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很急,但怎么急,也得看准了时机。在这一年的四月之前,他焦头烂额地忙着给六塔河事件擦屁股,五、六、七3个月里的事更加重大,可以说是中国封建时代里大到无与伦比的事。和这件事比,除非狄青真的拥兵造反了,不然就算狄青哪天突然激动,在金殿上把整个文官集团都胖揍一顿,把一个个人脑袋打成了猪脑袋,都没人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稍后再说。现在跳到八月份,这件大事还在继续中,但终于缓合了些。因为宋史里一位比文彦博、富弼、包拯等仁宗朝名臣加在一起,对宋朝历史进程的影响都没这人大的大佬出现了,就是这个人,写了一封奏章,让仁宗在多半年的沉默后,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人心一片轻松,狄青的罢免提案终于浮上了水面。
提案递交的方式很高超,是中书省的集体提议,不是哪个人,更与西府各大臣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具体的人和狄青过不去,是“大家”都想这么说的。
面对罢免,狄青心情复杂,这时就要提一下,他为什么在4年的时间里,面对那么多显而易见的指责、非议,还一定要留在枢密使的位置上不下来。还有,4年前为了他当枢密使,宰相和参知政事掐成一团,他也视而不见,一定要当这个官了。
千年以来,总是有人说,狄青你就名利心轻点,扔了这个官又能怎样,不就一身轻松,活到百年了吗?对不起,如果狄青真的这样做了,他还是一个热血沸腾、敢勇争先、永不放弃的好汉子吗?他是英雄,他有与生俱来的自豪感,在他少年犯罪从军时,都不把东华门外的“好男儿”状元郎放在眼里的自尊!
为什么要自我轻贱,他实际上是和范仲淹一类的人,虽然起步不同,但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人生由低到高的艰苦跋涉,走过了这一程,凭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出人头地?!
在这样的心情底蕴下,他读完罢免提案,走到了皇帝的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臣无功而受两镇节麾,无罪而出典外藩,这不公平。”
前一句是自谦,后一句是愤慨,百战之功,无罪罢免,我不服!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55)
(2009…09…08 17:29:20)
皇帝同意,这的确不公平。这时赵祯己经能说话了,他安抚了下狄青,让他先回避,接着找来了文彦博。“狄青是忠臣。”皇帝这样强调。
封建时代,宁用忠,不用能,这是条总原则。只要符合了这一点,哪怕你脑子很蠢,手脚也不干净,一样得上级的欢心。这时仁宗提出这一点,可以说是要在根子上给狄青定性。这是好同志,我要留任他。
可文彦博就是有那样的能耐,一句话就能驱敌为奴,更能几个字就让优点变炸弹。他说:“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注意,这就是宋朝臣子的特色,这就是名臣士大夫的风骨。他们敢拿自己王朝的开国皇帝说事,问赵匡胤难道不是柴荣的忠臣吗?要皇帝怎样回答。说是,好,为什么叛变了?宋朝是从哪儿来的?别再用群臣推举,迫不得己说事,您是由士大夫从小教育长大的,应该知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做人的根本点。实在为难,当时为什么不自杀?!
说不是,那就惨了,您在说自己的祖宗是个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当天仁宗再没说一句话。皇帝和宰相之间横亘着一道致命的沉默,这让狄青的命运被确定,同时也让文彦博的政治生涯产生了一个断点。说来这也是他的一个失误。
没想到狄青真的是个官场二杆子,面对罢免能直接找皇帝要说法。而他本人既然提起了罢免,就没法善罢干休,要搞倒一个人,就一定要搞到底。缚虎易、放虎难,这事儿不止是几十年后秦桧的老婆才知道!于是就只好坚持,于是被迫与皇帝对立,于是终于埋下了近期内就被踢出朝廷的伏笔。
这些狄青都不知道,他坐在皇宫高墙之内的西府枢密院里,在军方第一人的宝座上接到了一个非正式的命令。他被赐予了一个特殊荣誉,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给他最年轻也最善战的陆军元帅隆美尔的命令一样。
你可以保留你的军衔、家人的安全,拥有追悼会。只是必须自杀。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56)
(2009…09…08 17:30:44)
狄青也一样,这是宋朝给他的最后一个恩赐。他可以自己提出辞职申请,有一个体面的下岗理由。历史在这里再次显示了真相的魅力。下面发生的事虽然隐约,但无比真实地显示了狄青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敌人又都是怎样的。
接到这个命令,狄青仍然没有执行,他想不通,就要去问。根本就不去管是不是会得罪什么人,对以后的升迁留下后遗症。同时也显露了他的官场底蕴,前面都提过,像文彦博、贾昌朝、王尧臣之流,他们在皇宫内部布满了眼线,有什么内幕,刚发生了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而保证自己官运亨通,平安大吉。
狄青却什么都没有,当官凭的是实打实的功劳,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于是他就不知道是谁在搞他,他直接去东府,问一下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名。
