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涂刚准备命宫人点灯,却见李世民朝他无力地挥手:“你去吧,朕想独自坐一会儿。”
常涂躬身退出大殿,迈出门槛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却见李世民孤独地坐在殿内,像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身躯佝偻苍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种浓浓的悲凉痛苦气氛包围着,常涂看不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但他却深深感到从李世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悲怆的气息。
常涂看着李世民孤独的身影,无声地喟叹。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世情反复,人心薄凉。
常涂走后,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其声若困兽嘶鸣,若鹏鸟哀啼,声声泣血,最后咆哮渐渐化作了哽咽,痛哭。愤恨痛苦的声音在殿内悠悠回荡。
“朕何错之有,我儿何以负朕!”
太平村东面,窑洞外。
闪电,雷雨,一倾如注。
雨夜下,一场生死厮杀激战正酣。
郑小楼已身负大小十余道伤,手中的利剑不知何时卷了刃,人已无力,剑尖低垂,鲜血顺着剑刃蜿蜒,汇聚于剑尖,然后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烂泥里。
李素留给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战死三人,余者皆负伤,众人强撑着力竭的身躯,在窑洞外稀松不成形却难以逾越的防线。
窑洞内,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杂役们,部曲们这道用生命构成的防线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半个多时辰的激战,敌人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代价,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越过那道防线。
敌我双方胶着对峙,双方都在用这短暂的时光迅速恢复体力,等待迎接下一场更激烈的厮杀。
郑小楼面无血色,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身体已虚脱,那柄轻盈的利剑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虚弱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与郑小楼并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们都曾经与李素经历过西州血战,今夜的情势与当年一样,都是以寡敌众,都是断绝生望,部曲们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地看着对面数丈之遥的敌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从西州回长安,进了李家的庄子,年轻的侯爷待他们不薄,侯爷的亲人也待他们不薄,他们喜欢侯爷夫人带着丫鬟不讲道理似的给他们安排屋子,天热送冰块,天冷送被褥,他们更喜欢与李道正蹲在田边,老老实实听老爷子告诉他们农事技巧,顺便开几句荤玩笑。最喜欢的是侯爷,那个时刻懒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宁死不屈的刚烈脾气,无形中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追随他,为他搏命,为他效死。
为这样的一家人舍生赴死,此生已无遗憾。
所以部曲们都很平静,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边缘,他们仍满不在乎,寥寥数人,慷慨从容,宁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对面,领队的校尉已胆寒心颤。
原本以为奔袭而来只是杀几个老弱妇孺,手到擒来般轻易的事,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惊心血战,区区十来人,楞是把上百号人拦在窑洞外,每迈进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对方也有伤亡,从十来人到现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们已力竭,已疲惫,甚至有的人连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们平静从容的模样,校尉打从心眼里畏惧,外表再如何不堪,横在他们面前的都像一座无法攀越无法征服的高山,伟岸,坚硬,不可动摇。
扭头看着自己身后大约七十余袍泽,再看看对面稀稀垮垮队不成形的七八个人,校尉心中挣扎不已。
七八个人对七十人,原本毫无悬念的厮杀,可他却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他们的敌人似乎强大到无法战胜,不知怎样的意念在支撑着他们,居然硬挺到现在。
犹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败之局,无论太子事成与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军法无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攒点筹码在手里,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们,再鼓把劲,他们撑不住了!”一道炸雷响起,校尉扬刀厉声吼道。
七十余人强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开,呈半圆状举刀缓缓朝郑小楼等人逼近。
郑小楼半阖的双目猛然圆睁,看似力竭的身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劲道,手掌一翻,利剑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剑尖遥指前方,微颤而坚定。
其余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横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场生死豪赌,在雨夜下缓缓开启。
“上!”校尉下了军令,七十余人蜂拥而上,数十柄利刃朝郑小楼等人劈砍而来。
郑小楼和部曲们惨然一笑,却毫不畏惧地迎上。
这是最后一次搏杀了,因为他们仅余的力气只够支撑这一次搏杀了。
双方短兵相接前的一刹,郑小楼身后忽然传出一道暴烈如火般的怒吼声。
“欺人太甚!当我李家无人么?”
双方顿止,同时扭头望去,却见李道正穿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老旧皮甲,皮甲上厚厚的灰尘都没擦,手里握着一支丈二长戟,戟尖已钝,布满锈色,显然是很早以前的老物件了,此刻李道正皮甲披挂,手执长戟,目露煞气,威风凛凛地站在窑洞外,与往常那佝偻畏缩的老农形象盼若两人。
敌人惊呆了,李家的部曲们也呆了,从来没见过老爷这般形象出场。
唯独郑小楼仿佛早已知晓,脸色仍旧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惊讶之色。
校尉被李道正的模样吓到了,因为这位老农模样的人此刻的扮相说不出的怪异,连他也搞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忽然冒出来。
“你,你是……”
李道正冷哼:“我是李素他爹,你们辛苦跑来赶尽杀绝,我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对象。”
校尉一惊,接着大喜:“兄弟们,除了他!”
