相在长安城临时扮演黑社会头子角色,对无辜民众施以惨无人道的暴行……看来最近李素太忙没时间陪他,这位吐蕃大相无聊得很厉害啊……
年轻人在挨打,李素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身后的方老五忍不住了,凑上前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小人去解围?”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为何要解围?”
方老五愕然:“这……以众凌寡,难道不拔刀相助么?”
李素看着不远处那个仍然抱着头默默挨打的年轻男子,冷冷道:“救人不如自救,也是七尺昂藏汉子,对方人再多,也没有挨打不还手的道理,这样的怂货,救他一次谁还能救他第二次?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方老五迷茫眨了眨眼,随即若有所悟,默默退了回去。
李素不是坏人,但也不算好人,他有同情心,也不介意做点善良的事,但是,他行善的对象必须值得他行善。人性里面善良的部分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年岁渐长,历经太多的丑恶后,人也变得麻木冷漠,却不曾发觉原来自己的影子,也融入了这丑恶之中。
李素冷冷地看着那个挨打的年轻人。
他想帮他,前提是,那个年轻人值得自己帮,所谓“锄强扶弱”,有能力的话,“锄强”并无不可,但是“扶弱”却不是必须,弱者自己不变强,谁也扶不起他。
于是一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正在挨打的年轻人,方老五退了回去,与李家一众部曲面无表情地站在李素身后,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从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心性早已变得坚硬冷漠,李素不发话,他们也没有任何为那个年轻人出头的想法。
在众人的注视下,挨打的年轻人终于爆发了。
许是痛得实在受不了,而且那帮吐蕃壮汉似乎还没有停手的意思,抱头蹲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终于站起身,双拳毫无章法地胡乱抡了一阵,一边抡拳一边怒极痛骂,开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你们欺人太甚!这里是大唐国都,我也是一国王子,岂能被你们如此****!”
众吐蕃壮汉似乎没想到他敢还击,一愣之下居然被那年轻人揍实了几拳,众人惊疑之时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就连不远处站着的禄东赞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回过了头,惊讶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李素却笑了,欣慰的笑。
是的,仍然是寡不敌众的情势,仍然是软弱无力的还击,抡拳毫无章法,揍实了也是不痛不痒,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虚弱气势,可是,至少他不堪****,至少他还击了,不论还击的结果如何,从他抡拳奋起反抗的那一刻,他已不再是弱者,而是值得人尊敬的壮士,李素已有了值得帮他的理由。
吐蕃壮汉们徒然被还击,惊疑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显然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家伙居然真敢还手,呆愣过后,众人目露凶光,一声不吭地围了上来,这一次显然不是教训他这么简单了。
年轻人满脸通红,目光愤怒,梗着脖子一脸无惧地瞪着众人,仿佛一位身陷敌阵的孤胆将军,为此生的最后一战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就在众吐蕃壮汉准备群殴时,李素忽然冷冷道:“方五叔,动手!”
方老五一愣,接着恍然。
自家侯爷终于找到了值得帮他的理由。
于是方老五嘿嘿憨笑两声,一挥手,众部曲马上分散开来,十余人以半圆阵势朝众吐蕃壮汉们缓缓压过去。
动静大了,吐蕃壮汉们顿觉不对劲,回头赫然发觉自己已被人包围,而且包围他们的人居然很面熟,貌似不久前大家也较量过一次。
吐蕃壮汉们大惊,也顾不得教训那个年轻人了,急忙转身相峙,人人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上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次你们又来!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方老五显然比较强势,无视众吐蕃壮汉的悲愤,一众部曲兄弟合围之后,方老五满脸堆着和蔼可亲的憨笑,出手却毫不留情,一巴掌便首先挥了出去,接着李家部曲蜂拥而上,一场混战须臾间拉开了序幕。
这次的战况不如上次激烈,甚至只是一触即止,因为有人急了。
急的人是禄东赞,本来离得远远的,笑看手下教训弱国小王子,欺负也就欺负了,可谁知道情势突变,在程咬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禄东赞顿时急了。
欺负欺负小国对强大的吐蕃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对吐蕃这种蛮夷之国来说,恃强凌弱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禄东赞没想到有人会中途杀出,反过来把他的手下教训了,实在是打脸啪啪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出手的居然又是李素,就连教训自己手下的那帮杀才,也是上次把自己随从们揍得满地找牙的老熟人。
仍是熟悉的配方,仍是熟悉的挨揍味道……
看着吐蕃随从再一次很没面子的被揍得哀哀惨嚎,禄东赞气得不行,三两步冲了过来。
“住手,都住手!子正贤弟误会了,误会了啊!”禄东赞气急败坏道。
李素扭过头,见禄东赞一脸焦急地跑来,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禄兄?你还在没回吐蕃?”
禄东赞闻言差点一趔趄,心中怒气愈盛。
这些日子把吐蕃使团扔在四方馆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原以为李素见了面至少该说几句赔礼道歉的客气话,谁知这混帐开口第一句居然问他为何还不走……
大唐泱泱礼仪之邦,何时多出这么一号不讲规矩不说人话的东西?
“误会了,子正兄误会了……”禄东赞擦着额头的汗,苦笑道:“你我兄弟和睦,为何又打起来了?”
