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治平二年,还是颖王时,手抄了一整本的法家典籍《韩非子》,抄完后拿给自己的幕僚看,检查有没有错处。不巧,被当时的侍读孙永看见了,这位儒家子弟立即翻脸,哪怕对方是皇子,也撇着嘴冷笑一声。“韩非险薄,无足观。”
儒家学说多博大精深,仁义道德啊,可惜除了一条条的人生语录之外,没半点治国创业的具体办法!
神宗当时不想把事搞大,笑了笑,我就是给书架多添本书,并不是喜欢它。
这时他在王安石的身上找到了共鸣。王安石是个很妙的人,根据以往各种史书里的描写,人们总把他当成一个为了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必须达到,坚定执着到油盐不进的程度,同时纯洁到天真。不对,王安石很会耍花招。他开口闭口都是古代圣贤怎样,尧舜禹怎样,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内里所做的都是法家行为。
“变风俗”,儒家学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让风俗纯朴,人民不管自服;“立法度”,儒家从来都是以笼统的仁义道德来“治国”,从来都鄙视“术”。想想王安石后来一条条的具体法令,那是什么呢?
这次谈话让君臣两人心有灵犀,也注定了后来和朝廷里所有朝臣的矛盾,包括那些初期支持他们,后期变成死敌的人。
儒家和法家,是不可调和的。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149)
(2009…11…13 17:05:16)
宋神宗从熙宁元年四月召见王安石,到第二年的二月时,才有了变法的实际举动。任命富弼为首相,王安石参知政事,组建自己的班底,变法开始。
历代史书接着就开始介绍各个具体法令的内容,颁布的时间,以及遇到的困难。如果我也这样写下去,就根本没法剖析出这段历史的真相。
试问这样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只在神宗和王安石达成法家治国的理念后,就直接上了马,是不是太儿戏了呢?神宗真的成了毛头小子,王安石真成了不学无术的傻大胆?
开玩笑,这期间有10个月的时间,宋神宗和王安石朝夕相处,从他们后来所做的事业有多大来看,他们的讨论肯定多方多面,涉及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作为后世人,我潜心静思,推算出他们至少有三个重点必须详细考虑。第一,那是个大秘密,是这次变法的大宗旨,所有的举措如果不建立在这个大前提之下,那么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过可惜的是,查遍千年史书,不论是古人的,还是近现代的,对此都一字不提。
或许是他们没看到,或许就是别有用心地给删除了。
第二,变法的速度。是急进还是缓变,这是个大问题。要比具体的变法措施更重要,我们清楚,一件事的成功与否,不仅与它的立意有关,更与它的做法有关。怎么做更多地决定了它的成功。
聪明博学如王安石,谨慎小心如宋神宗,这个最起码的前提,一定会考虑到。只是出于对第一点,那个大秘密大宗旨的遵从,才不得己选择了实际操作中的急燥。这是无可奈何的,可也是热血沸腾,不得不做的!
第三,变法的涉及层面、具体法令。
环环相扣,每一个条件都为上一个服务,这是一整条互动互补,一荣俱荣,一损百损的利益链条,哪一点出了错,都会让帝国承受不可估量的打击。具体到第三条,它得服从前两个前提,国家必须迅速富强,极快地增加国库厚度。
得有钱,才能去做那些事。至于说事后怎样,只要那个大秘密大宗旨胜利了,一切都好说。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150)
(2009…11…13 17:28:47)
这三点讨论过之后,在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心里,变法己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宏观的蓝图,到了这时,才能进行实际操作。
实际操作让王安石全面躲在幕后,首相是富弼,以富弼的威望来镇抚局势,安定人心。王安石组建的变法班底更有讲究。
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名叫“制置三司条例司”。顾名思议,它是以国家的财政总署三司省为根基,研究怎样生财的特殊部门。以现代的名词来叫,可以称作“财政税收设计委员会”。
这个部门凭空出现,直接把改革变法的事务都揽了过去,什么东府西府两制内侍,都没你们的份儿,一边儿呆着去。为了保险起见,同样让王安石当副手,名义上的负责人是副相陈升之。接下来王安石的班底成员们,就成了一个被争议了近千年的问题。
王安石此前所拥有的只是名声,名声的成分里最大一部分是好奇。人们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放弃高官厚禄,安于贫贱做基层工作,多了不起啊。因为自己做不到而敬佩,只此一点。
这和大圣大贤什么的都不靠边,如果非要说他的文章多好,对不起,真的好,可也远远没到欧阳修的影响程度。世间就是这样,就算你到了同一水平,也别总想着有一样的影响。
所以他不可能有什么亲信集团。那么开始做事了,谁来帮他呢?只能从日常交际中去选,这样的前提就决定了人才的质量和数量。比如说吕惠卿。这个人在后来骂名天下,举世皆知,一臭万年,历代所有君子都摇头。甚至直接把他的问题加在王安石的头上。
亲信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领袖服务。他的罪过,就是你的问题!只是非常遗憾,吕惠卿之所以进入王安石的视线,完全是君子中的君子欧阳修的推荐。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151)
(2009…11…14 17:25:15)
吕惠卿,字吉甫,生于公元1032年,泉州晋江人。出身于官吏世家。宋史里说他考中了进士,分配到真州做推官,调进京城,和王安石偶然见面,两个谈论经文,非常投机,就此进入变法集团。
依此说来,王安石简直就是饥不择食,哪怕从不认识,只要稍微投缘,就会结成死党。至于吕惠卿真正进入王安石视线的历史真相,就被宋史选择性失明了。
只因为那个人是“君子”。
可惜在欧阳修自己的文集里露了馅,有一篇上报于朝廷的奏章,名叫《举惠卿充馆职札子》,把吕惠卿说成是“材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谓端雅之士。”私下里更在很早之前,就给王安石写过私人信件推荐。
当时王安石在常州作知州,吕惠卿是州府里一个普通的属吏,欧阳修的信里称赞吕惠卿这样不凡,那样奇妙,要王安石特别对待,才有了两人初步的接触。说到这里,就要谈一下历代大事件的参与者之谜。那些貌似与众不同的人,在历史里留下了印迹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出类拔萃的能力、高雅脱俗的品行,才脱颖而出的吗?