七十余人轰然而上,郑小楼和部曲们大急,奋力厮杀,且战且朝李道正方向退去,试图保李道正周全,然而对方毕竟有七十余人,郑小楼等人使尽力气和招数,终究挡不住敌人不要命似的冲击,仿若大堤决口一般,二三十人绕过郑小楼,从侧面迂回而过,迅速将李道正包围起来。
李道正仰天哈哈大笑,身躯突然一沉,手中生了锈的长戟猛地横扫,光影掠过,地上顿时躺下了七八人,随即李道正嘿然大吼,一戟戳去,正中一人心窝,戟尖入胸数寸,一条人命已收割。
敌人被李道正随手使出的凌厉两招惊呆了,数十人围着他,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捋其锋芒。
“这,这是……龙武军中的招数!”一名敌人失神地喃喃道。
李道正豪迈大笑,长戟猛地朝地上一顿,喝道:“眼力不错,某曾是大将军麾下亲卫,退则牵马坠蹬,进可辕门射戟,帐下效力十年,百战而还,尚有余勇可贾,尔等宵小,可敢试我锋芒!”
校尉不甘心地咬咬牙,赤红着双眼,厉喝道:“上!”
李道正哈哈一笑,手中长戟幻化漫天虚影,看架势分明是个杀人的老行家,二三十人蜂拥而上,漫天虚影化实,长戟横扫下路,虚晃过后猛然一挑,又是一人被刺得透心凉,众人大惧,纷纷后退,这一招虚虚实实,竟不知如何抵挡,比起前面那个执长剑的沉默汉子郑小楼,眼前这个挥舞长戟的家伙似乎更难对付,因为他的招式套路是真正两军对阵时使的招数,简捷有效,招出必见血而归。
连杀两条人命,李道正似乎激发了心中隐藏多年的豪情和杀气,举戟斜指夜空,双目怒视群敌,口中忽然如山崩地裂般迸出一个字。
“杀!”
一字落音,天地变色!(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叛军入城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云万里如虎。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岁月清涤,霜刀雪剑,英雄蒙尘久寂。可是,英雄毕竟是英雄,拂拭过身上的尘埃,久藏多年的锋芒仍令天下不敢直视。
英雄虽老,锋芒仍在,谁敢试刃?
李道正执戟站在雨夜中,破旧的皮甲,生锈的长戟,还有岁月在身躯上留下的苍老印记,整个人像极了秦皇陵墓里的兵马俑,从里到外透出沧桑与虚弱。
可是这道沧桑虚弱的身躯此刻站在大雨里,犹如天神降凡,威风凛凛,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戟握在手中,孤零零一人面对群敌环伺,却有着如同手握天下生杀般的气势。
校尉和一众府兵被吓得连退数步,直到退出长戟横扫半径之外堪堪站定,惊惶地看着李道正寒松般屹立的身影。
李道正整个人散发出凌厉霸道的气势,长戟狠狠往地上一顿,迈腿向前踏了一步,盯着校尉等人道:“朝堂事,朝堂了,明争暗斗也好,谋朝篡位也好,出了庙堂,诸事皆了,我儿李素得罪太子殿下,本是朝堂里该解决的事,太子殿下何以如此歹毒,竟欲屠人家小?尔等遇主不明,前程何在?”
一番话霸气而不失情理,校尉表情变得复杂,迟疑片刻,叹道:“我等粗鄙武夫,只知奉命行事,朝堂之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李道正怒道:“我也是粗鄙武夫,但最起码明辨是非黑白还是懂的,天下事总逃不过‘道理’二字,为何你们却不懂?”
校尉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明辨是非,我的家小会被‘道理’二字害死,你若是我,你该如何做?”
李道正愣了一下,接着洒脱大笑道:“我若是你,恐怕会和你一样抛开是非,只保家小性命了,男儿生于世间,诸多羁绊,总要有所挑拣,挑道理还是保家小,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错,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校尉眼眶一红,刀尖垂地朝李道正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得罪。”
“多谢”是因为李道正的理解,“得罪”是他不得不继续这场混淆了是非的厮杀。
其实世上哪有真正彻头彻尾的坏人?终归是诸多羁绊,身不由己。
天空又炸响了一道惊雷,闪电瞬间将黑夜照亮,那一刹的光华,令敌我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的脸。
李道正哈哈一笑,双手扬起长戟,斜指对方,大喝道:“生死胜负,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了,来吧!”
校尉脸色一黯,随即闪过一抹狰狞,扬刀吼道:“兄弟们,杀!不死不休!”
