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的观念是宿命论在社会观上的反映。
宿命论是一种神秘主义,中国的佛教和道教一直倡导之。宿命论认定生死轮回,人的吉凶祸福皆由命定,今生积功德,来世有善报。西方的基督教不太讲宿命,洪秀全等人却屡屡宣传宿命思想。
方术认为每个朝代的天数是有限的。如果社会混乱,朝纲不振,就表明天数已尽,劫祸将到,需要避劫,此类例子很多,如汉代方士看到汉代江河日下,就主张改元,重新受命。于是,由方士导演,汉哀帝主持了“再受命”丑剧。成帝死后,方士又向哀帝陈述改元事宜及利弊:“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成帝不应天命,故绝嗣,今陛下久疾,变民屡数,天所以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号,乃得延年益替,皇子生,灾异息矣。”哀帝听从了方士的建议,下诏改元:“盖闻《尚书》‘五日考终命’,言大运壹终,更纪天元人元,考文正理,推历定纪,数如甲子也。朕以眇身入继太祖,承皇天,总百僚,子元元,未有应天心之效,即位出入三年,灾变数降;日月失度,星辰错谬,高下贸易,大异连仍,盗贼并起。朕甚惧焉,战战兢兢,惟恐陵夷。”
太平天国的《天命诏旨书》记载洪秀全的《谕众兵将遵天令诏》云:“眼前不贪生怕死,后来升天堂,便长生不死。若尔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又眼前不贪安怕苦,后来上天堂,便永安无苦。尔若贪安便不安,怕苦便会苦。总之,遵天诫,享天福,逆天令,落地狱。”此书又记载杨秀清的传言:“自古死生天排定,哪有由己得成人。灵魂本是由天父,今时不醒做何民?”这些观念明显地是宿命论的反映。
宿命论认为社会转型时期的“劫”是大难,劫的先兆是灾异:地震、天旱、洪水、瘟疫。民谣有“劫运到时天地愁,恶人不免善人留”。太平天国利用了“劫”的思想号召人民入教避劫,洪秀全托言天父之语:“在道光三十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瘟疫……当召汝之家人及亲戚至此。”中国下层民众自明清以来很相信“劫”,也很畏惧“劫”,所以纷纷聚集到洪秀全的拜上帝教。
太平天国的将领大多相信劫数。《李秀成自述》谈到毁弃旧神时说:“今除神像,是天王之意,亦是神圣久受香烟之劫数。周朝斩将封神,此是先机之定数,而今除许多神像,实斩神封将还回之故也。我亦不知理数,揣度来情,今我天朝封万千之将,天王斩去万千宇宙,业以数尽国崩,观之可也。”李秀成把社会变化看成是命运决定,这是农民阶级朴素的社会神秘观念。
太平天国认为命运是由上帝决定的,洪秀全颁行的《天理要论》云:“至于天命,岂非上帝旨意乎?《书》云:‘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正乃上帝所立之主张也。上帝坐高位,广视天下,定人分业,限人祸福,照其本意也。凡人不能自专,众生不得所欲,只上帝理之,随其圣旨也。”
三 方术的转型观——“劫”(2)
在近代社会转型中,不仅仅太平天国有“劫”的观念,其他下层民众也经常讲“劫”,如:道光二十七年(1847),广东南海县农民与英国兵发生冲突,当地青莲教就“据称劫数已到,即有兵戈之灾”。光绪十七年(1891),热河金丹道发动武装起义,称“奉天伐暴”,“能避刀兵劫数”。
义和团运动广泛流行“劫”观念,在1899年称“明年为劫年,玉皇大帝诸神下降”;1900年称“大劫临头,只在今秋”、“劫运到时天地愁,恶人不免善人留”。
据陈振江等人研究,“劫”有两重含义,一是指灾难,即侵略、暴政和天灾所造成的民生维艰。二是指动乱,义和团要诛杀洋人、恶者。“劫”的观念是义和团动员群众反抗侵略的重要思想武器。
“劫”的观念有某些积极意义。喻青松曾作过分析,我认为是有道理的。第一,“劫”的观念虽然有神秘成分或迷信内容,但它是现实生活苦难的反映,是对封建统治的抗议,是对未来的憧憬,可以转化为反抗斗争的思想武器和物质力量。第二,“劫”的观念包含辩证和进化的因素,它与统治阶级“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思想相对立。劫是“现世”向“未来世”转变的急骤过程。
当然“劫”与社会转型不是同一观念,“劫”的含义在于大乱临头,新旧交替,社会动荡不安。通过“劫”观念,我们可以看到民众的心态,它是社会暴风雨来临的晴雨表,是下层民众首领发动民众的法宝,是社会神秘主义很重要的概念,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社会转型是由什么决定的?
