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命运向他微笑了。
这时的苏洵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年轻时的跳脱浮燥,变得深沉寡言,当时满腹的应试文体,换作了对世间万物的认识、见解以及解决的办法。
他成了一位大儒。所谓大儒,不仅要精通百典,更要自成一家,向内可以自省己身,向外可以为天下排忧解难。以这样的见识和胸怀所写出来的文章,才是自孔子始,至韩愈兴的中华儒家的正宗体系。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1)
(2009…09…11 17:25:44)
细思量,会发现苏洵的人生,就像宋朝的国运一样,是偶然还是必然呢?透着出那么多的巧合,让人掩卷深思,摇头苦笑。
比如他的人生曙光。
在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前后,苏洵建立起了自己的学术体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篇文章都己经写成。但是地处边疆,无人问津,眼看着要老死乡里,默默无闻终生。别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突然间刀兵四起,烽火连连。
侬智高叛变了。之后整个南方都传颂着鬼面元帅狄青的威名,一战成功,飞越天险,他的名字一直到南宋都让人怀念。打住,请问有谁能把这样的大事和一个眉山地区的乡巴佬联系起来呢?
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这居然是苏洵的春天。侬智高逃到了大理,之后都有个传言,他会再打回来,其突破口就是与大理邻近的四川。
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可以杀人,更能轰动天下。最后连开封城里的大佬们都坐不住了,除了从陕西调重兵向四川集结外,还派去了一位能人,前三司使张方平。
张方平,字安道,河南人。这个人做官做到了两府之下的计相,却不是进士出身,要说学问从哪儿来,比苏洵可强了好多。据说两宋文人大排名,如果以聪明强记为标准,他名列第二。只比苏洵的那个儿子,不出世的大天才苏轼稍逊一点点。
他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曾经向人借“三史”,10天即归还,里边的每一句话都能牢牢记住。至于为什么这么强,也是迫不得己。他家太穷了,生活都成问题,想读书只能去借,现实逼得他必须又快又牢地记住。
简短地讲,张方平把四川的局势稳住,军政两手抓之后,还重视文化,是他发掘出了苏洵,并且替苏洵铺设了一条通往帝都开封的路。
——如果这是宋史(1062)
(2009…09…11 17:27:15)
张方平给欧阳修写了封信。这封信非同小可,据考证这是张与欧阳间仅有的几封信之一,他们俩人本是冤家死对头。
张方平当年是吕夷简的亲信,欧阳修是范仲淹的“朋党”,几十年间斗得手段用尽,你死我活,但是只要回归到文学上,他们就又变成了谦谦君子,古道热肠。这一点是后来的神宗、哲宗、徽宗年间的文臣们所不能比的。
从某些角度上来看,他们都是君子。
苏洵在两年后离开眉山,来到了京城。这是他第三次进京了,此番不比往常,他几乎是立即就变成了一个奇迹。在短时间内,他和京城里的顶级官员、名臣都建立了联系。比如欧阳修、余靖、田况、文彦博、韩琦、富弼等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文章和信件。
无一例外的,大家都喜欢他的文章,却对他的人微笑不语。
苏洵很纳闷,难道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回头细想,他来京城是有目的,儒家是入世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看到了现实中宋朝的各种问题,想要为天下人实实在在地做些事,这些想法,甚至解决的办法都在文章里,和信件里表达清楚了。
那么为什么朝廷里的名人们不理他呢?
这就是他的命运,他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早15年的话,那时与西夏开战,宋朝打破一切陈规陋习,只要是有用的想法就都会采纳,他那时出现,不难搏取功名;可是15年之后,不说现在皇帝都在病中,早些年的庆历新政里,己经有明文规定,不许越级提拔人才,从那之后等级制度牢不可破。
人人都在体制内,您得是什么样的圣贤,才让给您个例外?
何况他的具体做法也太彪悍了些。比如给韩琦的信里,他要求韩琦大开杀戒,狠狠地杀一批懒惰的士兵,军心士气立即就振作了。方法对不对,对,狄青就这么做的。可那是临敌,现在还是和平时期。并且今日之韩琦,再不是西北时的少年相公了。
杀人?韩琦高洁得像天空中飞翔的羽翼,凝炼得像雪山之巅的冰雪,再也不做那些粗活儿了。
再比如给富弼的信,他开口就是指责,从庆历年间说起,直到这次上任毫无建树,一点情面都没留,怎么狠怎么讲,一点没给当朝宰相留面子。
是不是失心疯了?不,之所以这样做,是孟子教他的。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3)
(2009…09…12 17:24:52)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这是孟子一生的行动准则,比如他效法孔子周游列国,游说到梁惠王时,除了言语不逊之外,转身就能说出:“……望之不似人君。”的话。
看你就不像个当皇上的料。
可以说是胆大妄为,不把君王放在眼里,更可以说,他违背了儒家的最高宗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有序,不管他是不是圣人,绝对没有这样藐视上级的道理。
可他就是做了,说句到家话,这也是迫不得以。战国时,以及后来所有的战乱时期,只有用这样的手段,才能让当权者信服。例子就是诸葛亮怎样说服孙权的。
说到这里,就可以看出苏洵这个人,在学问上的巨大缺陷了。他是大儒不假,文章写得超迈古人,独步当时更是真的。但有一点,他这个大儒,准确归纳,是先秦时代的大儒。他自学成材,一直闷在蜀川之中冥思苦想,把先秦时代最高层的思想都研究透彻了,可与当时的现实社会离得就更远了。其结果,很像一个落寞武士的自白。
那位武士输给一个人后,用十年光阴闭门寻找对手的缺陷。十年后终于豁然开朗,自信可以击败对手。可是转念一想,又沮丧得要死。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比当年更远了。
他找到的是对手十年前的破绽,这十年来对手没有进步吗?可他自己的进境却仍然是十年前!
