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高气傲的禄东赞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看着李素的目光都已黯淡无神。
受打击的不仅是禄东赞,殿内君臣皆喜之时,魏王李泰的表情比禄东赞好看不到哪里去,至于原因,大抵跟禄东赞差不多,曾经都是自诩为最聪明的人,此刻都被李素深深打击到了,当君臣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时,李泰那张原本很喜庆的肥脸却丝毫没有笑容,阴沉着脸盯着石讷言手中的九曲珠,不停地在心中暗暗自问。
解决这个难题的法子难吗?
一点也不难,但有稍微一丝的提示,或许李泰也能轻松且潇洒地想出答案,面带傲然的微笑坦然接受君臣的赞颂。
然而,想出答案的那个人,却不是李泰。
再次问问自己,如果没有任何提示,给他半炷香时辰,他能否想出答案?
李泰颓然一叹,苦笑摇头。
不得不承认,自己办不到。生平自诩世上最聪明的他,今日终于尝到被人从智商上生生碾压的滋味,很痛苦,这种痛苦和禄东赞一模一样,如果禄东赞有兴趣的话,李泰愿和他拜个把子,兄弟二人从此以黑李素为己业。
石讷言显然是今日大殿上最大的赢家,赢家现在很兴奋,胸中充斥着一股“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豪迈气势,也根本没注意到禄东赞灰暗的表情。
见禄东赞面无表情看着他,等着他出题,石讷言一挺胸,向前走了两步,神情有些畏缩,扭头看了李素一眼,见李素正微笑朝他点头,石讷言勇气顿生,底气也更足了。
“大相足下,现在轮到我出题了,与您不同的是,我给您两次机会,第一次如果您答错了,那么我再出一题,答对任何一题都算您赢,如何?”
禄东赞原本心情便很低落,闻言不由勃然大怒,怒极仰天大笑:“好,老夫倒要承你的情了!老夫今日便领教一下,到底怎样的题能难住老夫两次!”
说完禄东赞扭头,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接着补充道:“不管出题的人究竟是谁,老夫只奉劝一句,莫小觑了天下英雄!”
扭头瞪李素的动作太明显,石讷言这时也忍不住脸红了一下,情知禄东赞早已看穿了一切,自己无论答题还是出题,都只是个冒牌的傀儡,然而与文成公主终成眷属的愿望终究还是战胜了羞耻心,石讷言决定继续死撑下去,大家互相隔着一层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只要禄东赞不捅破,那便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干咳两声,石讷言道:“大相足下,我的第一题便是……两个铁球一大一小,大者十斤,小者一斤,同一高度落在同一地面,孰先孰后?”
禄东赞冷笑,不假思索地道:“黄口小儿,出这种幼稚的题是在羞辱老夫吗?当然是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王子殿下,你输了。”
石讷言两眼忽然大亮,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大相确定吗?”
禄东赞见石讷言脸上喜悦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惊,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拧眉仔细思索半晌,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哪里错了,于是肯定地点点头,面露冷笑道:“殿下诳老夫的火候还差了点,没错,大球先,小球后,重者先,轻者后。”
殿内君臣这时也纷纷点头,显然都很认同禄东赞的答案,答案是想当然的,就像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的事实一样显而易见,无须理论考证的。
殿内唯独李泰没有点头,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一次他不会那么草率地想当然了,原本他也觉得禄东赞的答案没错,可是一想到今日的比试机会多么重要,比试的结果将关系到国与国的邦交命运,如此重要的机会,李素断然不会出如此简单的题,或者说,其实禄东赞的答案……根本是错的?
惊疑不定的目光迅速扫了李素一眼,发现李素仍是刚才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模样,李泰叹了口气,这家伙……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而且越来越不顺眼了,还是以前那副腆着嫩脸到处闯祸干混账事的模样可爱。
见禄东赞已确定了答案,石讷言高兴坏了,笑道:“看来大相答错了一题,您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禄东赞和殿内君臣大惊,禄东赞脸色数变,脱口道:“老夫不可能错!重者先落地,轻者后落地,这是铁律,不可能有错!”
石讷言也不跟他争辩,转过身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道:“外臣恳请天可汗陛下赐大小铁球各一,大者十斤,小者一斤,恕外臣无礼,今日便当着陛下和大相的面,让大家亲眼见见两个铁球落地究竟孰先孰后。”
李世民不由大感兴趣,此刻正是心痒难耐,闻言立马道:“来人,按真腊王子所言,速速准备大小铁球,快去!”