冒着倾盆大雨,双方再次豁命厮杀起来。
郑小楼和众部曲哪里敢让李道正如此犯险?见敌人分出一半人马纷纷向李道正冲去,郑小楼等人大急,挥舞着刀剑奋力朝李道正方向汇集而去,忘情搏命之下又收割了数条人命。
然而形势仍旧危急,李道正的出现确实改变了战局,但这种改变是有限的,敌众己寡,数量上仍占了劣势,双方杀作一团能够陷入激烈胶着状态,全靠李道正,郑小楼和一众部曲的身手高强,临战经验比敌人丰富,这才堪堪维持了双方的平衡。
一炷香时辰后,当李家部曲再次倒下两人,而敌人也有十人送命之后,战况愈发白热化了,此时的敌我双方已然杀红了眼,李道正左腿被砍了一刀,鲜血汩汩如注,却浑然不觉,此刻他仍是战圈的中心,敌人欲取他性命,而郑小楼等人豁命保他性命,李道正手中一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片刻间便有数人倒在他那神鬼莫测的长戟下。
杀到这般时候,大家其实都累了,校尉更是心惊胆寒,百来名麾下将士对付区区十多人竟讨不到丝毫便宜,眼看自己麾下将士已死了一半,却仍被死死拖在窑洞外方圆数丈之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仍近不得窑洞半步,而且看李道正等人凌厉暴烈的厮杀劲,这场以众凌寡的生死搏斗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剩下的数十部将终究都是爹生娘养的,平日里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一半人已倒在窑洞外的泥地里了,活着的一半他实在已不忍再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取这惨烈的胜利。
一道刀光闪过,李道正痛苦闷哼一声,背上的皮甲被划破,锋利的刀刃在背上留下一道尺长的伤口,李道正痛得脸颊抽搐了两下,随即长戟一扫,接着猛地向前一送,又一个敌人惨叫着倒在自己的脚下。
“李叔!”郑小楼大惊,咬牙不要命似的朝李道正靠去,手中那柄已卷了刃的长剑索性扔掉,脚尖一挑,从地上拾了柄横刀,刀花一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了李道正身边。
李道正腿上和背上皆负了伤,身躯摇晃了一下,朝郑小楼咧嘴一笑。
“终究是老了啊……”李道正喟然叹息。
郑小楼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抹悲痛,沉声道:“李叔,我和部曲拦住他们,你和侯爷夫人冲出去,今夜已是凶多吉少,多活一个算一个,不突围咱们都死,不划算。”
李道正冷哼:“我一辈子经过大小阵仗过百,没逃过一次,活到这把年纪反而惜命了?”
“李叔,您体谅体谅我,侯爷将家小托付于我,任何人有个闪失,我都无脸再活下去。”郑小楼脸上第一次露出冷漠以外的苦涩之色。
李道正哼道:“不体谅!大丈夫死便死矣,哪有那么多废话揪扯!你若实在对我儿有愧,黄泉路上待我好一些,别再整天挂着那张死人脸。”
说着话,校尉等人再次悄然聚拢,然后颇有默契地半圆散开,显然打算再发起一次厮杀,一次又一次,李家部曲越来越少,李道正也越来越危险。
郑小楼眼睛通红,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一般,忽然闪过几许疯狂,手中横刀一紧,便待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
李道正朝后面窑洞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痛惜之色。自己死了不打紧,可儿子的婆姨还在窑洞里,若眼前大家全部战死,她和李家那些下人丫鬟们的下场……
李道正摇摇头,已是这般绝境,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了,除了拼命还能怎样。
手中长戟一挥,半丈内划出一圈暗红色的光影,李道正喝道:“我知你们欲拿我人头邀功交令,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李某大好头颅在此,过来拿!”
校尉和麾下将士停滞片刻,定定注视着不远处豪气干云的李道正,哪怕作为敌人的他们,此刻眼中不禁也闪过一抹尊敬崇仰之色。
世间蝇营者众,再无这般男儿丈夫。
以寡御众,气力已竭,李道正等人皆知身陷绝境,打算从容战死时,左边的小丛林里忽然传来一道怒吼声。
“李叔,我来了!”
李道正愕然转头,却见王桩一身湿透从丛林中钻出来,神情非常狼狈,大口喘着粗气,肩上还扛着一柄锋利雪亮的陌刀,他的身后,王桩的妻子周氏也握着一柄小巧的横刀,同样喘着粗气,跟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
李道正一呆,接着急得跺脚:“瓜怂,你来作甚?快滚!”
王桩咧嘴憨厚一笑:“我与李素情如兄弟,李素困守城中出不来,我代他陪李叔赴死。”
周氏站在身后,看着丈夫的背影,咬了咬牙,道:“我陪夫君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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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四方馆。
冲天大火比任何嘶喊吼叫都管用,随着四方馆火势越来越大,小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惊动了,而王直手下放完火后那一声“太子谋反”,也落入了无数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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