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这段经典论述是我们理解社会转型之所以发生的关键,即存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转型是社会发展至一定程度的必然过程。
由于历史造成的认识局限性,先哲不可能真正认识社会转型,更不能洞察社会转型的原因,他们提出了一套朴素而神秘的看法。
古代的神秘主义者认为社会的兴衰皆由命定,人不能改变。汉代杰出的思想家王充受神秘主义影响,认为朝代的昌衰兴废皆由天数决定。他在《论衡·治期篇》云:“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又云:“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能损益。”可见王充是个社会宿命论者。
有的神秘主义者认为社会的存亡由气数决定。他们认为新朝代之兴时,必有旺气显现。《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晋书·元帝纪》记载南京地理时说:“始皇时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故始皇东游以压之,改其地曰秣,堑北山以绝其势。”他们还认为朝代衰败时,气色呈凶兆。《晋书·郭璞传》记载,司马睿当政时,刑狱严重,民不聊生,郭璞上疏,以“青黑之气共相搏击”的天象,劝晋朝统治者刷新政务。所谓气,就是命运;所谓数,就是规定性,气数说是对社会的迷信解释。
先民认为,如果上天要更换一个朝代,必然降下一位天子,天子所在之地呈天子气,天子气代表了不可战胜的新兴力量。刘邦最早利用“天子气”观念为自己服务,借以神化自己。《汉书·高帝纪》记载:“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在地面上浮现“天子气”,纯属无稽之谈,如果把“天子气”解释为“民心所向的吸引力”尚可。文中“季”即刘邦,他周围已有一批图谋造反的文武之士,为他大造舆论,使人民甘心情愿地跟着他投入反秦斗争。《汉书》所载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刘邦的谋臣用天美化刘邦,宣扬君权神授。
近代一些思想家继承了古代的看法,如:魏源相信“气说”,认为社会的前进与倒退是由气决定的。他在《默觚·治篇》云:“三代以上之人才,出于教化,三代以下之才,乘乎气运,乘气运而生者,运尽则息。”又云:“三皇以后,秦以前,一气运焉;汉以后,元以前,一气运焉;其历年有远近,即其得于先王维持之道有厚薄。”至于什么是气运,气运由什么决定,魏源没有说明。
近代民众不乏相信“气说”者,《清稗类钞·方技传》记载了太平天国期间的一件事:
张立帆以精通天文名,咸丰庚申春,苏州失,昆山继陷,粤寇所到,迁避一空。张独留不去,且为之赞划一切。或问其故,张曰:“吾夜观天象,知清运已贵,意即在此乎?”张尝为粤寇筹饷,邑中富室按名勒派,不允,则拘而敲扑之,故皆衔之刺骨。粤寇乱平,遂为怨家告发。张大恐,倾家营谋之,乃免。后有人问以太平天国天象如何者,张辄摇着太息曰:气数,气数!
三 方术的转型观——“劫”(3)
张立帆身为太平天国的一个小办事员,自以为懂得天命,善观气数,顺从天命而投身于洪秀全,最终却没有算准。这说明当时的人不可能真正掌握社会的兴衰规律。
四 方士的预测观(1)
社会神秘主义认为社会未来发生的事可以预测,“智者见于未萌”,术士遥知将来。唐代史评家刘知几在《史通·书志五行》相信神秘的预测。他说:“至如梓慎之占星象,赵达之明风角,单扬识魏祚于黄龙,董养征晋乱于苍鸟,斯皆肇彰先觉,取验将来,言必有中,语无虚发,苟志之竹帛,其谁曰不然。”
古代的社会预测家有梓慎、鬼谷子、邹衍、诸葛亮、管辂、郭璞、陶弘景、李淳风、袁天纲、陈抟、邵雍、张铁冠、张三丰、刘基等。如《南史·陶弘景传》记载,梁武帝特别相信茅山道士陶弘景的预言,“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唐李渊在未定天下以前,有道士吉善行托言李耳语,说唐代将享国一千年,使李渊大受鼓舞。
历代社会的神秘主义预测,主要有谶纬、扶乩虎、占星、占梦、测字等形式。试析若干:
(一)谶纬预测
谶纬预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
早在先秦就有了谶语。《左传·僖公五年》记载“天策,火中成军,号公其奔”。这就是预言晋国灭掉虢国的谶谣。
秦代有了谶图。《史记·秦始皇相纪》记载:“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文中的“图书”,就是谶图,它是一种配有图文的迷信书籍。“亡秦者,胡也”,就是谶语。《史记·项羽本纪》也记载:“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陈涉世家》记载,陈胜令吴广“夜篝火,狐鸣呼:‘大楚兴,陈胜王’”。