李素眨眨眼,指着地上栽了一半的吐蕃壮汉,愕然道:“他们……是你的手下?”
“……是。”
李素大惊:“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啊!禄兄恕罪,小弟实在不知,以为这群人是长安城专门欺凌弱小的恶霸,没想到竟是吐蕃使团……”
禄东赞脸色一滞,神情顿时有些不善了,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他若听不出来未免太傻了些,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李素这是摆明了要为那个年轻人出头了。
一张脸拧成了苦瓜,禄东赞叹道:“以强凌弱,确是为兄不该,只是子正贤弟不知,这厮罪有应得,我若不教训教训他,被欺负的便不止是为兄我了,而是整个吐蕃!”
李素眨眼,指着那个不远处的年轻人,好奇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刚才我模模糊糊听他喊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国的王子……”
禄东赞斜瞥了那人一眼,重重一哼,道:“确实是王子,真腊国的王子,哼!未开化的蛮夷小国!”(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五章 所思所谋
李素很无语,呆呆看着禄东赞,半晌没吱声。
真腊国或许是未开化的蛮夷小国,但是……这话应该由我们大唐人来说比较合适吧?你一个位处高原人烟稀少的国家,文化杂乱且缺少底蕴,至今只有本地的雍仲本教,不管婚丧嫁娶还是祭祀治病,都只会用跳大神来解决,就算是一锅大杂烩吧,这锅大杂烩的分量也少得可怜……
就这样一个文化和经济都无比贫瘠寒碜的国家,李素实在不知道禄东赞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傲气,居然骂别人是未开化的蛮夷小国……你们两个国家半斤八两好不好。
李素情不自禁扭头朝禄东赞望去,见禄东赞仍是一脸高傲的鄙夷之色,确定没有自惭形秽的任何预兆后,李素点了点头。
好吧,你开化了,你素质高,你不是蛮夷……
不过听禄东赞说那人是真腊国王子,李素不由挠了挠头。
貌似前不久听过“真腊国”,具体却忘了来由,到底听谁说的?
这头李素和禄东赞聊着,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见中途有人出来救他,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素,神情颇为讶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丝毫看不出是个王子。
李素指了指他,朝禄东赞笑道:“看得出禄兄与此人有仇怨,愚弟与他素不相识,当然愿意站在禄兄这边,只不过这里是大唐都城,那人又是一国王子,公然在大街上打人,终归有点失仪,若引来巡街的武侯干预,传出去不大不小也是桩麻烦,引我大唐皇帝陛下不悦,所以愚弟冒昧插手管了这桩闲事,还望禄兄海涵。”
话说得客气,却隐含锋芒,禄东赞听懂了,神情有些难看。
李素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这里是大唐,不是你称王称霸的吐蕃,大街上打人这种事很没素质,更何况打的还是一国王子,你吐蕃再霸道,人在大唐必须得按大唐的规矩来。
禄东赞显然听懂了。于是急忙解释道:“贤弟有所不知,这真腊国王子委实过分,原本大唐天可汗陛下已将文成公主允与我松赞干布和亲,和亲册封圣旨都下了,这个真腊国王子却半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我的路,说要与我理论,说什么他与文成公主两情相悦,只等国中来使向天可汗陛下求亲,不能嫁予我吐蕃赞普……”
叹了口气,禄东赞面露苦笑,道:“贤弟你听听,这还讲道理吗?我吐蕃使团来大唐长安求娶公主,那可是依足了国礼和大唐的规矩来的,大唐的君臣也是乐见其成的,这个番邦小国的王子却半途冒出来,试图搅和此事,这简直是对我吐蕃国的严重挑衅,试问愚兄怎能忍下这口气?刚才街上忍不住与此人争执起来,愚兄一怒之下,难免有些失态了,只是事出有因,贤弟莫要见怪才是。”
李素皮笑肉不笑地瞥了那位王子一眼。
王子气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直与你好言相求,何来争执?是你二话不说命人上来打我,吐蕃国恃强凌弱,难道在大唐便没个说理的地方了么?”
禄东赞神情顿时阴沉下来,两眼寒光直射,冷冷地道:“是你欲横刀夺我吐蕃赞普所爱,事关国体,本相岂能甘休?王子殿下,请你慎言,不要给你的真腊国招惹麻烦,我吐蕃勇士兵指真腊,借道六诏即可,也费不了多少事!”
真腊国王子一滞,咬紧了腮帮不再说话,瞪着禄东赞,却敢怒不敢言。
李素没出声,不过全看明白了。
原来这位王子竟是东阳所说那个与文成公主私订终身的人,而眼前这一切,无论禄东赞说得再冠冕,总结起来还真就是那三个字,“欺负人”。
这就是强国与弱国的区别,面对强国,哪怕是强国里面像李素这种权贵圈里并不起眼的小小县侯,禄东赞都放下身架折节相交,李素有意无意让他受点气,受点刺激,一次两次打他的随从,禄东赞都能一笑而过,从不计较。然而面对弱国,如真腊国这样的,哪怕对方是个王子,说揍也就揍了,而且敢在大街上指使随从公然殴打,可见他根本没把这个小国放在眼里,一点也不担心由此带来的后果,因为他笃定了不会有任何后果,小小的真腊国在他眼里说灭也就灭了,不费吹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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