苏洵就是这样,用先秦时的理论、做派在千余年后的宋朝实践,其结果只能是到处碰壁,还一片茫然,给整个权力层留下恶劣的印象都不自知。说句难听的话,如果不是他的儿子们运气超好,正好这届科考是欧阳修主管的话,父子三人灰溜溜回川都是可能的!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当年孔子、孟子周游列国时,难道就得到了什么好果子吃吗?儒家学说本身就存在着不可调和弥补的大缺陷,在初创者时代就没有完善过。研究历史,就是要正视当年发生的事,像寻病根一样,找到问题所在,好在现实中避免,这才是历史学问的存在理由。
而不是变成追念古代辉煌,让现代人活在梦里,来缓和眼前不如意心态的故事书。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4)
(2009…09…12 17:27:02)
说到这里,索性多说几句题外话。关于大儒这个词,对现实的意义。也就是说,中华民族,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到底需不需要他们。
首先,作为百家学说,或者人类文明的起源,儒家的存在,绝对是划时代的产物,是中国这个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根基。这是积极的,了不起的。
但是有一点,儒家学说里有个大缺陷直到今天也没法自圆其说。比如它是入世的,得解决人世间产生的具体问题,如军事,或者经济。这就出事了,现在我们知道,每个问题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在现实中找到解决的办法。
很多时候,问题都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出现的, 那么解决的办法也一样,得创新,得研究才能出现。就好比新病毒和新疫苗的关系。
但是在儒家学说的统治下,解决的办法不在现实中研究,而是在古人的书籍里找注解,找答案。这就是大家看中国的各种古代文献时,动不动开头就是“古人云”的出现原因。什么事都要看古人老神宗是怎么解决的,然后我们大家照搬就是。
这样行得通吗?!
这就是中国近代落后的根本原因所在,了解到这一点,就会清楚,作为时代进步的要求,大儒早就是废物了。不光是进入21世纪,就算在千余年前的北宋时期,苏洵都碰到了死对头,那就是后来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大臣王安石。
王安石这时奉旨回京,做群牧判官,负责全国各地养马的事情。他们在欧阳修的家里见过,初见面就互相看着不顺眼,两人都是一样的倔脾气,一样的持材傲物,碰巧更是一样的自学成材。这样理想的冤家对头你说还能去哪里再找呢?
老苏和王安石成仇,连带着大苏和小苏后来也和王相公长久不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说过了大儒,下面进入科考正题,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科考终于开始了。那个几乎可以代表整个辉煌璀璨的宋代文化的人,苏轼苏子瞻,终于横空出世。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5)
(2009…09…14 17:25:57)
关于苏轼的才华,在中国己经是一个神话。他的名字,都被称为“坡仙”。当然,那是在他叫苏东坡之后的事了。
东坡,这两个字一点都不美妙,是他个人的一次惨痛记忆。不过也正是自那以后,他的文采、书画才超凡入圣,达到了有宋一代,才子第一的程度。
至于他的才华是怎么来的,每个时代的教育家都会强调,跟李白一样,“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也不管人家李白是不是愿意,就下这样的定义。苏轼就很坦诚,他成年之后曾经交过一次底。说“书到今生读己迟。”
做事要有天赋,他的学问是从前生带来的。
传说他的妈妈,程氏夫人生他的时候,曾经梦到了一个俊俏的和尚,向她顽皮地眨着眼微笑。妈妈,我做你的儿子好吗?苏轼由此而诞生,这也是他后来一生中都喜欢与和尚为伍的一大原因吧。稍微长大,他的父亲把他和弟弟苏辙送进了眉山当地的一座道观里,跟道士张易简读书,主要学的是声律。
这是个关键点,是苏轼的造化,更是中国人的幸运。就是声律学的重要。它对苏家人的影响,可以说,成也声律,败也声律。
声律,就是作诗赋词的技术。一个读书人,怎么能不会作诗呢?但就是这样的尴尬,老苏就倒在了这上面。他什么都强,就是不会作诗。每次科考都是勉勉强强地凑数交上去,其结果自然是被考官扔进废纸篓。苏轼就不同,他的声律功力睥睨千古,傲视当代,让宋词只要流传一天,就永远会有人记得眉山苏氏。
这就从苏洵有自知之明,把儿子送给别人来启蒙有关。不然苏轼和苏辙就又是两位大儒,而不是坡仙与宰相了。不过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得先跟着同学们一起迈进贡院的大门,吃几天考生饭再说。
要说科考,在大家的印象里,估计就是在一座像省级监狱的高墙之内,排列着像一排排进口猪舍一样的低矮小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大门,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唯一的出口就是标准的铁栅栏,走进来就上锁,每天只会递进来些吃的喝的。
除此之外,严防烟火,因为就算有火灾地震了,这道铁门都得到交卷时才能开!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6)
(2009…09…14 17:27:32)
基本上也就是这样,在宋代比较特殊的就是时间和一些制度。
比如说主考官欧阳修就得在贡院里至少呆上50天之久。至于为什么,请看他的工作量。他得出题,还要阅卷。每届至少一两千名的考生,每个考生都有声律、墨义等各种答卷,都得由专人抄写,让字迹不可辨认,光这一项工作,得多少个工时才能完成?