公开的结论是对,真实的答案是错。
以吕惠卿为例,他到王安石身边时,他本人、欧阳修,甚至王安石自己都不可能知道后来会有如此波澜壮阔、无所不至的变法,那么何来有意为之?
再举一例,当王安石不久前从江宁府到京城的路上,曾经回临川老家一次,在那儿了解到当地县太爷谢卿材组织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效果非常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是后来实施农田水利法时,谢卿材被破格重用。
还有很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历史发展的大规律涵盖一切,只是推动这个大规律的,却往往是一件件突发的小事情。其中领导们近乎偶然性质的赏识,更是一大因素。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152)
(2009…11…14 17:27:12)
吕惠卿之后,王安石最初的几个主要助手,分别是苏辙、程颢、章惇、薛向、吕嘉问等人。分别简单介绍一下。
苏辙是苏轼的弟弟,前面说过苏轼在东京城的夜晚里迷醉流连,可惜时光非常短暂。没多久,他们的母亲在老家去世,父子三人只好回乡奔丧。守孝三年之后,举族进京。
这是三苏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之后,他们就选择了终生为官,浪迹神州的命运。进京后,三苏分别考试,老苏成为一个小小的京官,负责为国家编史。大苏和小苏分别考中了制科的三等、四等,被任命为凤翔府判官、商州推官。
特别说明下,制科不同于每三年一试的进士科。它不常设,考的内容通常是对策,这需要真材实学,说出自己对国家时政的见解主张。有宋一代,制科取得三等是最高得分。在苏轼之前,只有一个人得到过,那就是被前宰相张士逊讥笑为失心疯的吴育。
到熙宁二年,变法开始起步时,老苏己经去世,二苏再次守孝服丧,回到了京城。这时,苏轼任职史馆,有自己的变法主张。注意,他是主张变法的,只是怎样变,有他的一套理论,我们以后细讲。这时有另一件事己经发生,它与北宋的历史进程无关,对中华诗词史有一定的影响。
苏轼的原配夫人王弗己经故去,他娶了王弗的妹妹王闰之为妻。王闰之很贤惠,无才之女天性仁厚,对他很好。只是王弗的影子陪伴了苏轼一生,是他哪怕天天谈笑度日,也没法在夜深时抹去的隐痛。10年之后,终于凝聚成了一首传唱千古,痛入心髓的悼亡妻《江城子》。
小苏是个奇特的人,说实话,他的文采在唐宋八大家之中可能要退居末席,更有说法,三苏中只有东坡才名符其实,其余两位都只是因东坡而显。但要是论到政治才能,小苏才是最强的一位。他清宁安静,不浮不燥,具备非常高的政治素养,心性极其坚忍,并且能让人忽视他。
这一点与老苏、大苏截然不同。以官场成就论,苏轼比弟弟差太远了。熙宁二年,苏辙的官场生涯,就从进入制置三司条例司,成为王安石的亲信手下开始。
一篇采访
(2009…11…14 17:32:38)
中国图书商报有篇采访,借机说出了自己对历史写作的一些看法。试与朋友们勾通,觉得我的看法怎样。
1,媒体把好玩、有趣、诙谐等历史写作方式形容为历史另类写作,您对另类写作的定义是什么?
我个人认为,这不是一种所谓的“另类”,之所以显得和从前的历史书不同,只是多了点代入感,比如用词的现代化、生活化、口语化。让读者觉得平易些。
如果一定要说“另类”,它应该定义在写书的环境与从前不同了。
现在的作家,尤其是草根类写手,他们可以自由地写出自己的感悟,不会像前辈们有诸多的限制。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都和老一辈人截然不同。
不同的观点,造成了对历史事件的不同解读,这样的产物,就是现在市场上出现的鲜活、大胆、入情入理,与平民百姓息息相关,让他们产生共鸣的作品。
至于定义,是没有定义。这正是这一代草根写手们的可贵之处,自由发挥,写出他们所想的东西。
没有定义,是最大的定义。
2、选择用这种另类写作的方法来写史,当时的初衷是什么?您的写作标准是什么?