殿外一名武士毫不犹豫地跑远。
没过多久,武士匆匆跑回,两手各拎着一个铁球入殿。
石讷言含笑朝禄东赞示意:“请大相查验铁球,查验无误后咱们便当着陛下的面试试。”
事关重大,禄东赞也不矫情造作,不客气地将两个铁球拎在手里,首先查看材质,确定是纯铁打造的铁球后,再掂了掂铁球的分量,觉得分量大致没错后,冷着脸朝石讷言点点头。
确认无误后,石讷言拎起铁球,左右两手一手一个,双臂平举伸开,淡淡道:“陛下,大相,诸位唐国臣官,大家看清楚了……”
说完石讷言两手同时一松,两只铁球脱手而坠,瞬间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然后……禄东赞脸色大变,殿内君臣也一阵震惊哗然。
是的,只有一声巨响,意思就是说,两个大小不一的铁球,它们是同时落地的,不分先后,无谓轻重。
禄东赞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铁球,不知想着什么,随即忽然发了疯似的弯腰拾起铁球,仔仔细细查验铁球的材质,确定就是寻常可见的纯铁以后,再次掂了掂分量,两者皆无误后,学着石讷言刚才的样子双臂平举,同时松手。
仍旧是砰的一声巨响,结局并未逆转,两只铁球仍是同时落地。
禄东赞脸色更白了,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拾起铁球再试了一次,接着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地球的引力并未因他的个人心情而改变。
殿内君臣静静地看着他不停的实验,没人上前劝阻,大家非常理智地和疯子保持着安全距离,目光怜悯地看着禄东赞独自发疯。
良久,喘着粗气的禄东赞终于停下了动作,苍白的脸上却仍流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神地注视着手上的铁球,不停喃喃道:“怎会是同时落地?怎会是同时落地?到底怎么了?大小轻重不一,怎么可能同时落地?”
自语片刻,禄东赞忽然抬头,恶狠狠盯着李素,通红的眸子分外可怕。
“李素,为何同时落地?你做了什么手脚?老夫知道,你一定做了手脚!”
李素笑了:“大相若觉得铁球做了手脚,不妨再取两样东西,大小轻重材质不一者,任何东西都可以,你随便试。”
禄东赞闻言两眼一亮,急忙左右环顾,目光所及处,看到的任何东西他都只是摇头,看来他已对大唐的任何东西都产生了怀疑,都觉得动了手脚,寻摸一阵后,禄东赞索性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古玉,然后又掏出一张麻纸揉成团,一轻一重两样物事平举手中,松手,落地……
看着仍旧是同时落地的两样东西,禄东赞呆怔片刻,终于绝望了。
“原来……真是同时落地,世上任何东西,无论大小轻重,都是同时落地,为何会这样?为何?”禄东赞一脸崩溃地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李素看得直咧嘴,真心替他疼,想不通外国猢狲宣泄情绪的方式为何如此粗暴,……你揪别人的头发至少看起来也正常点啊。
“为何这样?世上万物的大小轻重以后还有什么意义?”禄东赞不甘地道。
殿内君臣仍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显然这个问题也正是他们不解的。
李素淡淡地微笑,懒得解释。
“自由落体”,一个很伟大的实验,一个名叫伽利略的年轻人,在十六世纪的某个黄昏,从比萨斜塔上扔下了两个球,这两个球在物理学上的意义,仅次于那颗恰好砸中牛顿脑袋的苹果,为现代物理学奠下了基础。
实验并不复杂,而且生活中随处可见,只是数千年来的人们都没注意过而已,包括禄东赞这个聪明人,在没有发现地球引力这个物理学概念以前,这个实验根本就是人类认知上的一个盲点,平时没注意,问到了便理所当然觉得重的先落地,所以李素今日敢把它当成题目考禄东赞,因为他的十足的把握禄东赞会答错,这个年代里再聪明的人,终归有他的局限性,更何况,一个政治人物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观察生活里的这些科学小细节上。
李素猜准了,禄东赞果然答错了,他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再一次被别人的智商狠狠碾压而过,脸上留下两道车轱辘印……
最惊喜的莫过于石讷言了,这家伙显然对答案的原理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禄东赞答错了题,自己与文成公主的亲事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大相足下,您答错了题。”等禄东赞宣泄完情绪后,石讷言很不客气地道。
禄东赞两眼通红,困兽般恶狠狠地瞪着他。
石讷言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大相息怒,刚才我说过,还有一次机会,说不定……”
话没说完,禄东赞忽然重重一挥手,打断了石讷言的话头,瞪着李素道:“老夫知道今日比试的答案和题目都是你暗中所为,现在老夫懒得陪你们做戏了!李素,你不是说有两次机会吗?今日老夫便当面领教一下你们大唐少年英杰的风采!堂堂正正的出题吧!老夫接下了!还是那句话,如果老夫再输了,马上启程空手回吐蕃,文成公主嫁给谁都与吐蕃无关!”
石讷言神情一滞,接着满脸通红,被拆穿了,很尴尬。
李素索性也放开了,直视禄东赞,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相虽非中土之人,却也饱读诗书,明理之士说话可要算话哦。”
“老夫以毕生名誉发誓,话出无悔,否则神明不佑!”