接待他的人正是文彦博。他像自己找抽一样地追问,结果就得到了最真实的答案。或许在文彦博想来,狄青一定是知道了是他在捣鬼才来的吧,他直瞪着狄青说:“无他,朝廷疑你尔。”
没别的,就是怀疑你。
狄青在那一瞬间信心崩溃,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倒塌了。在史书中,在各种遗留下来的资料里,连当时弹劾他力度最大的文人,也没能指出他有什么具体的错误,连人生的小瑕疵都没有,连后来岳飞的挚拗、凶狠(亲手杀舅舅)等指责也没有。
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个人让对方不放心,怎样做都是徒劳。狄青被这句话悚然惊呆,连退了好几步,再没有话说,黯然走出了中书省,走出了皇宫,走出东京汴梁城。他被“提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之职,出判陈州。
临走前,他对自己的一个亲信说。我此去必死。亲信不解,他笑了笑,陈州出产一种梨,名叫“青沙烂”。青此去,必烂死。
被他说中了。他去陈州不过半年,就死于“背疽”。这种病在古代比较多发,比较著名有项羽的谋臣范曾,朱元璋的大元帅徐达,都是忧愤交集、无可奈何地死去,基本等同于气死。
狄青也是这样,他在陈州的半年,每隔半月,朝廷就派人去“问抚”一番,这种待遇数遍宋史300百年,只有狄青这一份。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朝廷这样“爱”他。
他死了,文彦博和当时整个文官集团,没有夸张,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官员,说过狄青不应罢免,他们得逞了。接替枢密使位置的,是他们非常认同的一位同道中人,韩琦。强悍的,了不起的韩相公终于回到了组织的怀抱里,重新当上了宋朝的宰执大臣。
世界终于恢复秩序,宋朝的官场变得安宁和谐。狄青死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的死,不管冤不冤枉,都非常符合宋朝的立国精神。守内而虚外,宁与友邦,不与家奴,不管怎样,我们不会被自己人欺负!至于文彦博等人,说句痛不在己,说得轻松的话。
也不必太痛恨他们。杀死狄青的不是文彦博,而是宋朝的大气候,他是被那个时代压死的。就算没有文彦博,也会有武彦博,没有欧阳修,也有欧阳理,总会有文人跳出来找他的麻烦。狄青,就是风暴中辗转飘浮的一片落叶,被风吹上了云端,又被风刮落到尘埃,一切身不由主,并且很快就会淡忘了。
直到仁宗之后第三位皇帝,神宗当政时,他才被想起。那时国家征讨西域,苦无良将,才想起了这位英年早逝的常胜将军。而在他刚刚被罢免,或者刚刚死去时,举国无人念他,只有一行干巴巴的官方记录——赠中书令,谥武襄。
那时人世间的焦点,是文人们一次旷世的盛典。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57)
(2009…09…09 17:24:54)
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一月,又一届科考开始。宋朝科考无数,中国历史上的科考无数,但论地位,这一届无与伦比。
前提是文学方面的。
中国文学史上盛称“唐宋八大家”,其中唐二宋六,宋朝所占的这六个人中,有五人在这一届的科考中汇聚,盛况可谓空前,并且绝后,数遍中华历史,只此一份,再无后继。另外还剩下的那一位,其实当时也在京城中。只是他为人太特立独行了,不跟这些凡夫俗子们一起玩。
抛开这位“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神仙爷,去说这五个人。五人之中,以欧阳修在当时为首,他是主考官。这是历史的契机,以他从小就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韩愈文集开始,一生至此己经整整50岁,他成熟了,对于文学,对于历史的掌握让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样的“体”,才足以截“道”。
这是个根本点,在这次科考之前,体和道之间,可以说是本末倒置的。浅显地说,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以讲究词藻为能事,谁会修饰,谁就是大家。这样文章中全都是些讲究到了极点的险韵、怪字,大家争奇斗艳,看谁能玩出从所未见的花活儿。
至于文章的宗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出现文章,这个终极问题,就没人在乎了。欧阳修身为当时的大方家,注意,还不是大宗师,他非常的愤怒。他一直在倡导要恢复古文,像古人那样,文章的第一要务是要把事儿说清楚。
得与国家有利,与民风有益,文章绝不是时装秀,科考也不是T型台,这是要传颂万代的,不是仅仅一时的敲门砖!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走进了贡院,寻找着符合自己要求的举子,他找到了。这真是个异数,茫茫神州,幅员万里,宋朝开国己经百年,文教之盛,是自有文字以来从所未有的,可能和他心灵相通的人,居然在辟远边陲的西鄙之地——四川境内。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58)
(2009…09…09 17:28:55)
四川在当时是地道的老少边穷地区,财富是这样,文化上更是。数遍整个四川,在这次科考之前,只出过两个进士。
一个在真宗天禧年间(公元1017-1021年),是位姓孙的中举。另一位出在仁宗的天圣二年,他姓苏,叫苏焕,眉山人氏。就在这一年,眉山当地欢庆新举人产生的时候,有一个17岁的少年变得沉默。他就是苏焕的三弟,苏洵。