从前我不知道我可以写历史题材,就像卡夫卡不知道什么是小说。我一直记得某一天,在书店里看到易中天等人的作品,实话实说,我觉得书上的内容,甚至写作的风格,都是我和几个历史同好平日里闲聊的东西。
如果这可以成书,那么我想我也可以做到。呵呵。
至于我的标准,就是不要停留在调侃历史的层面上。历史不是故事,它是学问,它是教训。可以轻松地说,但不可以调侃地去写。尤其是宋史,它是中华民族的大转折点,有太多沉重的东西在里面。
轻松平易只是让读者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绝不是我要的结果!并且,一定要注意,历史写作,尤其是现在阶段里,有一种非常恶劣的风气。那就是把刻薄当才气,把调侃当幽默。
我可以点名,就以袁腾飞为例。回顾国破家亡的时代,不管是什么时代的讲师或者写手,都应该有一个起码的态度。我们是回顾,绝不是嘲笑那时的人和那时的事。
3、草根写作以其另作的写作方式受到读者的追捧,而成为历史图书市场的一支生力军,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身为这种写法的一员,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只是一时的现象。因为它立足于平易、轻松、幽默等以前所没有一些元素上。
这是种新鲜感,一但它消弱、淡化,之后又会怎样?它一定会因为大众的熟悉,而变成过去。到那时,一个命题就会摆在我们的面前。
“轻松幽默之上会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不然中国的历史题材的书就没有前进的方向。
说到这一点,非常遗憾,我个人认为,现在中国的历史学者们任重道远。还处于对读者的扫盲阶段。
大家还对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才有现在众多的普及型读物的出现。这些问题都在我的心里盘旋,我力求在自己的书里解决它们。我想,我找到了些东西。它会在我的宋史书里体现出来。
4、历史类图书火爆的原因是什么?
新鲜、热辣、敢于直言、勇于直面当年的事情,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释。这是最重要的几点原因。
5、历史阅读能提供读者什么?
是人写出的东西,带有最平实、最真切的理解,让读者感同身受。
6、您觉得历史书是否可以进行另类写作?
只是相对的另类,与之前的相比。历史是进步的,每一天都有新的资料被发现,它会颠覆、改变之前的结论。我们的价值观念等也在逐步变化中,这对怎样理解同一个历史事件也产生出不同。
所以,每个时代相比于以前,都是另类的。
明天,明年,后年,等等,都会永远的另类下去。这个世界是动态的,历史同样如此。
7、历史书另类写作的底线在哪里?
历史不同于其它任何题材形式,它是一个民族的印迹,它必须是神圣庄严的,不管你要用哪种形式来表现它,必须要尊重它。
所以它必须得有底线。
具体到现在来说,我呼唤读者们的良知和尊严,那是我们先人的事迹,我们要认真地听,就算是作者有意识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尽量写得幽默风趣。也要能分出来哪些是可以接受的,哪些是非常讨厌的。
就像前面所说的,刻薄不同于才气,调侃不是幽默!
现在所谓的另类写作仍然没有成熟,它需要有水平,最重要的是有良知、有同情心的写手们来完善,更需要一大群成熟的,有水平的,富于良知和义愤的读者来维护。
历史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共同财富,我们要珍惜它。
高天流云写历史——如果这是宋史(1153)
(2009…11…16 17:22:27)
章惇,字子厚,福建浦城人,说来是吕惠卿的同乡。这是个让人提起来,就掩卷长叹的人。他太有争议了。前面我提过,从神宗时起王安石、司马光直到北宋亡国,还有一位决定国家命运的人。
他是章惇吗?差一点点,如果他真的像宋史里说的那样坏的话,他就一定是!
章惇,生于公元1035年,比苏轼大一岁。在熙宁变法之前,是官场中一个默默无闻,缓缓上升的小人物,留下的印迹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他曾和自己的侄子一起赶考,考中了,却宁愿放弃。为什么呢?只因为他的侄子是当年进士第一名。
身为叔叔,居于侄儿名下,他无法忍受。但要注意的是,他的侄子比他大10岁。
后两件事都与苏轼有关。他们一生都纠缠在一起,说来章惇的恶名,有很大程度上与苏轼有关,嘿嘿,谁让对方是人见人爱的苏东坡呢,有宋三百年间第一大才子怎么会有错?这都是后话了,在他们相遇时,都是才气纵横,爽俊一时的青年。
章、苏曾结伴游玩,地点在凤翔府仙游潭。仙游潭下有万仞绝壁,只有一根小横木连接对岸。章惇用手推了推苏轼,请子瞻先行。苏轼摇头,珍爱生命,这事儿算了。却见章惇从容举步,走上横木。到对岸之后,他攀山藤上绝壁,以漆墨在石上大书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