所以说考试嘛,不仅是考学生,更是折腾老师。而折腾,就更是宋代科考的一大特色。
印象里考生们不许走动,只能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直憋着写字,直到交卷。宋代不这样,比如某考生在答卷时有疑问,不光是对题目的疑问,就算自己的学识哪处叫不准了,都可以去请教主考官。这叫做“扣帘”。
欧阳修在这一届里就被扣了,扣得他瞠目结舌,终身难忘。
那时是黄昏,欧阳修己是半百的人了,一介书生,既是近视眼,更有糖尿病(史书记载),累得实在懒得动弹,可一考生“扣”过来了。
——学生打算在文章中引用尧舜的典故,但不知尧舜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人,请先生指教。
轰的一声周围彻底笑场,欧阳修目瞪口呆。这就是宋朝这一届科考之前,通过乡试的学子们的功夫!更绝的是,都这样了,那个考生还在帘外毕恭毕敬地等着。
欧阳修想了想,很正经地回答——这个……嗯,是有点难度,我看你还是别用了吧。
到了阅卷的时候,乐子就更多。比如说某位考生的大作里就有这样的词句——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意思想必大家都能理解几分,可是有必要在说事论理的文章里,玩这样的词句游戏吗?欧阳修这次存心寻这人的开心,给了6个字的评语。
——秀才刺,试官刷。
然后用大红朱笔从头到尾像刷墙似的抹了个全红,有个名目叫“红勒帛”,再批上“大紕缪”三个字,贴到外面的大墙示众,以儆效尤。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067)
(2009…09…15 17:26:04)
朋友们大家好,觉得下午写得很不好,晚上重新改了下,大家帮忙看看,是不是会好些?
以此类推,欧阳修砍掉了绝大多数的“优秀”考生,也把人都得罪了。三年才有一次科考,大家都是按照老规矩,老要求来复习的,你凭什么这样难为人啊?!
考生们想不通,发榜之日在大街上就把欧阳修给拦住了,那情形就像农民工找黑心工头要债一样,污言秽语,推搡叫骂,要不是当天遇上了巡街的禁军,大才子欧阳修就得进医院。就这样,他回家后,院子里还被扔进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问候纸条。
这时候苏氏兄弟己经在繁华的东京街头游玩闲走了。他们是幸运的,比他们的父亲幸运太多了。苏洵之所以总是落榜,除了声律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文章的底蕴和之前科考的标准严重不合拍。而作为他教出来的两个儿子,如果还是遇上之前的考官们,想想结果是怎样的?
父子三人把家还,六行长泪落涟涟,一个字,惨;两个字,非常惨!
这就是这届科考的重要性和幸运点了。没有欧阳修,就没有三苏名扬天下;而三苏不来,欧阳修也没法妆点起文学盛世的门面,他要改变天下学子的文风,就更是一句笑谈了。简单地讲,公元1057年的正月,是三苏的幸运月,苏轼、苏辙都顺利通过了礼部试,就等着殿试时大显身手了。闲来无事,初到帝都,想想人世间最繁华的东京汴梁城就在房门的外面,能想像20出头的青年会闷在房里,一动不动吗?
苏洵与苏辙很可能一静到底,苏轼却一定会悄悄地溜出去,把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看清这举世无双的繁华盛景。
首先是回忆,他从西南方的四川来,正好可以在第一时间接触到都城的精华。即东京城外城13个城门(包括水门)中的正南方“南薰门”到内城,即皇城的“宣德门”这条御街。
进城之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条宽约120尺,植满垂柳的护城河,以及那条蜿蜒曲折,像一条游龙一样凹凸不平,不规则地建在护城河岸边的外城城墙。这道城墙很怪,让人看着高深莫测,很多人不喜欢它,因为不够平整漂亮。
包括后来的宋徽宗赵佶。他把这道城墙给拆了,重新砌了一道整齐的方矩型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