李素笑道:“好,我便不客气了,听好,这个题其实是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饱学睿智之士游历天下时误入某个荒蛮部落,被囚于牢狱之中,部落酋长欲意放行,便对他说,‘今有两扇门,一为自由,一为死亡。守门者二人,可以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记住,仅只能问一个问题,守门的两个人里,一个天性诚实,问什么都会说实话,另一个天**撒谎,问什么都不说实话,现在,由你自己决定你的生死’,这位饱学睿智之士想了很久,然后向其中的一位守门者问了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后,打开其中一扇门从容离去,请问大相,他问的是哪个守门者?问的是什么问题?”(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三章 皆大欢喜
撕开了掩耳盗铃的伪装,禄东赞与李素终于正面交锋了。
李素大部分时候算是个很堂堂正正的人,刚才借真腊王子之名与禄东赞过招,基于两国邦交的面子,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禄东赞发了疯,当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李素乐得光明正大,早就想面对面教这位吐蕃大相如何做人了。
李素出的题目很直白,而且很易懂,严格说来,这不是考智商的题,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运算和巧思或者脑筋急转弯什么的,他出的是一道逻辑题。
“逻辑”这个字眼解释起来有点拗口,简单的说,是基于人类应对客观事物发展的正常思维,比如一个正常的男人,费尽千辛万苦追到了一个绝世美人,好不容易得到美人娇羞的允许,答应去开房,进房间后男人或者制造一个浪漫的烛光晚餐,或者进门就直奔浴室洗白白,两种举动最后的目的和结果必然是在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提枪上马,鱼水尽欢。
这就是正常的思维逻辑,绝大部分正常人都会选择的一种必然行为,反过来说,如果一身阳刚气的男人搂着美人进房间后,二话不说脱光了给美人跳了一曲妩媚风。骚的艳舞,或者一脸道德学究状语重心长教育美人为何不知廉耻轻易答应跟男人开房等等,这些便属于神经病式的反逻辑了。
李素出的题便是典型的逻辑题,一个故事说出了前因,自己去推测后果,前因有两句话,一句真,一句假,后果有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选择是真的,这个题很有意思,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而且里面包含了真真假假的人性,短短几句话,放佛勾勒了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每当遇到人生岔路时,那个岔路口总会遇到一个或真或假的人,给你一个或真或假的忠告,再由你去选择信或不信,然后决定走哪一条路,每个不同的选择都意味着接下来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命运,有时候这种选择甚至超脱了成败,上升到了生与死的高度。
英雄披荆斩棘,终成功业,说起来辛苦,其实比想象中的更辛苦,至少英雄要保证自己每次遇到岔路时都必须相信真的话,对的人,选择一条正确的路,一次又一次的正确选择,才成就了这番功业,这个过程中任何一句话信错了,路选错了,英雄便不是英雄,功业也是别人的功业,谁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运气成分?
李素的题刚出完,殿内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有资格站在这个大殿里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说,他们几乎都是当今世上的成功者,已居庙堂之高,这还不算成功么?李素的这个题刚说完,众人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仔细想想,这个题似乎击中了每个人心中某个尘封多年的记忆,在那个记忆里,大家似乎都曾经遇到过这样的题目,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遇到一个不知好人还是坏人的人,说出一句不知真话还是假话的建议,再由自己选择信或不信。
太难了,稍微一想便觉得太难了。
这个看似简单且充满趣味的题,仔细咀嚼回味过后,竟隐含人生的大智慧,大禅机。
禄东赞不甘心,李素的题他乍听之下觉得很简单,然而仔细咋摸寻思之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两个选择,一个生,一个死,守门者二人,一个只说真话,一个只说假话,还偏偏只能问一句,便要决定打开哪扇门……
这个题不仅是对逻辑的考量,也是对人性的考量,既考量别人的人性,也考量自己的人性。
禄东赞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在李素开口之前,他原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被李素打击得伤痕累累的仅存的高傲仍在苦苦死撑,他有信心以自己的智谋应对一切,无论多复杂的计算,多么变态诡谲的陷阱,他都相信自己能解开。
可是,他没想到李素会出这种题,严格的说,这与智谋无关了,问的是本心,问的是大成之道,只有看破世间真假虚实的大智慧之人才能解。
殿内很安静,所有人都被李素的这个难题惊住了,接着每个人都在暗暗地沉思,包括李世民。他们都在设想,把自己代入那个题里面,如果由自己来问两位守门人,该问一句什么话才能马上知道哪个人说的是真话,哪个人说的是假话,哪扇门是生,哪扇门是死?
魏王李泰的脸色最难看,无可否认,他比大多数人更聪慧,李世民所有的皇子里,他算是最聪明的一个了,不仅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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