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正殿,站在殿外长廊下,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武氏无声地哆嗦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苦笑。
明明已离开了泾阳县公府,可为什么总感觉仍未逃离他的阴影,反而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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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八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忽然传出了旨意,经由尚书省颁布,传封天下。
天子设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彰昔日开国功臣从龙定鼎之功,立画像于太极宫凌烟阁上,忧思故往袍泽,彪炳存世文武。
功臣画像共立二十四人,由当世名家阎立本奉旨描绘,二十四位开国文武功臣全身像皆俱,并享大唐君王世代香火供奉。
这道旨意一出,天下皆凛。
十月初四,太极宫钟楼敲钟召集在京文武官员,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着朝服入宫,于凌烟阁前的广场上排班站定。
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半空中旋转飞舞。
李世民穿着龙袍,神情庄重地站在凌烟阁前的一尊四方大鼎前,负手仰头阖目,似乎在追忆过往的峥嵘岁月。
身后近千名朝臣垂首恭立,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倒流,流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岁月中,那时的群雄并起烽火漫天,那时的义军遍地共逐失鹿,那时的一幕慕英雄驰骋疆场,英雄迟暮逝去……
俱往矣,昔日的英雄袍泽何在?
李世民独立秋风中,赫然发觉,天下的英雄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缓缓转过身,李世民看着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底忽然浮上深深的寂寞。
肝胆相照的袍泽弟兄,有些已逝去了,有些还活着,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袍泽终究还是变成了君臣。
此刻的心情,似乎比秋风更萧瑟。
一名宦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后,向前走了两步,正打算展开圣旨念诵,李世民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宦官挥了挥手,淡淡道:“着令……泾阳县公李素宣旨。”
宦官一愣,显然李世民的决定太出乎意料,随即马上躬身行礼,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泾阳县公李素上前宣旨”
话音方落,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李素原本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地肃立在人群中,听到宦官传召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屁股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
“瓷嘛二愣的,还不赶紧上去,天大的便宜让你捡着了。”
无需回头都听得出是李绩的声音,李素终于回过神,急忙躬着身子快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思索李世民的用意,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
一来凌烟阁功臣画像本就是李素提议所设,二来,这些日子关于他李素究竟能不能上功臣画像在长安朝堂引起了很大争议,李素这个人委实称得上是大唐立国近三十年来的一朵奇葩,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年纪如此小,却为大唐立下了如此多的功劳,认真历数他立过的功绩,无论是造火器,守西州,引稻种,或是奉旨平乱,献策无数……功绩太多,加起来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开国功臣,可惜的是,李素的年纪太轻,更不是高祖起义时的从龙之臣。
原本有资格名列功臣画像,终究败给了时间,李世民此刻让李素当着满朝近千朝臣的面宣旨,这里面多少有些补偿的意思,而今日立功臣画像的仪式上,李素宣旨这件事也将被史官记入史册之中,更为李素将来辅佐下一任帝王埋下了伏笔。
想通了这些,李素的脚步终于坚定踏实了,越过群臣,迈上石阶,李素垂手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子正,设功臣画像由你而起,你来念这道圣旨也算是有因有果。”
李素躬身道:“臣遵旨。”
接过宦官双手捧过来的黄绢圣旨,李素坦然一笑,镇定地将圣旨缓缓展开,抬头朝面前千名朝臣环视一眼,扬声念诵道:“……自古皇王,崇勋德,既勒铭於钟鼎,又图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阁著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
第八百五十七章 凌烟阁前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闲元王孝恭,故司空莱国文成公如晦……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英国公李,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等,或材推栋梁,谋猷经远,纲纪帷帐,经纶霸图。或学综经籍,德范光炜,隐犯同致,忠谠日闻。……宜酌故实,宏兹令典。可并图画於凌烟阁,庶念功之怀,无谢於前载;旌贤之义,永贻於后昆。”
列入画像的开国功臣共计二十四人,毫无悬念的,长孙无忌排名第一,而已经逝世的秦琼排名末尾,至于李素,理所当然的没出现在这份名单中。
冗长的一篇《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李素洋洋洒洒念诵之后,台下千名朝臣同时跪地,齐谢皇恩。
李素念完后,小心地卷起黄绢,双手将它捧还给宦官。然后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
台下的群臣先是谢恩,上了画像的功臣们一脸喜意,李世民含笑负手静静地看着他们,接着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一脸喜意的功臣们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人慢慢地垂下头,眼眶开始发红,李世民神情悲怆,强忍泪水,最后程咬金突然一声哭嚎,终于点爆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无数人紧跟着伏地大哭起来,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叹了口气。
那段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他并没有经历过,可是能想象得到多么的艰困,他们背负着“反贼”的名声,从起兵到联络义军,从图占中原到收拢吞并各路豪杰,就是这么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艰难,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懂。
功成名就,富贵荣华,何曾轻易唾手得之?谁不是满身伤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换得天下太平,功高爵显?