西汉末年哀、平之际,谶纬合一,谶以辅纬,纬以配经。谶,又被称作符命之书,意为符合神意。纬书纷纷涌出,不仅方士造作纬书,儒生也以此为本职。谶与纬是有区别的。谶,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的解释,就是“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它是一种宗教预言。纬,是用谶语对儒家经典进行解释和比附的著作。
王莽为了篡夺汉家天下,借助神学作为思想工具,一批堕落文人为他编造了不少谶语,如《汉书·王莽传》记载的“赤世计尽,黄德当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这是以五德运转的历史观为王莽制造舆论。《王莽传》还记载:“先是卫将军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君惠好记天文谶记,为涉言:‘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国,国师公姓名是也’。”
从晋至隋,不少君主痛恨谶纬对社会的干扰,下令禁止谶纬。晋武帝在泰始三年(公元268)禁令谶纬,违者服刑两年。后赵皇帝石虎在建武二年(公元336)严禁谶纬。隋朝的禁令最严,隋文帝在开皇十三年(公元593)下令私家不得藏谶纬图书,隋炀帝派人在民间搜访,重惩胆敢藏谶纬的方士。
唐宋元明清时期,谶纬锐减,但时有谶谣流传于世。如五代十国末年、宋朝末年、明朝末年,谶谣作为政权的舆论不径而走,对于涣散民心起了很大作用。
唐代以来一直比较消沉的谶纬迷信,在清代中叶以后突然异常活跃,出现在下层民众中。
乾隆中叶,浙江鄞县吴家山村的农民搞到一本《五公经》,此书中的隐诲谶语,预言朝代兴替,宣扬明王复兴,自称是星宿下凡,组织武装起义。
晚清,有不少人以谶纬作预测。据《劫余灰录》记载:“《推背图》、《盘陀经》《万年歌》皆谶纬之书,例禁甚严。昔见黄叶道人与天台老僧之偈,悉历朝治乱之事,有云:‘金陵称福地,淮水作渔阳,从此干戈起,钱塘作战场,相持十二月,空靡百万粮。’此盘陀经也。至发逆伪苏福省,浙中丞王有龄绝粮殉难,则无一不验矣。又云:‘甲子乱如麻,人人不在家,弓长空努力,木子例生叉。男子充军役,婆娘浪里花。兔走江南定,池塘处处蛙。’亦验于后。弓长谓张国梁殉溃兵之难也。木子者,李少卿之开城,伪忠李秀成之占居,李抚军之克复,一例叉而事,未战一仗也。”这是把太平天国的兴衰附会到古代的预测书中。
民国初年成书的《新燕语》叙述“京师谶纬之言”云:“近有一道人,自言能知未来事,语人曰:‘都城平列三城门,东曰崇文。崇文者,应明崇祯帝,以文臣贪黩亡国之验。西曰宣武者,乃清宣统帝,以武臣革命亡国之验。中曰正阳者,以中华民国正用阳历代满清而起之验也。”按:这类谶纬的随意性很大,有的术士把正阳门表示元朝至正年灭亡,而不是释为民国代清。用三个门的名字来说朝代兴衰,完全是望文生义,主观的附会。
《新燕语》叙述“京师谶纬之言”云:“辛亥十月,革军正盛时,天津童谣云:‘红棍打老鼋,铜子换制钱,若要世太平,还须一两年。’后又有一谣,与此文小有异同。解者曰:红棍者,元代末年南方红军革元之命者,故云打老鼋。铜子者,清帝宣统,上继同治,而方在冲龄。换制钱改换民国之阳文币制也。……吾国每逢国家将亡及有大乱发生之时,往往有此,而李淳风之推背图,刘青田之烧饼歌,黄蘖禅师之汉中语录,意至畅销于南方者,亦此类也。”天下每有变动,必有征兆,谶谣即是一种征兆。它反映了民情和民心。
晚清政局动荡,人们思想不安,有人作谶语,预测皇帝的在位时间。枕梓在《避寇日记》同治元年二月初七日记载:“大清历世传有‘木立斗世共中,之谣,木者十八,谓顺治也。立者六一,谓康熙也。斗者十三,谓雍正也;世者二卅,谓乾隆也。共者甘六少一,谓嘉庆也。中者横甘加作卅,谓道光也。惟字不得其解。去年咸丰升遐,亦无人能解之者。朱星河从宁波来,云已得解人矣,其木旁者谓十八月也,其字,谓口外又一年则了也,咸丰于庚申年八月蒙尘北狞,不复回跸,至辛酉七月崩于热河,则口外又一年了,其确解也。”“木”代表顺治在位十年;“立”代表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斗”代表雍正在位十三年;“世”代表乾隆在位60年,“共”代表嘉庆在位二十五年,“中”代表道光在位三十年;“”代表咸丰于十年八月(第二次鸦片战争1860年)逃到承德避暑山庄,一年后死去。
四 方士的预测观(2)
这套预测看起来很神秘,实际上是术士们用隐秘的测字方法,附会于已经发生的事情,而又托之于前人。作为一种舆论,它神化了方术,刻意说明清朝的兴衰是天命决定的。
(二)扶乩预测
近代下层民众经常采用扶乩预测。扶乩是一种方术,伪托神的感应,在沙盘上显示笔迹,由乩者解释征兆。
扶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唐代的“请紫姑”。紫姑神在刘宋时就已有传闻,宋代以来很流行扶乩,这大约与举子预测科场有关。元末用于预测国事。如元末流行乩语:“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陶宗仪《辍