苏洵是个快乐的青年,此前的岁月里玩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这时他被震撼了,二哥的荣耀,父亲的笑脸,让他的一些东西觉醒,功名,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吗?他开始重新读书了。注意,是重新。这个人的聪明才智不容置疑,但就是个玩心大,只此一点,就铸就了他一生的郁闷。
17岁时发奋读书,苏洵是真的努力了。三年之后,下一届科考开始,他一次性通过了乡试,沿着哥哥走过的道路,向传说中的繁华帝都前进。这时他深信,世界是他的,功名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但是结果……他落榜了。
当时他只是觉得有点沮丧,或者有点惊讶,为什么没考上呢?可没有半点的悲哀。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这时不过才20岁,再考就是了,我这么聪明,肯定会成功的。于是他轻装返回家乡,回程的路上,他顺便饱览了大地山川,湖海汪洋。他的眼界开阔了,胸襟变得宽广。
悲哀也在这时悄悄地降临。
他读书的本意是为了功名,这一点从始至终都贯穿了他一生。可他的性格却在另一条轨道上。他精力充沛,性格倔强,而且胆子超常的大。这几样素质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注定了他不会乖乖地听话。尤其是不会听那些他认为不如自己的那些人的话。
这时他20岁了,此前只是个朦胧中的少年,他可以深信书本,去死记硬背,为了功名不顾一切。如果能在这一届考中,他就会沿着富贵之路顺利地往下走。可他没考中,重新回到了天地自然之间,这就不好说了,他的心灵在成长,学识在按着他的天性,在选择性的积累。
再不是别人教他怎样,他就怎样的局面了。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59)
(2009…09…10 17:22:57)
这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学史的幸运。历史可以证明,每一个非凡人物的成长,都有他自我觉醒,自我完善的过程。
没有任何伟人,是教室课堂里批量生产的。
苏洵一路漫步回川,他看到了剑门以外的世界,也有了人生的首次挫折,这些都让他的心灵起了变化,奇妙的是,这些变化是他本人事先都想不到的。他厌烦了书本,那些用来考功名的声律、默义等等“学问”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成了当地的一个怪人,年轻轻轻,不务农、不经商,也不读书,有时一个人默默发呆不说话,有时候却和一大群的浪荡少年欢呼纵饮,旁若无人。更多的时候他游山玩水,登临湖海,若有所思,如果不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结婚了的话,就真的像是个世外散仙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近4年,好日子终于到头了。他妈妈突发急病,医治无效。这时他才感觉到了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人生最大的伤疼,而苏洵的痛苦要更深一层。他根本就没想过母亲会走得这样早,所以还没有开始“养”!
他要给母亲以荣耀,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当年扔下的书本,功名,无论如何要快速得到功名!从这时起,他27岁,到39岁之间,共12年,他夜以继日,发奋苦读。就像《三字经》里所说的那样:“苏老洵,三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对是对的,只是时间上差了10年。12年间他两次进京赶考,每次都踌躇满志而去,失魂落魄而归。他实在是搞不懂,自己真的是那么笨吗?为什么他看不上的那些人都能高榜得中,自己却一再地蹉跎。39岁那年,科考再次不中,他抑郁满胸,无可排解,再次走向了山水之间。
历史的契机出现,福无双至,灾不单行,就在他走向江西庐山,寻求心灵的安慰时,他的老父亲终于故去。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0)
(2009…09…10 17:27:17)
苏洵千里奔丧,踉跄归家,细思量12年间双亲故去,自己将近40,居然一事无成!人生至此,恨不得自残才能稍微痛快点。
某一天,他万念俱灰,在父亲的灵前把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写的文章一张张地扔进了火盆里。科考、功名,此生再也不想了……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万念俱灰才能否极泰来,扔掉了以往的所有,一个新的天地豁然出现。苏洵在守孝期间,百无聊赖,把家中所藏的几千卷古书都博览一遍。
那些书,是中华民族自春秋战国以来一脉相承,从无间断的文明之光。这道光束,由孔子点燃,他死后百余年由孟子继承,之后数十年有荀子,再二百余年后有杨雄,后千余年出现韩愈。韩愈至宋,己经近三百余年了,此间战乱频仍,再没有哪位大家能够重振汉文声威。
三百余年的空白和期待,有些人在繁华世间声名显赫地追寻着,像欧阳修;也有人在西陲一偶默默地若有所思,像苏洵。
抛去功名的牵绊,他返璞归真,同样延着这条路向前走,他注定了会和欧阳修殊途同归。但同文不同命,闻达各不同。他这条走得太慢,太累,太沉默了。
39岁起,至46岁,他才盼到了人生的一线曙光。他不再想着进京,京城却终于有一位名人来到了西蜀。这是位有能力,有见识,办实事的人才。尤其难得的是,此人的成长经历与苏洵有些相似,这就注定了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命运向他微笑了。
这时的苏洵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年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