听着台下千人呜咽哭嚎声,李世民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暴隋无道,民不聊生,当年各路义王,各路烟尘揭竿而起,邦无道,天下弃之,朕起于晋阳,率义军席卷中原,年余时光,暴隋遂覆,何也?盖因天命在吾,为黎民立命计,朕当仁不让,居龙庭,端宝座,只为天下子民谋万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谨慎,不敢忘初衷……”
缓缓环视台下的群臣,李世民凄然叹道:“当年的从龙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当年袍泽之情,征战疆场上,朕与尔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军时为朕遮风挡雨,征战时为朕厮杀陷阵,朕有袍泽如尔等,实为生平幸事,自贞观以来,幸得诸公不弃,朕……多谢诸公了!”
说着李世民缓缓朝台下群臣躬身长长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还礼,有动情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泪,微笑着转过身,朝宦官挥了挥手,沉声道:“开阁楼。”
凌烟阁沉重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阁殿正中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儿臂粗的檀香,青烟袅袅扶摇而上。
殿内正中的墙壁上,入眼的第一幅画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渊,画像上的李渊并未穿龙袍,而是满身铠甲,右手握着一柄利剑,剑锋斜指向天,仿佛正在号令千军万马攻城拔寨,一股凛冽生寒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李渊画像的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画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带盔,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双眼注视前方,目光沉稳睿智,似可穿透迷雾。
接下来便分别是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画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风飘展,武将披挂按剑,威风凛凛,二十四人各具形态,栩栩如生,画家阎立本将毕生画功发挥到了极致,落下的每一笔皆传神具形。
李世民环视群臣,凛然大声道:“凌烟阁功臣画像世受君王香火供奉,还望诸公及后人继续辅佐朕和历代大唐君王,凌烟阁内,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画像!人岁或未可长久,尔等忠名必将彪炳千秋,与天同寿!”
台下群臣们远远看着,不由愈发激动,纷纷伏地拜谢。
片刻后,台下不知何人忽然吟唱起一首先秦的古歌,歌声低沉激荡,如裂布帛,悠悠在广场上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地间仿佛万物静止,只有这首战歌在秋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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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散去,只有功臣画像上的名臣武将们被留了下来。
李世民今日兴致似乎很高,下令设宴与诸臣同乐,而设宴的地方就在凌烟阁前空旷的广场上。
今日的功臣们都很沉默,就连最跳脱的程咬金也难得的安静下来,众人心情复杂,想哭又想笑,呆呆地注视着凌烟阁内自己的画像,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
李素也被留了下来,作为设立功臣画像的提议者,而且本身也有不落于功臣们的功绩,李素被留下亦是情理之中。
看着众人沉默的样子,李世民忽然大笑着举杯,道:“今日本是喜庆之日,诸公何故伤怀?朕与尔等同心同德,征战半生,终于定鼎江山,百姓终于安享太平,此皆诸公之功也,来,且与朕满饮此杯,共贺天下太平!”
众人心情一缓,急忙举杯饮尽,烈酒下肚,凝重的气氛总算松缓下来,君臣也有心情玩笑了。
程咬金第一个跳出来,一把揪过李素的衣襟,搬弄着他的脑袋上下摇晃,笑得像一只刚挣脱缰绳的哈士奇。
“好娃子,真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不知跟谁学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却学得恰到好处,立功臣画像这事咱们都没想过,偏叫这娃子想到了,可惜年纪太小,不然你也和咱们这些老东西一样挂在凌烟阁的墙上……”
李素挥舞着双手奋力挣扎。
众人哄堂大笑,李绩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一脚踹中程咬金的屁股,怒道:“夸孩子就好好夸,搬弄来搬弄去,吓着娃子你赔啊?滚远,老货!”
长孙无忌显然心情也不错,这时他似乎浑然忘却与李素发生的那些恩怨,一脸长辈宠溺的笑容,笑道:“子正奇才,虽年轻却天资聪颖,陛下亦说过,将来若有立功者,必不吝凌烟阁内添一幅画像,子正贤侄再多为陛下立些功劳,过些年约莫便可与老夫等同列凌烟阁了。”
李素也仿佛忘记了恩怨,笑道:“长孙伯伯谬赞了,小子虽有寸功却不敢与诸位开国功臣同列,倒是长孙伯伯这些年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是为国之柱石,小子恭贺长孙伯伯名列功臣画像第一。”
一番马屁拍得长孙无忌受用无比,捋须长笑摇头自谦。
李世民瞥了李素一眼,笑道:“果真生就一副玲珑心窍,有子正在朕身边,朕无忧矣。”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马上品出李世民话里的意思。
看来东征高句丽已是箭在弦上,开始进入倒计时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李素必然是钦点的随驾出征的臣子之一。
缓缓环视席上众功臣,再放眼望向远处那一片祥和宁静的金色夕阳,想到这片偌大的江山是自己和功臣们亲手打下,亲手开创了一个繁华熙攘的盛世,李世民不由意气风发,举杯朝天边那一轮金色的夕阳遥遥一敬。
没人知道李世民究竟想敬谁,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人也是成就李世民今生功绩的一部分,也许是当年被他领兵逼宫迫不得已退位禅让的高祖皇帝,或许是被他亲手射杀于马下的前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也许……是那些曾经背叛曾经不服,后来却一一被他碾压踩踏的敌人们。
李世民已微醺,黝黑的脸庞泛起些许的潮红,半阖着眼瞥向李素,醉态迷蒙地道:“子正……”
李素没喝多少酒,闻言立即起身恭立:“臣在。”
李世民笑道:“朕知子正不仅有安邦经世之能,更有诗赋词章之才,今日乃我君臣喜庆之日,久未闻子正新作,不妨今日作诗一首如何?”
李素顿时苦起了脸。
诗呢……自然是有的,可他的诗要给钱的啊,不给钱白念感觉亏得慌……
立在席间,李素犹豫踟蹰不已,李世民微醺的目光盯着他,朝他挑了挑眉:“子正莫非胸无佳作?”
程咬金在一旁拍桌大笑起哄道:“娃子快快作来,作一首提气的,长精神的,作得不好罚你抡一个时辰斧子砍树……”
程咬金起着哄,在座的功臣们却纷纷捋须微笑,包括李绩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状,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李素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要免费一回了,这种行为简直是败家……
“呃,臣请陛下出题。”李素躬身道。
李世民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凌烟阁,道:“题就在这里,子正且作来。”
李素仰头看着面前庄穆的凌烟阁楼,和面前一众目光期待的功臣们,一时间忽然有些向往,如果自己当初曾出现在那个隋末纷争的战场上,亲眼看着当年年轻的他们举剑执戈,征战天下,或许,那样的日子更有意思。
举步缓移,李素在酒宴中间慢慢踱着轻碎的步子,随即脚步一顿,负手吟哦。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卑沙辽城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八百五十八章 东征启战
君臣细细咂摸这首诗,沉默半晌,殿内忽然满堂喝彩。
作诗这种事,不看多么合辙押韵,意境多么深远,主要是应景,应眼前的景。出题让你吟风就吟风,让你颂月就颂月,如果作出的诗正好切合了出题,还在诗中表现出更深远的意境,那么,这首诗足堪千古留名。
李素作的这首诗无疑是能够千古留名的那一类,而且是李世民出题后只走了三步便轻易作出来了,更令满殿君臣吃惊。
“好诗!”
殿内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忽然扬声喝彩。
在座的皆是当世名臣名将,这年头就算是武将也是颇有几分文学素养的,真正一字不识的武夫早被大浪淘沙淘干净了,就连程咬金这种粗人喝多了也能扯着嗓子嚎几句诸如“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类的雅句。
所以李素作出来的诗对这些武将来说,自然是能听懂的,对诗中的深意亦讶然动容。
至于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文臣,更是闻之欣然。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哈哈,好诗!不愧是少年英杰,朕当年这句夸赞非虚也。”李世民捋须仰天大笑。
长孙无忌眼中满是喜悦之色,望向李素的目光不由和煦了许多,似乎浑然忘却了当初的嫌隙。
李素的这首诗若说立意,自然不算太高远,给千百年的后人看的话,顶多算是一首励志催人奋进的诗,夹杂了一些爱国和功利情绪,用大白话来说的话,大抵意思就是大丈夫想要荣华富贵的话,赶紧抄刀出国砍人去吧,砍的人越多功名就越高,不信的话你看看凌烟阁墙上挂的那些老杀才,谁不是砍人砍出来的……
但是这首诗当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些当事人的面吟诵出来,意义可就不一样了,这分明是含金量极高的一首马屁诗啊,而且马屁拍得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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